感業寺晚飯的鍾聲響了,一連三下。
寺院裏開始響起雜遝的腳步聲,門戶伊呀呀開了又關。“慧明,快點兒,晚了師父又要罵了” “來了來了,哎呀,鞋子又掉了”。從靜室內可以看到眾女尼的粗藍布僧帽,紛紛地匯向側殿小門,小門通向西南角的膳食間。
武媚娘坐在靜室裏,看著女尼們匆匆忙忙地去領那寡淡清寒的食物,一邊擔心著被責打,不由得嘴角浮起輕笑。笑容在這張臉上忽地挑起一絲春波,蕩開了她方才凝眉時的陰沉之氣。
這時響起輕輕的扣門聲,緊接著是低低的女聲 “餐食到”。 媚娘跳下圍堪,快步過去開了門。尼姑慎修將滿滿一盤食物放在桌幾上,仍舊低著頭要退出門去。“慢著――” 媚娘挑起眉毛,將那盤食物掃了幾個來回。青花粗磁碗內是一碗梗米飯,冒著尖。另一碗承著油香素雞筍絲和新燒茄子。紅赫色小缽內大概是當歸煲雞湯,輕輕地漂著些熱氣。還算滿意,況且她也餓了,暫且不與這小尼為難。
自從當今皇上出人意料地在兩月前的太宗年祭上來到感業寺,再次臨幸了武媚娘。她在這陰沉冷硬的尼姑庵裏的命運,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住持尼姑填滿皺紋的老臉似乎將要承不住她的笑容,趕緊給媚娘辟出了單獨在西院的清淨寢室,僧衣僧鞋全都換上新的,食物也一概另做,甚至專門由附近農家煲些葷湯送來,也不怕玷汙了這佛門清淨之地。
別人倒也罷了,這個慎修以前常和媚娘搶水。那時媚娘還得做好多粗活,其中之一就是每天擔滿主持院內的兩個大缸。高大粗壯的慎修和法號明空的媚娘互不相讓,口角不夠,還博打過幾回。無論在哪兒,每次她見到媚娘總是嘴裏不幹淨。再次被寵的媚娘就想到指名慎修每天給她送飯。這小尼子一下子灰頭土臉,眉角眼梢透著妒恨,卻再也沒什麽威風了。
晚飯還沒結束,媚娘嘴裏正咀嚼著今年新收的梗米粒,院裏忽然又響起一陣紛亂的腳步聲和嗡嗡急促的人語。媚娘探頭由窗外看出去,從膳食間回來的幾個年青女尼嘀嘀咕咕的說著什麽,個個眉頭緊鎖,不住地歎氣,好像有什麽大事發生。
" 慎行,有什麽事?”媚娘忍不住揚聲問離她最近的幹瘦矮小的女尼。
慎行猶豫了一下,走到窗前,捂著嘴壓低聲音說“ 明悟死了,投水自盡的”
媚娘怔住了,一時沒了言語。她不願意說什麽,隻有使勁阻止著由鼻腔衝上來的那股酸痛。畢竟明悟和她有十年的緣分,也曾是形影不離,打發冷宮生活的一個良伴。不過,人死如燈滅,死了就死了,還有什麽好說的――明悟俗名付梓嫦,和媚娘一樣是前太宗皇帝的才人。她比媚娘大兩歲,晚兩年入宮。明豔端麗,也曾得太宗一段寵幸。要在媚娘看,梓嫦是死在太過迂腐軟弱。就因為這個,宮內曾經大好的前程不過落得個無聲無息、長門怨婦的結局。自從太宗駕崩,被發到感業寺,更是一味地感時怨命,怎禁得這枯燈冷壁無望的摧殘,早也就是個廢物了。
媚娘禁止住心中那悲淒的感覺,那讓她覺得自己軟弱。她也不願回憶曾經和梓嫦共享過的、遠去了的十二年的宮庭生活。所謂唇亡齒寒,但是她跟梓嫦可不一樣。“太宗可是死了,我要抓住當今皇上的心。皇上真的喜歡我,皇上當年做太子的時候 …”
...
時光倒轉,回到五年前的大明宮。
才人武媚娘獨行在春意寥落的午後。繞過永和殿的拐角,穿過空無一人的青石甬道,前麵就是宮廷花園廣春苑。她揚揚頭,看到五彩琉璃瓦在陽光中閃耀著刺目的光芒。在十四歲初進宮的時候,這無邊的富貴氣象,曾給她帶來多少狂喜的憧憬啊。可是隨之而來的那些年歲,又充滿了多少嚴酷的失望。有時當她凝視這廣殿峨簷, 簡直不知道自己心裏是充滿了愛還是恨。
廣春苑在大明宮東南角,因為離太子和王子殿很近,為避嫌疑,皇上的妃子們是不許隨意遊玩的。今天媚娘大膽前來,是聽說這裏牡丹開的好,因此想散散心,一解煩悶心胸。晚上高麗使臣前來進貢,皇上要大宴賓客。所有的人都忙著這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喜事,哪有人注意她品位低微的武才人?
廣春苑的小門半掩著,媚娘側身進去。庭內花木扶疏,樹影闌珊。牡丹已經謝了大半,灑落了一地殘花。庭中是一片水塘,媚娘就撿了塊幹淨石頭坐下。隨手揪下一叢小草,百無聊賴地在手指間纏繞著。她從不是多愁善感之人,卻不由得輕輕歎了口氣,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歸曰歸,心亦憂止…
也許是太專注,她沒有聽到身後的腳步聲。猛回頭才看到一個華服青年,距離和自己不過三尺之遙。中等身量,黑眉細目,脖側有一小片暗紅色胎記,她當然知道這是太子李治。
李治也沒想到在此刻看到個女子。看裝束是位低品的女官,稚嫩和嫵媚相並的鵝蛋臉,一雙多彩顧盼的鳳目睜大了望著他。她也許不知道麵對的是太子吧,竟然沒有一絲的驚惶和委瑣。口裏念著“憂心烈烈,載饑載渴”的她,鼻尖上沁出了幾滴小汗珠,完全是一副憂天憫人的士大夫樣。
媚娘聽說太子溫和敦厚,居然也就大著膽子沒有立即抖衣而站。她是皇帝的妃子,即使地位低微,倒也不用對他匍匐。她定了定神,站起來,輕輕道了個福。低頭時翹起眉梢,輕盈一笑,送去春波一片。
沒想到她笑起來這樣好看,粉嫩臉頰上漾起一雙醉人的酒窩,李治倒有點手足無措起來。沒等他張口,媚娘搶先道:“才人武媚娘請太子安。” ――原來是父皇的妃子,李治有些失望。他隱約想起聽說過有這麽個武才人,還有當年的馴馬事件。據說有一匹貢馬,極其暴烈,父皇手下的馴馬官無人能為。父皇麵前有個年少的武才人,卻說她定可以馴服此馬。說什麽隻要給她三樣利器,先用鞭抽,後用錐刺,最後用大錘錘。 馬這東西 生來就是讓人驅使的,若不能,寧可殺死。青年時喋血宮廷而登上大寶的皇上,晚年卻愛平和,最忌他人勇武強戾,因此不喜。李治以為這不知是怎樣一個愚頑粗魯之人,沒想到一見之下,竟是這般憨態可掬的美人。她嬌柔身軀裏怎會藏有如此力道,簡直是個謎。
媚娘請了安,隻覺得在這裏與太子說話多有不便,告了退轉身離去。將要推門而出時,她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隻見太子還站在原地,渾然望著她的背影沒有挪動絲毫。媚娘心中仿佛電光火石般的一閃,在這一閃念間,她似乎看到了未來讓她心驚又狂喜的種種可能。這一閃念所激起的心滔,在往後的許多年裏,她始終也沒能忘 記。隨後的四年,媚娘煞費了一番心機。還真的是與太子有緣,居然有了幾次魚水之歡。不知是怯於禮法,還是在她麵前神魂顛倒,太子竟茫茫然不知寬衣。 還是媚娘用那豐滿又有力的小手,除去了他們之間的一切障礙…
...
咚咚咚,敲門聲把媚娘從回憶中驚醒。“這麽晚了,是誰在外邊?” 門外一個顯然盡量壓低了的聲音道“皇上駕到了。”
怎麽,皇上竟然在這深夜又來到感業寺。不用說,一定是為了見她。媚娘趕緊站起來,回身想要找一麵銅鏡,轉念想到寺院裏沒有鏡子。她隻好恨恨地咬了咬嘴唇,又用手抿了抿帽邊的幾綹青絲,因為是從上次皇帝臨幸後才開始留起來的,現在不過長了兩寸,還得暫時帶著僧帽。
門被推開,一陣噗噗突突的腳步聲,很快靜室被皇帝的隨從侍衛圍住了。皇帝李治一邊隨手解開猩紅駝毛大氅的結扣,一邊跨進房間。媚娘趕緊跪倒拜了拜,一時不知說什麽是好。李治也不拘禮,拉起媚娘回身坐在圍堪上,道:“媚娘可好,住持們待你好嗎?”
媚娘張口想說什麽,卻又按捺住了。想到自己尚且住在這裏,往後多有用著她們之處,還是等到以後入了皇宮再和她們計較。因而笑著對皇帝說“很好。皇上辛苦了,這樣的深夜,外麵風很大,會著涼的。”
李治笑道:“朕也不知道為什麽今天一定想要來看看你。”上上下下打量了媚娘一遍道“嗯,氣色好多了” 媚娘轉身倒了一杯茶,道“皇上國事繁忙,還想著媚娘,媚娘真不知如何為報呢。” 說話時嘴邊的酒窩一閃一閃,輕輕把茶遞到李治手上。“皇上可好?”
李治卻略轉憂色,猶豫一回,歎了口氣道,“最近邊境不安哪。”
媚娘笑道“皇上不必擔心,若是突厥進犯,我大唐還怕他不成,不過派幾個大將出馬罷了。”
“話雖如此,多年平安盛世,我軍兵缺乏操練,恐難抵擋突厥的勇猛呢。”
媚娘想要說什麽,凝眉細思,李治倒有些後悔說的多了。輕輕摟住她的肩膀,看她的眼睛罩在一排濃密的睫毛下,在燭光的搖動中撲朔迷離。當她這樣深思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麽總讓李治著迷,好像她的力量散發出來,傳給了他。宮內不少人說武氏狠毒,皇帝卻偏偏喜愛在她麵前,她那近乎冷酷的強壯幾乎是他所依賴的。甚至,他想對這青燈古佛處的紅顏,一吐更多無力解脫的煩惱,宮廷之間的明爭和暗鬥。不過,今天太晚了吧。
“皇上要選準勇武有謀的大將,及時開始操練。依我看…” 媚娘邊說邊抬頭窺看皇帝的麵色。見李治臉上略有倦意,不願再談國事。於是轉而一笑,大膽地往皇帝懷裏鑽了鑽,撫摸著他的手道“不早了,皇上請安歇吧。”
窗外一片清輝,彎月在深秋涼露中瑟瑟發抖。睡眠中的感業寺一片寂靜,隻有低低呼號的風,在庭院間來回遊走,悉悉簌簌吹打著滿地的敗葉。
後院的敞間裏,順屋角的長炕上睡著眾多的女尼。有人低低地發出鼾聲。有人在夢中吃到母親做的粽子,咂著嘴翻了個身。身旁綴著補丁的僧衣滑落在地、無聲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