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臉貼上冷屁股

熱臉貼上冷屁股

宋德利

“熱臉貼上冷屁股”者，“好心沒好報”之謂也。

一日傍晚下班，我在曼哈頓巴士總站等車，見一操西語的中年婦女帶一女童站在窗下。
那女人隨後把女童放在活動鐵凳上。女童手舉一支烤肉串，邊吃邊晃，高興得不得了。
婦人更是看在眼裏，美在心頭。然而作為旁觀者的我，卻為女童捏一把汗。原因是鐵凳
隻是一塊既窄又滑的小鐵板。不知是怎麽安裝的，反正是極其靈活，隻要稍一動彈，鐵
板就會前後擺動。大人坐在上麵，雙腳著地，沒有絲毫危險。可是女童坐在上麵，兩腳
夠不到地，等於懸空作業。稍不留意就會滑落在地。輕者摔個屁股墩，重者還會磕傷後
腦勺。

可當時令我為女童擔心的既非後屁股，亦非後腦勺，而是她的嗓子眼兒。毋庸多言，穿肉
串的竹簽該有多麽鋒利，那是可想而知的，不光對羊肉是穿肉如稀泥，對人肉那更是穿
肉如豆腐。女童一旦滑落在地，那支竹簽如果穿到喉嚨裏，後果不堪設想！

然而遺憾的是，不堪設想的偏偏是我這個不沾親，不帶故的局外人，而那個視女童為掌
上明珠心頭肉的親生老子娘，卻有眼無珠，熟視無睹。我越看越為女童擔心，實在忍無
可忍，就把自己的擔心告訴了婦人，建議她把孩子抱下來。本以為她會對我言聽計從，
即便不是如此，起碼也得賞賜我一句“三塊肉喂了貓吃”(非常謝謝你)，然而令我始料
未及的是，她不僅對我的善言置若罔聞，而且對我一個勁地翻白眼，繼而怒目而視，板
起麵孔。瞧她那張苦臉，簡直能擰出一桶苦水。明眼人一看便知，她是在怪我多嘴多
舌。嘿，我真是熱屁股貼上了冷屁股！無庸諱言，彼時彼刻，我羞愧難當，無地自容。


我困惑不解。莫非是我侵犯了她的什麽權利？諸如：觀賞女兒吃肉串權？鍛煉女兒膽量
權？哼，說不定那女人沒安什麽好心，是故意把孩子放到鐵板凳上，巴不得她摔下來竹
簽穿透喉嚨，借機向車站敲竹杠。如果官司打贏，撈上百八十萬美金，也未可知。如果
讓她心想事成，豈不是因禍得福？不，確切地說，是造禍得福！莫非我是杞人憂天，幹
吃羅卜辣操心？莫非是我越俎代庖，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說時遲，那時快，還沒等我的浮想聯翩結束，就聽啪嚓一聲，緊接著就是撕肝裂膽的哭
聲。哎呀，大事不好，是小女孩真的摔到了地上。謝天謝地，竹簽倒是沒有紮到嗓子眼，
可是摔的那個狗啃地，也著實不輕。是女孩沒有啃過硬邦邦的水泥地，反被水泥地反咬
一口，隻見她滿嘴流血，讓我這個有暈血症的人見了直惡心。而那位可愛至極的媽媽，
此時此刻竟然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隻是雙手伸向天空，連聲呼喚上帝。可惜上帝在她
最需要的時候並沒有顯靈，還是女孩身邊的一位婦女挺身而出，替代上帝把孩子抱起
來。

哎喲，別提多解氣啦！看你還朝我翻不翻白眼！不過話又說回來，我不能這麽小肚雞腸
，不能和她一般見識。看在女孩的麵子上，我的思想境界也不能這麽低。於是我連忙從
包裏掏出幾張紙巾，遞給那位抱孩子的婦人，讓她幫孩子擦掉嘴上的血。這時汽車已經
進站，我頭也不回地排隊上車了。

又及：

我的故事講完了。女孩的嘴和水泥地親密接觸後血淋淋的場景，不僅證明我對那女人的提醒不是多餘，而且還使我很解氣。但是有一點我必須明白，那就是除了個別情況，也許這次就屬於特別情況，因為我認為它涉及到小女孩的安全，一般情況輕易不要對西方人提什麽建議。最好是“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聽說有一位房東老太太，她的熱臉也曾經貼上過冷屁股，起因就是她熱心幫助失業房客找工作，但結果好心沒得好報，一番熱心反遭房客冷漠。從中國人的觀點看，房客失業，可憐巴巴，房東老太太善心大發，熱情備至，不辭勞苦地到處奔波，為自己失業的房客找工作。如此體貼熱心，實屬難得，房客本應對老太太感激涕零。然而在西方人看來卻不然，說輕了這是“杞人憂天”，狗拿耗子多管閑事，說重了這是幹涉他們私事。

從西方文化的觀點來看，這位成年房客已非孩童之輩，他並沒有委托老太太代他找工作，而老太太偏偏要從中插一杠子，這便違背了西方人際關係中的一項基本原則：一個成年人是獨立的個人，個人的行動要由個人決定和負責。獨立自主，不依賴他人，乃做人之美德。

美國文化中有其突出個人的獨立性，以此作為其價值觀的基石。這種基石便決定了個人私事不允許他人幹預的處事哲學。在處理朋友關係方麵，中國與西方國家存在著一個重大區別：朋友之間，我們以盡可能為對方考慮為美德。事先考慮朋友的利害，總是不厭其煩地提出忠告，主動熱情地幫忙，而且還提倡批評與自我批評，尤其對他人的批評，要采取克製態度，以“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將“言者無罪，聞者足戒”作為座右銘。而在西方文化中，首先要尊重對方的隱私，尊重對方的獨立精神。若對方不提出請求，通常情況下不去主動提出建議，如若不然，則會染指他人的私事。

2007年春日感懷 新澤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