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妾豐碑
(美)詹姆斯。 米切納 著 / 宋德利 譯
第一章 南遷
公元1817年,中國的北方正遭受韃靼族的侵擾。由於騎術高超,驍勇善戰,他們很快就
征服了遠比他們練達的漢人。京城和一些沿海城鎮相繼淪陷。韃靼人一鼓作氣,長驅直
入,殺向中國的腹地。而受創最重的就是遼闊的中原地區。到那個世紀的中葉,他們就
完全占領了現在的河南省。
公元856年,當地一個山村裏住著一位名叫查二的農民。他身材高大,略顯清瘦。麵龐
雖然英俊,但一頭濃密的黑發卻總是披肩而散。他曾對妻子玉梅發誓說:“我們決不能
再讓這好山好水受外人糟踐了。”
“可你能幹點什麽呢?”粗率而聰穎的妻子問。在與丈夫共同生活的二十多年裏,她
不止一次地聽過這種信誓旦旦的諾言,可是到頭來大多成了空話。
“我們要造反!”查二說。
“拿玉米杆當槍?”玉梅揶揄說。她身材消瘦,但性子潑辣。她說起話來總顯得滿腹
牢騷,然而實際上她決不僅僅是在發散怨氣。“你下狠心和韃靼人幹到底嗎?”
“我們一定能夠打敗他們!”丈夫勇氣十足地重複著這句話,確信自己的豪言壯語完
全能為自己的家園提供一份安全保障。
這並不是一塊多麽好的土地,在這個世界的許多其他國度裏,象這樣的地方,人們也
許不屑一提,更不值得造反捍衛。這裏雖然有大片的沃野良田,然而他查二卻無立足之
地。他租種三畝貧瘠的坡地,拚死拚活也無法養活一個九口之家。除了他和妻子之外,
還有一位久經戰禍蹂躪的老娘,以及六個孩子。
由於深受北夷入侵之苦,村裏人養成一個習慣,每天晚飯後都要聚集在一位最受尊敬
的“將軍”家裏,共議保家大計。他們深知隻有依靠自己才能免遭外侮,因為當時的朝
廷根本不會保護他們。
這位“將軍”當然並非真正的將軍。說來話長。有一次,皇上派人到街上抓壯丁,這
位姓清的紅臉彪形大漢正巧在京城附近漫步閑逛,因此挾裹其間,莫名其妙地上了沙
場。盡管拚命撕殺,但終究沒能敵過凶猛的韃靼兵。雖然铩羽而歸,但依然大言不慚地
到處炫耀自己的英雄事跡,於是鄉親們便送給他一個清大將軍的雅號。
“我們應該把人力好好安排一番,”清大將軍說。他是一位鬥誌昂揚的人,這是有目
共睹的事實。也正因為如此,他的慷慨陳詞即便言過其實,人們依然聽得津津有味。
“韃靼人一定會攻到咱們村來。我是一個赫赫有名的大將軍,除了和他們拚命之外,還
有第二條路可走嗎?”
但是,還沒等這位將軍的高談闊論受到檢驗,一個比韃靼人更凶猛的敵人就侵入了這
一地區,那就是旱災。天上無雨,驕陽似火。春季還沒過一半,田裏的禾苗就枯萎了。
到了仲夏之際,就連飲水都十分困難了。人們真怕老人死了兒孫們連眼淚都哭不出來。
查二和妻子玉梅已經度過四次大饑荒,因此總認為咬咬牙,吃草根啃樹皮也會頂過
去。但是這次饑荒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嚴重。夏季一到,擺在人們麵前的就隻有兩條路可
走,要麽背井離鄉,要麽坐等餓死。可誰能甘心情願地坐以待斃呢?查二夫婦和別人一
樣,從幾乎幹涸的河中挖來泥塊封住家門,然後在門上畫一個黑十字。房屋差不多封好
了,查二就鑽到裏麵,再最後稱一稱那一小袋種籽,等來年春天全家人回來時,還得靠
這點種籽種田活命呢。他一邊掂著種籽,一邊對全家老小許願:“這種籽現在封在屋子
裏,它會等咱們回來的。”
隨後他爬出來,迅速地把出口封好,悲悲切切地把背轉向這個破爛不堪的家,領著全
家人走出村莊,上了大道。在後來的七個月裏,他們就是在廣袤的中國大地上茫然地漫
遊著。他們寧肯當乞丐,到垃圾堆裏找吃的,也不肯賣兒鬻女。夫妻倆從前曾兩度大吃
流浪之苦,早已積累了應對災變的能力,因此這次也才能使全家安然無恙。在逃荒前夕
,查二曾經滿懷信心地發誓:“七個月之後我們一定會回來,我們全都回來。”然而,
這次妻子玉梅卻感到失望了。查二已經注意到妻子不分白天黑夜,總是把一雙俊俏的女
兒緊緊地摟在懷裏。
查二全家最放心的隻有一點,那就是人雖然背井離鄉,家卻是不可侵犯的。他們可能
在逃荒途中遭亂兵殺害,城裏的人販子也可能拐騙他們的女兒,貪官汙吏還可能把受苦
人騙去當苦役,然而在中國,卻沒有任何人膽敢闖入一間被泥土封閉的房子。
公元1856年秋,查二全家漂流到現今的河南省北部,被那裏的一個小城鎮深深地迷住
了。那裏風調雨順,收成不錯。起初,他常在夜間帶領全家人到收割完的田地裏,手腳
並用地爬行著,嗅探連蟲子都沒有發現的穀粒。他們就是這樣在尋找維持生命的口糧。
玉梅則用泥灶煮著撿來的糧食。嗯,飯食的味道還正經不錯呢。
然而,好景不長。在後來的四天裏,他們什麽也找不到了,就連一隻死鳥也找不到
了。這時候,一個富翁的管家來到查二全家睡覺的大樹下。他背來一袋剛出鍋的玉米餅
子,香氣襲來,饑腸轆轆的孩子簡直發了瘋。那管家開門見山地說:“我家主人想買下
你家的大女兒。”
在饑餓與死亡線上掙紮的查二十分嚴肅地說:“你家主人能把我女兒帶在身邊嗎?”
“也許能有一段時間,”管家一邊說,一邊炫耀帶來的那袋餅子。“可他早晚要把她
送到大城市的。”
“他出多少錢?”查二其情可憫地問。
管家一聽這話,不禁心花怒放。“他並不出錢,可他有這袋餅子,還有足夠你活到明
年春天的口糧。”
“一個時辰後你再來,”查二說。那人走後,他拎起那袋令人饞涎欲滴的餅子,把全
家人叫到一起,開門見山地說:“地主要買秀蘭。”
玉梅早就料定了這步棋。她把沉默不語的孩子們拉到跟前,放在瘦骨嶙峋的膝間,問
道:“難道我們就沒有別的路可走嗎?”
“糧食吃光了,”查二失望地說。“冬天又快到了。在這個時候,我們哪能把孩子都
帶回家呢?說實在的,就是帶著一個孩子回家也得謝天謝地了。”
玉梅並沒有責怪丈夫,因為她深知活路僅此一條,沒有任何選擇的餘地。這時,外麵
傳來一陣口哨聲。那口哨吹的是一段故鄉的曲子。
“誰在外頭呢?”查二問。
隻聽那人操著鄉音喊道:“大。。。將。。。軍!”由於饑餓的折磨,清大將軍那張
本來方方正正的臉盤顯得蒼白憔悴。片刻之後,他又和原先一樣滿懷激情地忙起來。
“你在大饑荒中過得怎麽樣啊?”他吵吵嚷嚷地問。“我的日子可不好過呀。”
查二沒有解釋,隻是沮喪地說:“我們正在一起商量賣掉大女兒秀蘭的事呢。”
“那我把她買下了!”大將軍一邊衝口而出,一邊給那個嚇壞了的小姑娘鞠躬。“誰
要買她?”
“那富翁的管家一個時辰後回來聽我們的信兒,”查二說。
大將軍那機敏的頭腦立即付諸軍人式的行動。“管家?富翁?”他一邊急促地說,一
邊用犀利的目光朝黑暗中迅速一瞟,轉瞬之間一個完整的計劃就形成了。“我們得告訴
那管家,我們準備把這姑娘賣掉。還得說我是你的哥哥。是我做的主。之後,你,我,
玉梅,還有你的大兒子,咱們一起去送她。等那個管家領著咱們到了富翁家門前就把他
幹掉,把他帶的所有東西都奪過來,再叫你兒子送回家。我們就趁機進到富翁家裏去交
秀蘭。等那老東西一過來領秀蘭,我們就宰了他。這可能會引起一場大戰,所以你們每
個人都應該做好拚殺的準備。秀蘭,你認為自己能把一個壞蛋幹掉嗎?”
“能,”這個看上去脆弱不堪的小姑娘說起話來還挺帶勁兒。
“好,”大將軍邊說邊搓著那雙皮包骨的手。
“這樣幹行嗎?”查二問。
“就是敗了也不要緊,反正我們會餓死的,”大將軍回答說。
“如果他們捉到我們,那會怎麽樣呢?”大兒子問。
“他們就會把我們裝進木籠,”大將軍說。“還會把我們餓個半死,然後挨村遊街示
眾,好讓別人看看為吃飯殺死富翁的下場。最後等我們快斷氣的時候,就把我們從籠子
裏拉出來,把腦袋砍掉掛在城門上,接著還會碎屍萬斷,剁成肉醬。你們知道這有多麽
危險嗎?”他一本正經地問。
“知道,”查二一家人回答說。
“嘶,”大將軍打著口哨。“那管家來了。”
管家急忙走過來,那可真是腦滿腸肥。他一邊獻著殷勤,一邊摸著那袋餅子。“你們
打定主意了嗎?”
“我是大哥,”大將軍說。“我們已經商量過了,願意把我妹妹賣掉。”
管家一聽這話,上來就領著秀蘭和全家人朝富翁家走去。等大家來到一個能看清富翁
家的地方,大將軍冷不防勒住了管家的脖子,把那袋餅子扔給同去的那個大孩子。那孩
子帶著餅子跑回家,送給了饑腸欲斷的小孩子們和可憐巴巴的老奶奶。
“現在需要的是勇氣,”大將軍鄭重其事地說。他領著大家走進富翁的家,交出秀蘭
,然後說:“老爺,我們到這兒向你交人來了。”
“我的管家在哪兒?”富翁滿腹狐疑地問。
“他正給餓壞了的孩子們分餅吃。”大將軍彬彬有禮地說。“老爺,你見過你自己孩
子挨餓嗎?”
“沒有,”富翁使勁吞口氣,極力不去看那美麗動人的秀蘭。
“我可見過自己的孩子挨餓,”大將軍輕輕地說。“在這場大饑荒中,我那三個餓死
的孩子就是我親手埋掉的。”
“噢,不!”玉梅驚歎著。她的神情一下泄露了天機,原來她並不知道大將軍的遭
遇。隻這麽一句話,他們圓滿的計劃就在狡猾的富翁麵前敗露了。那家夥想去敲鍾,以
便把走狗們召來。但是大將軍早已機智地抓住了他的胳膊,接著又向後一擰。
“我的三個孩子都死了,”大將軍慢慢地重複著。“現在該輪到你了。”他使盡平生
氣力,用幹瘦的手緊緊地卡住富翁的喉嚨,拚命地勒著。這個往城裏販賣女孩的惡棍,
雖然已經奄奄一息,但他依然掙紮著喊了一聲,於是驚動了一個歹徒。不過他剛一露麵
,就被大將軍和玉梅幹掉了。
大將軍把兩具屍體踢到牆腳說:“我已經埋葬了自己的孩子,我平時隻能靠吃土活著
,可是今天晚上我要大擺宴席了。”說完他就到房子裏搜尋一遍,把能夠找到的酒和食
物都拿來,然後派秀蘭去領家裏的孩子。宴會一直延續到半夜。大將軍有些醉意地說:
“我一邊喝酒一邊想辦法。我該如何幫助查二哥一家老小逃離虎口呢?一共有六個孩子
和一位老太太。我相信我一定能想出辦法來。不過眼下麵對你家這麽多人,我還真不知
如何是好。嗯,我們該不該躲到城裏或藏在深山裏呢?”
還是直率的玉梅先想出了辦法。“現在兵荒馬亂的,到處都是兵。我想,當官的發現
這兩具死屍,一定認為是當兵的幹的。這樣他們就要花很多時間去尋找那些當兵的。這
樣,我們就可以趁機逃到深山裏去。等他們恍然大悟,認識到是農人幹的,我們早已溜
之大吉了。我們趕快往山裏逃吧。”
“如果我能和你們在一起,你覺得好嗎?”大將軍問。
“那當然好,”玉梅答道。“你現在就是我們的大哥。”
“可如果我們帶著老太太,”大將軍問。“咱們的計劃還能行嗎?”
“我們一定得帶著老太太,”查二堅定地說。
大將軍皺皺眉頭。“好,不管怎麽說,我反正要和你們在一起,因為這場大饑荒毀了
我的全家。”
查二全家和大將軍曆盡千辛萬苦,在返鄉的道路上艱難的跋涉著。他們認真地計劃著
行程,以便能及時為春播趕回家。然而,當他們朝故鄉邁進時,等待他們的卻是令人痛
苦萬分的事情。原來在他們走後不久,韃靼人就來到這裏,打開了神聖不可侵犯的房子
,搶走了所有的種籽糧。查二站在自己那間親手封閉的房子前,看著被砸爛的門,心中
產生了前所未有的痛苦。就是在他打算賣掉自己親生女兒的那一時刻,他也沒有如此痛
苦過。他想反抗。他想大興殺伐。他悲憤地喊叫起來:“他們居然會把封閉的房子砸開
,這到底是些什麽人呢?”
他徒然地望著清大將軍,而後衝到村子裏,把所有憤怒的農民都召集到一起。他指著
摯友高喊道:“清大將軍已經給我們做出好樣子。他能告訴我們該怎麽分派人力,好在
韃靼人再來的時候把他們殺掉。大將軍是好樣的。我們應該聽他的話。讓我們殺掉那些
該死的野人,所有的野人。”
大將軍心情萬分激動,為把兵力布置好他在暗自製定計劃。這時玉梅突然冷冷地,然
而不無道理地問:“我們拚死拚活保衛的是什麽呢?這個村子?說實在的,我們已經沒
有能力再重建家園了。”
就在農民們認真考慮這件事的時候,就在人們感到饑餓襲來的時候,就在如此溫暖的
春季裏,人們開始彷惶了。就在這個時候,兩名趾高氣揚的韃靼騎兵飛快地闖入村莊。
他們在村裏橫衝直撞地跑了一陣之後,來到查二的房前,把馬拴在那裏。隻聽他們用生
硬的漢語喊道:“限你們三天之內離開村子。凡是十五歲以上的人都得充軍。女人隨便
到哪裏都行。”說完他們就駁回馬頭,一溜煙跑掉了。
當天夜裏,清大將軍又提出自己的建議;“我當兵的時候曾經聽說過一個叫金穀的地
方。明天一早咱們就往那裏逃吧。凡是能走路的人都去,這裏是待不下去了。”
查二問:“這話是什麽意思,每一個能走路的人都去?”
大將軍回答道:“老人們必須留下來,不能讓他們在路上拖我們的後腿。”
人們都膽戰心驚地望著自家的老人,整個村子都籠罩在一片淒慘的沉寂之中。大將軍
不得不挨門串戶地去勸說。他就象一名士兵那樣爽快地說:“老爺爺們,你們不能和我
們一起去。老太太們,你們必須得活下去。”
他到了查二的家裏,聲音嘶啞地對老太太說:“老人家,我們殺掉富翁的那天夜裏,
你的膽量最大,所以這次你也一定會明白我們為什麽要這樣做。”
查二執拗地說:“大將軍,扔掉老娘我們可不忍心。孔夫子說過,父母在,不遠遊。
”
“我們要遠征啊。也許要爬山涉水,行程不下千萬裏。老人們怎麽受得了呢?”
有一個膽小的人問道:“你去過金穀嗎?”
“沒有,”大將軍說。
“那你能有把握嗎?”那人接著問。
“也沒有,我隻是聽過那裏的故事。。。那還是我當兵的事情。據說那裏是肥沃的田
野,彎彎的河水。。。”
“你認為我們能從這裏走到那裏嗎?”那人疑惑地問。
清大將軍被問得越來越不耐煩,最後終於大發雷霆。“我不認識路,也不知道到了那
裏是不是會受歡迎,更不知道要走多長的路。可是我知道我不想再住在房屋被毀,十年
要有三年挨餓的鬼地方。”他猛然間用胳膊一掃,表示村裏所有的人都包括在內,而後
聲如雷鳴般地說:“我不知道我們要到什麽地方去,可秀蘭一定要跟我走。別人不願意
可以留下來。”
他迅速地轉過身子,真象將軍似的朝秀蘭躬了躬身子,輕輕地說:“祝你健康長壽。
”他說完又猛地轉向查二解釋說:“我也不願意就這麽隨隨便便娶你的漂亮女兒。我恨
不得能送你一千塊糕餅,一百頭豬和一百桶酒。我也願意讓她穿上從京城裏買來的錦緞
,為她派一匹高頭大馬,再請一些樂師。可是我們現在都快餓死了,再說就要南下逃荒
了。請你多包涵吧。”然後他又轉向玉梅,豪俠氣十足地說:“
禮不缺,我要最後一次回到自己的房子裏,在黑暗中等候。請把你的女兒按照老規矩給
我送去好嗎?”說完他深深地朝她鞠個躬就離開了。
查二操辦了婚禮,那些不願留下的老人都走出低矮的小屋,來到新娘身邊。他們發現
原來既沒有聘禮,也沒有錦緞,有的隻是一個吹喇叭的。接著,人們又來到大將軍的門
前,邊敲門邊喊:“醒醒!醒醒!天亮了,我們把你的新娘領來了!”其實現在才剛接
近半夜。大將軍依然是衣衫襤褸。他畢竟是見過正式婚禮的,於是向秀蘭深深地鞠了個
躬。這時,喇叭手就立即發瘋似地吹奏起來。每個人都裝出在交換聘禮的樣子。大將軍
就在這種歡樂的氣氛中娶到了新娘。
時值公元1857年春。查二已經四十四歲。這天黎明時分,他把家人聚集在一起說:“我
們在半路上一定要聽大將軍的話。他是一個明白人。如果我們真的能到了一個好地方,
那就全托他的福了。”
遠征的人們召集起來了。查二一家人站在最前麵,後麵是二百名受饑餓煎熬的男女。
他們都願意跟隨清大將軍到南方去。話雖這麽說,可是等到真要告別這塊幹旱荒涼的不
毛之地的時候,女人們都情不自禁地淚如雨下了。那裏有一塊具有紀念意義的岩石。那
是一個姓穆的農民殺妻之地。還有一棵士兵吊死惡棍的大樹。那個惡棍曾經在村裏藏了
一個半月。還有一間專供女人分娩的房屋,那是一間曾經充滿生機的幸運之屋。村外是
男女勤勞耕作的原野。這個村子本來是多麽可愛呀!在這裏,人們曾經同甘共苦,然而
現在,女人為之流淚的美好回憶,將永遠不會再變為現實了。
有一些房子,簡直讓這些總愛回憶往事的女人不堪入目,因為那裏住著老人。有些房
間不僅有老太太,還有一個不指望能活命的嬰兒。這些老人隻是出於對遠征者的敬意,
才強忍內心的悲痛躲藏到那裏。他們將要在村裏繼續待下去,他們將不僅受到韃靼人的
虐待,而且隨時都將受到死亡的威脅。
在所有的遠征者之間,隻有一個人敢於向老人留駐的房屋回首一望。這個人就是清大
將軍。說實話,他的確不是一個真正的行伍之人,然而他目睹過眾多的戰鬥與屠殺的場
麵。此時此刻,他站在村頭,問心有愧地掃視著這一座座活墳墓。這裏留駐下往日對他
發過善心的人們。其中有一位老太太,就是查二那位後來死於饑餓的母親。她曾把自己
的大孫女嫁給了他。對這些忍耐性極強的老人,他有一顆寬宏的惻隱之心。他的心胸要
比遼闊的大地還要寬廣得多。
突然之間,他高舉雙臂,伸向那春季萬裏無雲的天空,大聲喊叫起來:“屋裏的長輩
啊!多保重吧!請放心,你們的孩子一定會找到更好的家園!多保重吧!可親可敬的長
輩們!”他說完就咬著嘴唇,率領自己的隊伍出征了。
剛走出幾裏路,查二的老母親就按事先的安排,從路邊一塊大石頭後邊走出來。接著
查二就堅決地說:“是我告訴她可以和我們在一起的。”
清大將軍衝上前去,把手向空中一揮,叫道:“這不是軍隊的樣子!她該和別人一起
留下來。”
查二冷冰冰地對大將軍說:“我們三次遭謀殺,是誰把你藏在野地的?那天夜間又是
誰的膽子最大?”
“不要和我提謀殺的事!”大將軍怒吼著。“你這是在謀殺大家夥的命運。”
“是誰說你是率領過一支大軍的將軍?”查二大叫著。這兩條衰弱得幾乎邁不開步的
漢子開始動手打起來。然而兩人都無力使對方受傷。玉梅很快就拉開自己的丈夫,而秀
蘭也安撫了自己的將軍新郎。
“自古就有兵,兵有兵的規矩,”大將軍借喘息之機耐心地說。
“自古就有娘,娘有娘的兒子,”查二針鋒相對。這些言簡意賅的語言一直是查二對
待長輩的座右銘。但此時此刻,這些都不能對大將軍產生任何影響。
“她不能跟我們去,”大將軍冷酷無情地發出命令。
“她是我的親娘,”查二仍然執拗不化。
“親娘又該怎麽樣?就是親娘也不該擾亂我們的行軍計劃。”大將軍回答道。“她必
須留下來!”他一邊分明地說,一邊指著她剛才藏身的大石頭。
“那我就留下來守著她,”查二斬釘截鐵地說。她把老娘放到石頭上,而後坐在她身
邊。 他又對妻子和五個孩子說:“你們必須接著往前走。”人群很快消失在遠方的灰
塵之中。這時候,查二的老娘終於開口講話:“孝子呀,老人們都留下了。我也該這樣
做才對。快點,追上去!”
“我們得留在這兒和韃靼人鬥,”查二堅決地說。可當他剛一坐下來,就見一個人從
早已走過去的人群中跑回來。那就是大將軍。
“查二,”他有點妥協了。“我們沒有你就不能走。你是一條硬漢子。”
“我可以重新和你們在一起,不過得帶著我的老娘,”查二回答說。
“那你就帶吧,”大將軍無可奈何地表示讚同。“她可以代表我們大家的母親。”說
著他又加了一句。“但是,你不當著眾人的麵向我道歉,我就不收留你。”
“我願意道歉,”查二同意了。“不過這可不是我向你屈服,而是我看你的確夠得上
一名頂呱呱的兵。”
清大將軍轉過頭,坦率地對老太太說:“你當然知道,要說看到將來的新家園,你是
活不到那天的。”
“要是道路很遠,誰都得死在半路上,”老太太回答說。
第二章 鴻溝
清大將軍率領這支堅強的人馬,從河南一直向南進發,沿途又從一百多個村莊增補不
少新人。這些村莊的農民也和大將軍的人一樣堅貞不屈,決不俯首貼耳地任由韃靼人宰
割。起初,作為烏合之眾而發起的人群,最終卻發展成一支勁旅。
隊伍翻過一座座高山峻嶺,跨過一條條險川大河,穿過一個個破村爛莊,曆經千辛萬
苦,終於在公元1874年進入廣東的一個峽穀地帶。這裏有一條清澈而湍急的大河,河灘
上土地肥沃,後麵層巒疊嶂,實在是重建家園的一方寶地。“我想這就是我們要尋找的
地方,”清大將軍對人們說。“這就是金穀。”
清大將軍和查二與一些人商議之後,請來了年邁蒼蒼的
麽樣?”
“這裏看上去不錯,”老太太說。
大將軍連忙起身,麵北合什。“列祖列宗,請你們的仙魂再回到故鄉的村子去吧!”
他喊道。“你們的後輩已經找到新家。”
占據一個山穀可絕非易事。這裏早已有了主人。他們精明強幹,親密無間,然而又十
分凶悍。在清大將軍這些人的眼中,他們根本就不是中國人。他們講著迥然相異的語言
,吃著別具風味的飯食,遵循特殊的風俗習慣,而且對這些北方人恨之入骨。起初,大
將軍試圖憑借武力把他們趕走。可那些人的兵力也十分強大,因此收效甚微。後來,他
們又想通過講和解決衝突,可是南方人要比他們這些北方人精明得多。軟硬兼施都不能
戰勝對方,最後隻好做出妥協,把低地讓給南方人,他們自己則占據全部的高地。終局
是:高地上的人以客家人著稱,意即客居於此的人;低地上的人則以原住民著稱,意即
土生土長的人。
一個最為奇特的曆史反常現象就以這種方式形成了。在此後一千多年的時間裏,這兩
個對比鮮明的群體一直肩並肩,然而卻是“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地生活著。
客家人在高地務農而生,原住民在低地建城而居。客家人按照傳統習慣,對村莊是築牆
而圍。他們每天到林裏伐木,由女人成捆地背到平地的家中。而原住民則去集市賣豬。
客家人由於貧窮而把紅薯和稻米混合食用。原住民則因為富有而光吃稻米。客家人修造
的是帶屋脊的房子。原住民則不然。客家人保持著矯悍冷漠的種族特征。他們重視漢文
,所以對中國的各方麵學識造詣精深。而原住民則生性輕鬆活潑。不過由於為官者的腐
敗,致使他們孤陋寡聞,就連最體麵的人,也沒有一個能說得清水牛走路時哪頭朝前。
除了所有這些明顯的差異之外,還有兩點更重要。從來沒有一個原住民能了解一個客
家人,而又沒有一個客家人在乎這一點。在高地上居住的客家人保持了自己古老語種的
精確性。這是他們從純正的華夏文化基礎上繼承的。而原住民卻有一種柔和可變的語
言。這種語言是他們花了兩千年才發展起來的。沒有任何一個原住民明白客家話,也沒
有一個客家人會在意原住民在說些什麽。有些看來是成雙結對的村莊之間,雖然隻相距
兩三裏之遙,但是客家人卻居然能在上千年的時間裏不和原住民講話。這倒不是因襲下
來的仇恨之心,而是都聽不懂對方的語言。
還有一點可能更具分裂性。那就是客家女人不纏足,而原住民女人則個個三寸金蓮,
一步三晃。這都是因為外族入侵者發布命令,一切貴婦淑女必須纏足,結果女人一瘸一
拐,吃盡苦頭,卻還美其名曰尊重女人的高貴地位。此外,原住民還樂於以叩頭方式表
示服從命令。於是,裝束華麗,而雙腳卻瘦小如錐的女人,便叩首謝恩,終日閑坐。年
複一年,光陰如水,她們纏足時腳上那種針刺般的疼痛,最終也變成了遙遠的記憶。
然而思想開放的客家女人卻堅決不給自己的女孩纏足。曾經有個當官的闖入高村,命
令所有的客家女必須有一雙小腳。可是客家人隻是報以大聲的嘲笑。後來官兵來到這裏
要殺死所有的客家人。客家女和男人一起大步流星地逃進了深山。她們爭取自由的意誌
是有三位長輩為證的:第一位是查二的老娘。她活到八十二歲,經受了漫長的南遷考驗
,而且體魄比一般男人都強壯;第二位是她的兒媳玉梅,丈夫死後她在金穀的主事期長
達十多年之久;第三位就是秀蘭,大將軍的未亡人。她外柔內剛,學識淵博。在婆婆玉
梅去世後,她在金穀的主事期也長達十多年之久。她們被尊為客家女原型的典範。如果
她們個個三寸金蓮,那又該如何長途跋涉,從北方來到金穀呢?再說,如果女人都纏足
,又該怎麽幹活呢?因此,客家女都蔑視纏足的法令,一直保持著自由。當然,原住民
總是嘲笑她們。如果偶有機會,一名客家女進了廣州城,城裏人就都會看個不停。但是
這些倔強的客家女對此卻毫不在乎。
當然,並非從北方來的所有人都在金穀定居。可是,起碼大將軍和查二一家是如此。
他們在山坡上蓋了一片帶屋脊的矮房,外邊用泥土修上圍牆,這就是後來人所共知的高
村。而沿河修建的那個原住民居住的村子,則一直被相應地稱為低村了。原住民的孩子
玩耍時如果嘲笑自己的小夥伴就說:“叫起來象公鴨,說起話來象客家。”但是,高村
的人卻常常帶著豐富的麵部表情喊道:“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當地人說北方話。”這
兩個村子裏還有其它一些方言的內容,也都是來自客家人與原住民之間的基本差異。在
高村,客家人的母親會警告自己的女兒說:“你要是再這麽懶下去,我就給你纏足,把
你弄成個當地人。”在低村,原住民的母親則會威脅自己的兒子說:“你要是再多嘴多
舌,我就給你娶一個客家女。”討客家女做老婆,這在後來竟然成了一件可怕的事,因
為客家女會成為力大誌堅的精明媳婦,在家務中會要求有平等的發言權,所以在原住民
中間沒有一個明智的男人會想到去討這樣的老婆。
高村和低村隻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過一段時間受一次災。在某種程度上講,低村的
危險更加明顯,因為每隔十年,大河就至少要泛濫一次,洪水迅猛地衝決堤岸,淹沒農
田。洪波洶湧地從稻田奔騰而過,衝走耕牛,爬上村舍高高的圍牆,最後剩下的隻是一
群饑餓的人。更糟糕的是,洪水卷著泥沙奔過田野,結果莊稼全部被毀。一場大水過後
的兩年裏,低村的人口中,每四個就有一個要死於饑餓和瘟疫。
看著低村這周而複始的災難,客家人有一點總是百思不解。後來,當官的派
出差不多六萬名民工修了一條溢洪道,工程從低村的上方開始,為的是把洪水從那裏引
走。這本是個好主意,它將挽救眾多人的性命。當然,貪官汙吏除外,他們看著幹涸的
渠道和兩岸有那麽多令人垂涎的土地,於是強辯道:“有這麽好的沉積土,我們為什麽
該讓土地閑著呢?。反正十年要有九年旱,沒有水還要渠溝幹什麽?不如種上莊稼,這
樣我們還可以掙大錢。等到第十年頭上,我們就不再在渠溝裏種莊稼。這一年我們雖然
沒有收成,但是頭九年裏早就發了橫財。那相比之下,第十年的這點損失算什麽呢?”
然而,在隨後的七百多年裏,客家人已經注意到,那條為治理洪水而修建的渠道,早已
被人們遺忘,因為它連一次也沒有使用過。當官的又詭辯道:“我們知道會有一場大水
,而且有許多人一定要被淹死。不過,如果打開閘門放水來救這些村民,那我們渠道中
的莊稼就全泡湯了。現在還是讓我們明智點吧。明明可以從莊稼上撈到大錢,那我們為
什麽該讓洪水衝走我們的莊稼呢?”於是閘門就一直緊緊地關閉著,而且隻是保護著村
子周圍百分之一土地的三十分之一。其它田地都荒蕪了。洪水接著洪水,然而閘門卻連
一次也沒有打開來救一救貧苦百姓。六萬名農民通過艱苦勞動修建的水閘,卻僅僅為極
少數早已腰纏萬貫的官員們保護他們在渠道裏的莊稼。農村一鬧饑荒,當官的利益就會
成四倍的增加。這就是客家人一直迷惑不解的問題之一。“這就叫作法律,”清大將軍
說。“但是,客家人的田地如果被毀,我就一定要殺了那個狗官,砸爛那個閘門。”
另一方麵,當旱災襲擊高村時,原住民對客家人的行為也是百思而不得一解。一個原
住民女人告訴孩子說:“客家人真摸不透,他們用泥土在自己房子周圍壘上圍牆,還在
門前釘上交叉的木棍,然後就去流浪,去啃草根,吃泥土。”雖說如此,原住民也從客
家人那裏學到一些東西,那就是永遠也不去碰那圍牆裏的房子。更不去動那裏的種籽
糧。在公元911年一次大饑荒中,一群原住民攻進荒涼的高村,並搶走了種籽糧,可是
竊賊被人們發現時,不少已經死掉了,而且從此再沒有發生過這種事情。
到公元1874年,客家人和原住民在定居後已經度過八百年漫長的歲月。一直以來,雙方
就在這些饑餓的村莊裏肩並肩地生活著。在中國南方大部分的土地上都是如此。從來沒
有一個高村人從低村娶妻,也從來沒有一個低村的原住民男子願意娶高村的大腳女人為
妻。於是,高村的客家男子到了結婚年齡時就會遇到難題,因為他所在的群體中所有的
人不是姓查就是姓清。而近親結婚是亂倫的。誰都知道,要使一個村莊強大起來,就需
要不斷地從外麵娶進新媳婦。所以暮秋時節,農田收拾停當,時間又很充裕,高村便開
始派出使團,翻山越嶺,到二十裏之外的客家鄰區去遊說。之後,又大力展開研究、商
討和爭論,甚至直接了當地做上了生意,然而結局往往是高村使團帶著大群新娘凱旋而
歸。當然,別的客家村使團也有主動來訪高村的,相一相他們的女子。由於客家人通婚
的範圍僅僅局限於客家人,這樣一來,純血統的客家人就能一代一代保持原有那種身強
力壯的特征。此外,客家人還有兩條規矩必須遵循:對於一個男人來說,他的祖先與另
外一個家庭有過姻緣關係,他本人如果也想與這個家庭通婚,那就必須看一看是否已經
相隔五代。對於一個女子來說,如果想與未婚夫確定關係,她就必須先通過算命關,否
則是不可以的。也就是說,對於中國那些特有的最嚴格,最具束縛力的家法,客家人都
要嚴格恪守。雖然瘟疫、戰爭、洪水,以及原住民對他們都形成了嚴重的威脅,但是人
口卻在不斷地繁衍著,而且每一個孩子都非常驕傲的牢記著查二的那句格言:“自古就
有娘,娘有娘的兒子。”
1893年,一個不出名的原住民竟然帶著一個客家女私奔了。這種婚姻方式在金穀地區
史冊上還屬破天荒,因此掀起一陣軒然大波,其影響一直延續四十多年之久。從這以後
,雖然沒有人再想效仿類似的婚姻,可是客家人與原住民之間的激烈衝突卻屢見不鮮。
其中有一次可怕的衝突居然席卷了中國的廣大地區,結果有一萬多人因此喪生。這一可
怕的事件在這兩個部族之間掘開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於是,這兩部分人就在粗暴、誤
解、恐怖之中比肩而立,共同生存。而且久而久之,在這個地區,沒有一個人會對這種
敵意感到大驚小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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