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鬼荷花戀
(2008-10-18 23:03: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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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明:根據雪冰月建議,學著轉載一次圖片,不知是否成功)
人鬼荷花戀
宋德利
小子愛花怕媳婦。這是我孩提時代在故鄉經常聽到的一句警語,但它對我卻毫不靈驗。
我從小酷愛花草,可到如今也看不出絲毫怕媳婦的跡象。
管它怕不怕媳婦,反正我對花是一往情深。而在我所喜愛的花草中,最中意的莫過於荷
花。我愛荷花愛得邪了門。那真是見到女人的小腳就想蓮花瓣,見到胖娃娃的胳膊就想
蓮藕,給隻噴壺就當蓮蓬,給把雨傘就當荷葉。嗯,我要是當了皇上呀,就命令天下所
有的姑娘都叫荷花,天下所有的農田全栽蓮藕。
我之所以如此這般的癡迷荷花,究其原因,大概要從外婆房後的那一方池塘說起。這方
池塘給我印象最深的一不是夏天可以遊泳,二不是冬天可以溜冰,三不是春天看紫燕啄
泥,四不是秋天摸魚捉蟹。要說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那滿塘的荷花。
提起荷花,似乎沒啥稀奇。可在我的記憶中,外婆房後的那一塘荷花似乎是世界上最美
麗的。大地回春,萬物複蘇,雖冰銷雪化,但乍暖還寒,池塘隻是平如明鏡,還沒有什
麽動靜 。初夏時節, 才真正生機初現, 一隻隻翠綠的尖角刺破寧靜的水麵,那就是
初露端倪的荷葉。盛夏時節,綠葉扶疏,靈氣滿塘。田田荷葉,徹底舒展開來,不枝不
蔓, 挺拔脫俗。密密匝匝,擠成一團,大有針紮不透,水潑不進之勢。 微風徐來,水
波略興,碧葉臨風搖曳,體態婀娜多姿。遠看又像是大海的波濤呢。這波濤綠得可人心
意,香得沁人心脾。
不久,花蕾三五成群地從綠葉間鑽出來,酷似滿天繁星。花苞待放,紅紅的,圓裏帶尖
,本來包得緊如拳頭一般,此時開始鬆動,偶有一兩瓣裂開,尖尖的,薄薄的,斜著歪
著,好一似稚童咧開笑口,露出頑皮的虎牙。這分頑皮是那麽可愛,就連膽怯的蜻蜓也
淩風前來打趣,神不知鬼不覺,偷偷落在花苞尖上。紅蜻蜓、綠蜻蜓、紫蜻蜓、黑蜻蜓
, 三五成群,頗懂詩情畫意,好一似讀過“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落上邊” 的名
句,專程飛到荷塘,對詩句來一番實地解讀表演。
再過不久,也許一夜之間,整朵荷花完全綻放。每隻花瓣從整體看,都失去了原來那妖
豔的大紅色,隻是尖端還保留些許深紅,從尖端向下漸漸變成粉紅色,到了根基處,又
添淡淡的蔥綠色,鮮嫩喜人。花心露出的鵝黃色小蓮蓬,周圍布滿了細細的花蕊。如
絲的花蕊尖端垂掛著粒粒圓珠,那是將綻未綻的花粉包。其實,花粉未綻,早有勤勞的
蜜蜂忙碌著采蜜了。
無論烈日炎炎,抑或細雨蒙蒙,我和小夥伴們都喜歡折一隻大荷葉舉在頭上。長長的
葉柄,托著圓圓的綠葉,仿佛是精美的雨傘。有時幹脆不要葉柄,摘一隻大荷葉扣在頭
上,香噴噴,涼爽爽,那愜意,那喜悅,真可謂至矣盡矣,蔑以加矣!。其實,荷葉那
襲人的香氣,不僅有可聞的價值,還有可食的價值。記得外婆時常叫我到荷塘裏折兩隻
荷葉,作包米飯吃。北方那個年月, 除非逢年過節,平時輕易吃不上白白的稻米飯,
吃到的隻是自家種的小米飯。雖然比不上雪白的大米,但黃鐙鐙的小米,做出飯來也是
噴香撲鼻。再加上荷葉獨特的香氣,那勝過山珍海味的小米飯也要狼吞虎咽地吃它個兩
大碗。
初中二年級時,語文課本有一篇題為<<王冕>>的課文,那是從清代吳敬梓的《儒林外史
》中節選的。受了王冕麵對滿塘荷花寫生的影響,我也有樣學樣, 一到夏天荷花盛開
的時候,就在星期天趕到外婆家,為的是坐在荷塘邊去寫生。
畫得入了迷,常常忘記回外婆家吃午飯,每次都要叫外婆催了一次又一次。一進外婆的
家門,外婆就笑嘻嘻地把我最愛吃的烙餅炒雞蛋從鍋裏往飯桌上端。早已是饑腸轆轆的
我,等不得外婆把飯菜放到桌上,便急不可耐地先從外婆手裏搶過一張噴香的烙餅,兩
口並成一口地大塊朵頤。外婆看到我像餓虎抓食,兩隻眼睛總是笑成一對彎月牙。
臨塘寫生,對荷作畫,一切都頗富詩意。遺憾的是北方隻有旱牛沒有水牛,因此缺了那
分水牛臥在柳蔭下陪我作畫的情趣。不過缺了這份情趣,卻又添了一份情份。外婆鄰居
有一位玉蓮姑娘,聽說我在畫畫,也許是受好奇心所驅使,有一天趁我吃午飯時,到外
婆家看新鮮景。我和玉蓮姑娘早就認識,不過姑娘特意來看我,其實說確切一點是看我
的畫,這還是破天荒頭一遭。
玉蓮姑娘比我小兩三歲,頎長的身材,合適的衣服,顯得勻稱得體。亭亭玉立,站在人
群裏十分搶眼。尤其是那雙深邃明亮的大眼睛,酷似清澈的荷塘在陽光下迎風泛起熠熠
生輝的漣漪。白皙的麵龐,紅暈微露;細嫩的皮膚,滋潤如玉,活脫脫一枝出水芙蓉。
姑娘天生的一副好脾氣,未曾說話先帶笑。笑得爽朗,笑得開心,笑得灑脫,笑得自
然,笑得甜美,笑得逗人。尤其是那千金難買的咧嘴笑,一覽無餘地露出一隻小虎牙。
那樣子才叫頑皮,才叫滑稽。
有時外婆忙不過來,就隔著牆頭喊一聲小蓮。姑娘立即應聲而到,心甘情願地替外婆到
荷塘邊催我回家吃飯。姑娘一來比我小,二來出於客氣,隨鄉就俗地對我以表哥相稱。
而我卻對姑娘直呼名字。不過我既不叫她玉蓮,也不叫她小蓮,而是改叫她荷花。蓮花
不就是荷花嗎?隻不過蓮花聽起來比荷花要文氣一些。這又不是唱戲作文章,何必文謅
謅的。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不在乎。她在飯桌旁問我除了會畫荷花,是否還會畫
人。她說如果我會畫人,就給她畫一張人頭像。我說對不起,沒有學過,而且除了畫荷
花之外,別的一概不感興趣。她說那也不為難我,就麻煩我給她畫一張荷花,隻當是畫
她。她不就叫荷花嗎?
哈,畫別的不行,畫荷花還不是手到擒來。我一連給她畫了好幾幅。要說最中我意的就
是含苞待放的那一幅,因為我故意畫了一個斜著裂開一瓣的花骨朵。我是用那一片斜裏
裂開的花瓣象征她那隻小虎牙。等我把畫中的含義講出來,她笑得前俯後仰。對於這幅
畫,一個是敝帚自珍,一個是如獲至寶。 此畫非同一般,它看上去技藝平平,但卻別
具心曲。這心曲津淫著創作者與珍藏者之間微妙的情義。作為創作者的我曾為之嘔心,
而作為珍藏者的荷花姑娘,在未來的歲月裏未嚐不曾為之瀝血。
時間一長,荷花姑娘抽空也到荷塘邊陪我畫畫。有酷似荷花般美麗的姑娘陪著作畫,可
比有水牛陪伴要有福氣得多。看來在這一點上,古時候的王冕和我相比,真是不可同日
而語呀。不過,雖說是兩小無猜,但卻童心無邪。我和荷花姑娘每年都要見上幾麵,當
然隻是在一起談天說畫,其它什麽也沒說過,也沒有想過。起碼我是如此。至於荷花姑
娘在想什麽,隻有天知道。
說天知道是虛,說我母親知道是實。隨著時間的推移,也因功課的緊張,我後來就很
少再專程去外婆家畫荷花了。我和荷花姑娘見麵的機會也就自然少了起來。過了若幹年
之後,和藹可親的外婆早已去世。又過了若幹年之後,母親有意無意之間給我講述了荷
花姑娘的故事。
原來荷花姑娘談婚論嫁的年齡一到,首先想到的就是我。可是我當時已經進城上了大
學。她還是個隻有小學水平的村姑。早先那位天真爛漫的小姑娘,早已懂得辦事講究現
實了。因此一想到我們之間文化程度的差異不啻天淵之別,就不免自慚不類。她除了和
我母親略微透露過此事之外,對包括她父母在內的其他任何人也未曾泄露過這段天機。
就這樣,一縷初戀的情思,就像孱弱的遊絲在浩渺的空中被無情的風兒刮斷了。就這
樣,一股初戀的激情,就像微弱的野火在空曠的原野被寡義的雨兒澆滅了。
更有甚者,時值文革,婚喪娶嫁全在階級鬥爭之列。尤其是男婚女嫁,必須要階級出身
門當戶對。 荷花姑娘出身富農,當然很難嫁到個好出身。萬般無奈,隻得嫁給出身地
主的姨哥。 所幸的是婚後小夫妻相親相愛,尤其每當算計著趕快生個胖小子時,小家
庭裏就總是洋溢著濃濃的歡樂與溫馨。
然而人算抵不過天算。沒料想好景不長,荷花姑娘因難產一命歸天。那枝原本鮮靈可愛
的荷花,就這樣過早地香銷玉殞了。每當提及此事,我和母親無不為之唏噓歎息。尤其
我一人私下憶及此事時,更不禁為之潸然淚下。又聽我母親說,人們在整理荷花姑娘的
遺物時,在她箱底發現了我給她畫的那幅一瓣裂開的荷花圖。這雖然已經是去今二三十
載的陳年舊事,但卻讓我聞之心碎,真與撕肝裂膽毫無二致。 我不禁悲從心中起,痛
自膽中生,欲哭無淚,欲喊無聲!
正是因為有了這樣一段刻骨銘心的插曲,我對荷花似乎越發地情有獨鍾起來。 真可謂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隻有經常與荷花謀麵才能一解相思之情。
如風的歲月,似水的時光。去國來美,不見荷花久矣哉。久盼不見,夢牽魂縈。那一夜
,我夢見自己變成了一顆蓮子,一顆曆時數十年,乃至數百上千年的古蓮子,被深深地
埋在外婆村後那方水塘的泥水裏。那泥,是肥膏;那水,是沃腴。肥膏沃腴滋養我迅速
發芽生根,抽莖開花。
朦朧中我顧影自惜,欣喜異常,此時此刻,我就是荷花,荷花就是我。也不知道是我變
成了荷花,抑或是荷花變成了我。隻可惜夢中花,水中月,虛無縹渺,轉瞬即逝。夢中
的我隨即又化作一片雲煙霧靄,氤氳繚繞,隨清風而蕩,戴明月而飄。不知過了多久,
迷迷茫茫,眼前出現一片若有似無的荷塘。恍惚間,隻見疏疏朗朗幾盞蓮花,在清冷的
月光下,呈現潔白無瑕的雪色。那花,那香,令我詩性大發。本不會寫詩的我竟然麵對
白蓮放聲吟哦起長短句雲:
風流不把紅為主,玉盞銀盤大如鬥。幾株幽獨,戴月隨風舞。隨風舞,暗香浮,馥鬱比
酒濃。嫋嫋依依,繚繞上九重。隻醉得,嫦娥踉蹌失舞步,吳剛庸倦懶揮斧。(傳說月中
吳剛因受天庭之罰,以斧砍桂樹不止。) 月朦朧,影朦朧,更七八個流螢,飄忽有無中。
萬籟寂,夜融融,何物最關情?纖纖細蕊黃金粉,欲墜不墜露滴零。露滴零乃是杯中物,
殷殷把君祝:千情可心,萬事如意。
長短句吟哦畢,然而句中之君竟是何人?一時間令我這個作者本人也頗感悵惘。莫非就是
世界上像我這樣的酷愛荷花之人? 我神情錯愕,心潮翻湧。此時此刻,我凝視著那幾
隻歡然綻放的荷花,不知不覺中,那最大最美的一朵,如同電影切換鏡頭一般,緩緩地
幻化出亭亭玉立的身影。待我定睛一看,不是別人,分明是久違的荷花姑娘!然而此時
的荷花姑娘神情飄逸,宛若花仙臨世。莫非真個是心有靈犀一點通。莫非是傳說中的荷
花仙子感念我對荷花的一片癡情,委派早已遠離塵世的荷花姑娘,來到我的夢中再現真
身。
管她是仙是人,顧不了那許多,我隻是心花怒放,喜從中來。我急不可耐地向荷塘奔去
。然而,那片荷塘卻似乎近在咫尺,而又遠在天邊,無論我如何加快步伐,也還是遙不
可及。我沒有灰心,仍在朝荷花姑娘狂奔。似乎經曆了漫長的曆程,我最終才抵達她的
身邊。然而走近一看,我卻心灰意冷地發現她在若有所思地凝望夜空,目光是那麽樣的
呆滯,又是那麽樣的迷茫。過了很久,她才開口和我說話。荷花姑娘反反複複地告訴我,
這裏是安原。安原,安原,我下意識地重複著。這個地方我從來沒有聽說過。安原,荷
花姑娘還活著!她現在安原。可是安原竟在何方?是何所在?
安,安定,平安。原,平原,原野。我認定她說的就是 安原兩個字 。莫非安原既是荷
花姑娘生前所嫁的地方,也是她死後所葬的處所。我一時不得而知,隻是目不轉睛地凝
視著荷花姑娘。她依然若有所思地仰望長空。她聚精會神,目不斜視。令我迷惑不解的
是,多年相識,何似陌路。久別重逢為何對我不屑一顧,冷若寒光 !我這時已經淚雨
滂沱。最後,她終於開口說出第二句話:別哭。戚戚哀哀的兩個字,別哭,僅此而已,
豈有它哉。她如何這等神靈一般無二,竟然不看我一眼就知道我在傷心落淚。我連聲追
問安原究竟在何處,可是荷花姑娘早已如一縷清煙,轉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而本來就
渺若雲嵐的安原,自然也在我淚如泉湧的時候徹底幹淨地化為烏有了。
荷花姑娘早已魂斷香銷,埋葬在我所不知何處的墳墓裏。那墳墓一定就在那個叫安原
的鬼地方。那個神秘的所在絕對是一個清冷寂寞的世界,一個暗無天日的世界,一個沒
有絲毫生命的世界,當然也就是一個沒有荷花的世界。而如果沒有了荷花,這個世界當
然也就沒有了希望。這大概的確是一個顛撲不滅的真理,起碼對我來講就是如此。夢中
的我異常清醒。
我嗚咽抽泣,一時夢碎。什麽蓮花綻放,什麽荷花姑娘,什麽安原秘址,一旦睜開雙眼
,全部化為烏有。我所見到的隻是滿床清亮的月光。其實,歡愛愁恨皆是緣分,生離死
別皆是命運。此時此刻,我已不再流淚,然而悵惘至極還是悵惘。這大概是因為我這顆
戀荷之心未泯的緣故。但願美麗的荷花開遍整個世界,以使天下所有愛荷之人,青春永
駐,美意延年。
1999年 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