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大成人(二十一)(完)
(2007-08-10 14:29:30)
下一個
離開的時候,學校所有的人都站在路口,但我的舅父和舅母卻呆在家裏。他們要假惺惺地暗自垂淚以博取同情和隱藏六千元帶給他們的驚恐。餘琴的父母牽著她,他們對我說著模模糊糊的話,那時我的靈魂已經飛遠,所以聽不清他們快速的表達。餘琴的父親,這個肚皮上長著黑毛的大胖子,在我離開的時候甚至開始流淚,顯示出粗糙男人的似水柔情。餘琴晃動著辯子,模仿著大人的手式揮動著臂,用比清晨的露水更加透明的聲音大聲地說:
“沈慶沈慶,回來看我啊!”
經過劉阿姨的小店時,我想起這個已經搬走的漂亮少婦,不知道我下次回來時,她會不會再搬回來。我這樣毫無目的地想著,讓父母拋得老遠。後來,我加快步子,腳步堅定,追上前麵快速行走的父母。我們走得那樣匆忙,以至於路邊的藍牽牛都來不及開放。地裏吃草的牛群聽到腳步聲,轉過身子時,隻能看見三個灰色的影子。
在行走中,我再次轉過身來。我看到霧茫茫的一片,晨霧已經覆蓋了學校,覆蓋了我黃昏的荒草地。景物在霧的吞噬中正以無於倫比的速度消逝,好像是為了讓我忘記它們,讓我相信過去的七年隻是一段空白,它們永不存在。
對於我的歸來,我的哥哥和姐姐並沒有表示出應有的熱情。他們沒有把我的歸來當成失而複得,而是看成一個被領養回來的陌生孩子。當父母推開院門時,我看見身材挺拔麵龐清秀的楊輝穿著雪白的短袖襯衫正坐在小桌子上寫信。麵前堆著潔白如雪的信紙,桌子的右邊放著“英雄”牌純蘭墨水。我的姐姐,那個叫楊琳琳的少女蹲在水池邊,正在給我洗竹涼席。
她穿著印有卡通圖案的白色T恤,藍色的牛仔長褲。這種簡潔的裝束10歲那年在我的腦子裏根深蒂固,以至於後來我喜歡任何一個這樣裝束的女孩。他們用陌生的眼光掃視我,半分鍾後,好像是異口同聲地說,“是弟弟吧。”
父親顯然還沉浸在孩子失而複得的欣喜當中,他拍了拍我髒兮兮的腦袋說,“娃,叫哥哥姐姐。”
陌生的目光跟隨我很久。在他們看來,這個來自農村的男孩有著驚人的體力,我炫耀地把一桶水提進廚房,他們站在院子裏目瞪口呆。後來,他們輪流上前,試著提起水,他們把一桶水弄得水花亂濺,打濕了衣裳。我拍著手,發出了青蛙鳴聲般很大的笑聲。在接下來的日子裏,我用彈弓打光了附近的麻雀,用蛛網套取了方圓一裏的知了。
當我提著一串麻雀走進院子,在水池邊熟練地剝皮時,我的哥哥姐姐:兩個城裏孩子的恐懼到了極點,哥哥上前阻止我的行動,姐姐飛快地跑進屋裏向母親告狀。母親沒收了我的彈弓,並規定我一個月之內不許離開院子。後來,他們聯名給已在安徽上班的父親寫信,他們在信中討伐我的暴行,並提出措詞激烈的抗議:如果小烽再這樣痞下去,而你們又不教育他,那麽,我們將永遠不認這個弟弟。
我積極地承認了錯誤並接受他們的批評。接下來,哥哥姐姐開始幫我輔導功課,教我一些城裏人的習慣。他們要求我勤洗頭,勤剪指甲,晚上睡覺前要把脫下的衣服疊好,上廁所後要記得衝馬桶。一個月內,我未出家門。在他們的言傳身教下,我收斂起暴戾之氣。秋天,當我走進新教室時,似乎和城裏人沒什麽兩樣了。
如果不是初冬的舉家南遷,我們現在肯定會過著另一種截然不同的生活。那次南遷打亂了生活規律,但它卻是來自父母的深思熟慮。我們走得毅然決然,許多東西都丟棄在老屋裏,我們的全部家當隻是兩隻舊箱子。多年後,我第一次踏入老屋時,潸然淚下,因為那一切和最初是那樣相同。鏽跡斑斑的鎖好不容易被我打開,我推開門,門軸由於久未轉動而發出讓人憂傷的聲音。院子裏的荒草從磚縫裏長出來,像一張綠色的網,地下是很久前凋零的葉片,發出陳腐的氣息。
我看到門後,哥哥姐姐每年除夕留在那裏的成長痕跡。想起姐姐第一次拉著我的手,把我領到門後,指著那些刻痕對我說:“小烽你看,我五歲時這麽高,然後這麽高這麽高。”
我推開房門,裏麵的東西布滿了灰塵,但還是和最初離開時一樣,井然有序。桌子邊堆著的書被老鼠撕咬得殘缺不全。盛墨水的碟子幹涸了,墨水如裸露的河床般開著口子。毛筆還架在那裏,桌子上甚至有一本攤開的《芥子園畫譜》,這一切就像它的主人偶然離開。
我又想起那個清晨,一家人在老屋子裏最後的清晨,我坐在桌邊象往常一樣開始練畫,母親在堂屋和往常一樣叫我,“烽兒,走了。”我把筆擱在盛墨水的碟沿,應了一聲,飛快地奔出去,後來迷迷糊糊地走出家門,一走就是七年。
對於這次歸來,我事先和哥哥姐姐都打了招呼。那時候,哥哥在省公安學校讀書,正在為參加全省公安係統大練兵而做著準備。接到我電話時,他剛剛回到宿舍,汗水泠泠地說沒有時間。我的姐姐大學畢業不久,在煙草公司上班。這個長相迷人的姑娘那時正在和一位在銀行工作的小夥子戀愛。在辦公室接到我的電話後,她沉吟半晌說;“小烽,我剛參加工作,請不到那麽久的假,你自己去吧。”
我記得少年時的楊輝目光堅定,身材修長,衣著整潔,他的一言一行和來自城裏人良好的修養讓農場子弟學校的女孩們著迷,但是他對這些女孩嗤之以鼻。他不早戀,為了將來成為一名警察而認真學習。他的身邊有許多朋友,那些男孩與其說是他的朋友,莫如說是他的追隨者。他在少年時就具有領導氣質,警校畢業後,原本可以留在省城,但是他卻絕然地回到農場。他做了一名管教,繼承了父親的衣箔。
3
多年以後,我重新跨過那座水泥橋,回到伴隨我長大成人的勞改農場。我看到犯人們排著隊從我的身邊走過,剛加入不久的犯人身上的傷顯然還沒好,走得搖搖晃晃。他們極不情願地唱著革命歌曲,把一首獻給黨的歌唱得怒氣衝衝。我來到西大圩,看到遠處正在興建的新的勞改農場,四個大型監區在夕陽的照耀下熠熠生輝,陽光撞擊著巨大的幕牆,發出耀眼光芒。這個投資達1.7億元新場區的布局已初現輪廓,露出霸氣的崢嶸。幾年時間,農場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讓人目不瑕接。
我走在圩壩上,尋找舊時的痕跡。遠遠地我看到帶車接我的楊輝。
我的哥哥穿著幹練的警服,和從前似乎沒有太大變化,隻是多了些成熟和內斂。他叫我上車,我搖著手說:“哥,我想走走。”於是,他對著車子揮了揮手說:“小吳,你先回去。”
“農場這幾年搞了這麽大的動作,好多地方我都認不出來了。”我問楊輝。
“還不是因為那些設施太陳舊了,而且這幾年,年年水災,沒少遭罪。去年,東大圩還蓄洪了。”他回答我。
“又蓄洪啊。”在我的印象中,水患是一場災難。我曾經經曆過兩次蓄洪,閉上眼,還能感覺到那喘急的洪水洶湧而下,頃刻間吞噬自己的家園。
“是啊。”楊輝說,“去年蓄洪,我們轉移了六千六百名犯人,整整忙了一個多月。”他指著正在興建的新監區說,“你看,就是因為洪災原因,現在我們正在擴建四個大的監區,六個標準化監區,我們叫他4+6工程。”夕陽下,楊輝的警徽閃閃發光。
路上不時遇到走過的勞改,他們和過去一樣,看到我們時馬上立正,低著頭說,“領導好。”
“傳統沒變嘛。”我對楊輝說。
“哪能變呐。”我們哈哈大笑。
是的,傳統的東西哪能改變呢?改變的隻是每次走進它是不同的心理感受。
夜晚吹過溫和的風,圩壩外的河流波光粼粼。四周寂靜無聲,我坐在壩子上,清冷的月光照耀著我生活了七年的這片土地,這片廣漠的土地和我的成長緊密地聯在一起。這裏50個犯人關押點我曾經去過32個,我在形形色色的犯人中穿梭。在這個壩子上,陳東第一次教我練琴,那年他三十二歲,這個年青人有光潔的額頭和被陽光烙紅的臉龐,他已經頭發花白,顯得與年齡極不相稱的滄桑。他原來是上海某一樂團的吉它手,因和團長的女兒戀愛而受到阻撓。團長指使他的情婦:一個吹長笛的年輕女子誘惑他,然後教唆那名女子拿著粘有髒物的短褲告倒他,他因強奸被判七年。
陳東有雙修長的手,按他的話說,那雙手是為藝術而生。可是當我看到他時,他的那雙手正在農場水稻田裏除草。由於經常在水田裏勞作他的腳生滿了腳氣,他彎著腰,正在遭受水蛭的襲擊。農場的圩區有成片的長500米,寬50米的大田,這樣的大田讓任何一名勞改望而生畏。許多服刑犯人逃跑被抓回後都交待說,乏味可陳的生活和重體力勞動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望不到盡頭的大田,因為他們覺得自己的一生都將會消耗在這些大田裏。後來,勞改管理局采納了管教的要求,把大田改成長200米,寬25米的水田後,農場逃犯就顯著減少了。
我央求父親,讓他把陳東調換了工作,調到副業大隊放牛,這是一件輕鬆而又相對自由的活計。每周,我用兩個晚上去找陳東,他就坐在壩子上教我練琴。練琴的同時他還以一個過來人的口吻教我許多做人的道理。他說,“不要迷戀女人的身體,那是男人的陷阱。”他還說,“小烽,以後你工作後,千萬不要和領導頂撞,和領導的矛盾就是你的災難。”
在這個壩子上,我的父親和我進行了一次象征我長大成人的談話。那時我們並肩坐在一起,就像兩隻大小不等但形狀相同的瓷器。他對我說最初的農場,說他們圍圩造田時的艱辛,還說他幼年時艱難的生活。他說起我的舅舅,他說,“小烽,等到你工作後,抽個時間去看他,不管他當初如何對待你,但他畢竟養活你七年。”我說,“會的,爸。”
當他知道我當兵的決定已無法挽回後,他以過來人的口氣對我說,“小烽,到了部隊要尊重老兵,要勤快,做好表現,還有,要學會照顧自己。”
“我五歲時就會照顧自己了。”我說。
“嗯。”父親沉吟著。“你早上洗臉的時候,要先捧點水把臉弄濕,因為直接用涼水洗臉很容易感冒。”他然後又補充,“打飯的時候,先打一小碗,這樣,等別人還在吃第一碗時,你就能打第二碗了,這樣才能吃飽。”說到這裏,父親狡詰地笑著。
在這個壩子上,我逃學時,陶小豫陪著我。我們低著頭走著,用腳踢著路上的石子。我們也許為某一件事情激烈地爭論,也許我們默默無語。當來到大隊的路口時,我們拍了拍肩。他轉過身,走回場部的家裏。
在這個壩子上,我開始對第一次的夢遺而驚慌,開始對於一個女孩懵懂無知地愛慕。我開始慢慢長高,開始變聲,開始長喉結。我在夜晚騎著單車去場部和陶小魯約會,我吹著口哨,對未來充滿美麗的向往。
我想起十歲時第一次坐著場車行走在壩子上的情景。那時小雪初晴,我睜著好奇的眼睛看著窗外結著薄冰的河流,冬天的陽光灑在平整如鏡的土地上,一切是那樣安靜祥和。我看到管教的家屬們坐在小竹椅上曬太陽,有些人在嗑瓜子,更多人在嚼甘庶。我看到父親站在大隊的路口等待我們。當場車停穩後,母親小心翼翼地走下車,揉著因長久坐車而弄痛的背,對我們說;
“娃,我們到家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