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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妾豐碑 (第九章 遺棄;第十章 尋子)

(2008-05-13 19:47:39) 下一個

小妾豐碑

(美)詹姆斯。 米切納 著 / 宋德利 譯

第九章 遺棄


毛洛開島,它就是那些陷身樊籠的麻風病人的歸宿。它是夏威夷群島中一個美麗非凡
的小島,宛如一隻套在勇士左臂上的臂鎧,橫置於湛藍的太平洋中,打開著的腕帶向西
與瓦胡島遙遙相望,呈杯狀的手指,指著東方的馬伊島。
毛洛開島的南部是一片低窪的草地,雨水稀少,總是覆蓋一片灰白焦幹的野草。北部
則是山巒起伏,綿延不斷。最為壯觀的當屬那些懸崖峭壁。它們高低相間,錯落有致,
從那砰然有聲的拍岸浪花中拔地而起,直入雲天,有的竟高達三千多英尺。
層巒疊嶂的表麵全然是岩石。閃爍眩目的瀑布,成十上百地點綴在山腰。絕壁之下還
有令人心曠神怡的峽穀。這些峽穀一直向內地伸探,有的竟然遠達半英裏,而後才徐徐
消失在那些高翔藍天的花崗岩壁之下。它們雖然如此狹窄,如此有限,但在夏威夷群島
中也許還是天字第一號呢。
峭壁之巔不知是誰在放牧雪白的羊群,因此,沿著毛洛開島北岸航行的人們都能置身
於壯麗的懸崖之下,飽覽搖顫的瀑布及上千隻狂歡戲鬧的山羊。水手們則忙裏偷閑,時
常來此朝絕壁危岩茫然鳴槍,致使羊群驚恐奔跑,四散於岩壁之上而無人問津。於是,
毛洛開島荒無人煙的北岸,就與那牧草豐盛,景致如畫,有兩千來名原住島民居住的南
岸截然分開了。
從孤獨然而壯美的北部海岸伸出了臂鎧的拇指,那是一塊碧綠如茵的小小半島,其形
成要晚於群島主體數以百萬計的年代。造就毛洛開島的那些最初的火山,經過長久沉寂
之後,在離開海岸的地方突然噴薄而發。這次新的噴發既非來自大火山,也未再形成一
座大島。它隻是為原來那美妙無窮的主體添加一塊半島,這就是卡拉奧。
人們從它那芳草萋萋的海岸,就能看到東西兩邊高聳入雲的奇峰妙壁。那是一處嵯峨
險峻,而又頗具詩情畫意的所在。根據夏威夷曆史最初的記載,人們可以知道,幸運的
漁民當時就曾在這塊半島上繁衍生息。
1865年,就是姬家人離開中國的那一年,夏威夷當局痛苦地承認了這樣的事實,即,
從這種被稱為八爺梅毒的新發現的怪病中,人們可以看出政府麵臨的是一種毒性最烈,
流行最廣的頑症。麻風病被稱為八爺梅毒,這是一件極具諷刺意味的事情,因為這種災
難既非源於中國,也非唯獨侵害華人。由於某種檢疫隔離的必要性,美若天堂般的卡拉
奧半島就被指定為麻風病集中營了。
人們當時隻是大體上了解麻風是傳染病,然而誰也不知道該如何治療。政府的醫療顧
問們極其迫切地采取一些過激的措施。他們說:“我們起碼可以把病人隔離起來。”於
是,麻風病人就這樣遭到瘋狂的追捕。與此同時,住在卡拉奧地區的夏威夷人也就因此
被永久地趕出了家園。基洛依號船也正是在這種情況下,才開始以麻風病集中營為目的
地的悲慘航程。淒慘的人間地獄卻座落在美麗的人間天堂,這在此前的世界曆史上是絕
無僅有的。
1870年11月1日,基洛依號船停泊在這個半島東邊的海麵上,把錨拋在絕壁綿亙的海岸
之外幾百碼的地方。醜陋的小船茫然不安地搖曳在山羊群下拍岸的雪浪花中。船長隨即
命令把甲板上的一段欄杆拆掉,水手們把大桶大桶的鹹牛肉、醺桂魚和脫水泡芋扔進海
裏。於是,早來卡拉奧的麻風病人就紛紛跳入水中,遊到船邊,把東西拖到岸邊,因為
移民隊根本沒有修碼頭,隻好這樣做。
牛群現在也被從船頭趕到船尾,在一片震耳欲聾的哀鳴中被推下海。遊水的麻風病人
爬上牛背,趕著它們上岸。偶爾也會有一隻嚇壞的母牛把背上的人甩進水裏,而後徑直
向廣闊無垠的大海奔去,但是健壯的遊水好手最後還是追上去,把它趕上岸。水手們則
不願象遊水者那樣下水,而是毫無目標地朝山上放槍。麻風病人從籠子裏看到野山羊跳
躍於懸崖峭壁之巔,仿佛一陣歌聲飄蕩在陡峭的山岩上。這些雪白的動物就成了麻風病
人自由的象征了,然而這種自由,他們已經是永生永世地喪失殆盡了。
一條長長的小船從基洛依號船上放下來,三名水手劃著槳,押送麻風病人的警察局長
命令打開籠子,叫著人們的名字,看看每一個患病的男男女女進了小船。政府的責任就
到此為止,因為警察是不上小船的。警察局長望著小船劃向岸邊,把人籠扔上海灘,而
後就轉身繼續查對另一小船病人,並做了表示準確無誤的標記。四十名新來的麻風病人
就這樣全部被扔到海岸上,無衣無錢,無食無藥。
麻風病人全部上了岸。警察局長鄭重地對扣克們宣布:“你們現在可以自由地去陪伴
各自的丈夫和妻子,但是要出於自願。至於你們想怎麽做,政府一概不管,你們都想上
岸與麻風病人一起生活嗎?”
扣克們驚慌地望著這片麻風病集中營,不禁瞠目結舌。“我願意,”一個老人一邊喘
息著說,一邊爬到下麵的小船裏。“我也願意,”一位年輕的妻子一邊誠惶誠恐地說,
一邊向小船走去。最後,局長問玉珍:“你這麽做是出自真心嗎?”她回答說:“我心
甘情願。”小船向岸邊劃去,玉珍也就隨著向卡拉奧麻風病集中營靠近了。
蒼翠的半島越來越近了。玉珍吃驚地發現,島上實際上根本就沒有房子。她問一個夏
威夷的劃船人:“房子在哪裏?”那人隻是回答沒有,根本不敢看她的眼睛。
那裏沒有任何東西可談。除了很少一些草棚,以及五年前被攆走的夏威夷人殘留下的
破家爛舍之外,根本就沒有像樣的房屋。至於政府大樓、行使權力的教堂、商店、醫
院、醫生、護士,以及道路交通,統統免談。玉珍惶恐不安地望著這令人毛骨聳然的自
然環境,極力尋覓某種社會生活的跡象。然而這裏沒有警察,沒有任何種類的官員,沒
有牧師,沒有與家人同在的母親,沒有一件可供出售的衣服。甚至連做泡芋的人也沒
有。
小船的船頭觸岸了。但是誰也不動。水手們隻是相互等著,好不容易才有一個人開口
告訴病人,這裏就是卡拉奧。那個人感到自己似乎就是這淒涼景象的組成部分,因而深
感羞愧。扣克們望著眼前的景象,真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無奈何,一個個都隻好起
身下船。
“快!”水手們高聲叫喊著。到此為止,小船已經把大船上的人全部接送上岸。基洛
依號船很快退回大海。玉珍一邊緊張地在麻風病人中間尋找滿基,一邊大聲向一個人問
道:“醫院在哪兒?”
她那懇切的問題被一個大個子夏威夷男人聽到了。麻風病人都知道他叫高洛努衣,<<
聖經>>名是畢格索爾。他已經把鼻子爛掉了,手指也隻剩下幾個了,但他仍然是個力氣
很大的人。他來到玉珍麵前,用夏威夷話喊道:“這裏沒有法律,除了我應該得到的那
一丁點兒東西之外,別的什麽也沒有。”
新來的人都和玉珍一樣被麵前的情景嚇壞了。但是畢格索爾對此卻毫不在乎。他伸出
殘廢的手,指著這對華人夫婦說:“你們帶來了八爺梅毒!你們要被隔離起來住的。”

“住在哪裏?”玉珍大著膽子問。
“分開,”大個子一邊說,一邊把目光落到那位年輕的妻子基諾身上。她的頭發上仍
舊戴著花。他立即當眾宣布:“這個女人是我的了。”
基諾恐懼地從這個身材高大,沒有鼻子,雙手殘缺不全的男人麵前向後退縮著。她止
不住地顫栗著。畢格索爾把這些都看到眼裏。他用左手臂摟住她,然後拉向自己,並在
她的嘴上親吻起來。“你是我的女人啦!”他再一次當眾宣布說。
玉珍希望能看到一個人,至於這個人究竟是誰,她也不知道。她希望這個人能走上前
去把這個大個子男人摔倒。但是誰也不敢這樣做。通過這件事,她才象別人那樣,慢慢
地弄清卡拉奧可怖的現狀。畢格索爾一邊繼續抓著顫抖的基諾不放,一邊看著新來的人
反複宣布:“這裏沒有法律。”
從前,這裏的確沒有法律。整個卡拉奧地區根本沒有政府的法令,沒有上帝的旨意,
沒有治病的藥品。在這片沒有房屋的半島上,就連水源都不能得到保障。至於食物,那
就隻有等基洛依號的船長想起來往大海裏扔進食品桶,或者推進牛群時才能得到。毫不
誇張地說,這些麻風病人被遺棄到岸上時,除了對死刑的宣判之外,什麽也沒有。至於
他們在臨死前做些什麽,根本無人問津。
基諾本來就是個美麗超群的女子,再加上沒有任何顯著的病傷,她在這個人人因罹難
而變得醜陋不堪的社會中,便愈發顯得出類拔萃。畢格索爾和兩個無賴早已為她的美麗
鉤住了魂。以往隻有天黑之後,他們才敢下手幹壞事,可現在哪裏還等得到天黑?這三
條惡棍早已迫不及待地把基諾拖到一麵殘牆後麵。畢格索爾的兩個同類是最令人生厭
的。他們的身軀瘦骨嶙峋。他們想:“我們被夏威夷徹底拋棄了。沒有人管我們。我們
很快就要死了。”一想到這裏,他們便肆無忌憚,如狼似虎的用殘手扯下基諾的衣服。

“行行好吧!行行好吧!”基諾苦苦哀求著。然而這三個人麵獸心的歹徒怎麽會聽她
的話呢?她終於在惡魔的哈哈大笑中被扒光衣服輪奸,最後昏倒在血泊中。
在安頓麻風病人的事情中,畢格索爾也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他蠻橫地堅決主張把
華人分開。於是,玉珍和滿基就被迫住在六百名垂死男女組成的社會最外層。起初的六
天裏,他們隻能睡在光光的地麵上。後來,他們發現一堵殘牆,就在牆根搭了一間簡陋
的單坡頂式小屋。這裏什麽木材也沒有,他們隻好取材於灌木和樹葉。床也隻是用粗糙
的泥土做的。天一下雨,水就流到身子下邊。滿基早已被瘧疾折磨得哆嗦不止,而且又
快死於肺炎了。這裏沒有任何器具。玉珍隻得赤手空拳,壘起一個土台,再用細小的枝
葉鋪在上麵,這就算是床。雨水如果不大得出奇,倒是漫不上去。
吃飯時,別人沒吃完,玉珍和滿基是絕對不能靠近飯桶的。更有甚者,畢格索爾還規
定他們隻能吃到應得的一半。如果不是玉珍足智多謀,兩個人早就餓死了。她在暗礁上
找到了可食用的小蝸牛,在一個荒涼的山穀裏找到了野生旱芋頭,還用從山崖上采集的
小樹枝修了一個烤芋頭的地下烤爐。正是因為如此,那種與他人隔絕的日子才算有了些
許補償。當然,玉珍一家畢竟要比不能走路的病人過得好些。
1870年,卡拉奧地區有六十多個傷殘得難以言狀的病人。他們的手腳已經爛掉,隻能
在居住地爬來爬去尋找吃食。他們既找不到現成的食物,也不會去做。更可怕的是,除
了眼睛和聲音之外,他們幾乎臉麵全無。人們隻能憑借他們的眼睛和聲音,勉強還可以
回憶起他們究竟是誰。他們得不到藥品,得不到床,更得不到任何方式的關照。他們沿
著卡拉奧的海灘艱難地爬行著,在上帝安排的時刻悄悄死去。通常來講,他們死後根本
無墳墓可談,隻是被自然遺棄在一邊,等著一把枯骨被清掃的人扔進陰溝。
檀香山當局有時會忘記派基洛依號船補充食物。這時麻風病集中營就會驚恐萬狀,到
處是一片混亂。畢格索爾和他的同夥也就會趁火打劫,把剩下的一切都強行霸為己有。
他們甚至使用暴力手段保護自己的利益,以致病人死亡率猛增,因為每天都會有四五個
人死在他們手裏。一個無腿的女人可能終日躺在路邊,為乞求食物而哀嚎不止,然而卻
沒有任何人去理睬她。說實在話,人們都巴不得她能在哪一個寒冷的夜晚死去。一般來
說,她的確是會這樣死去的,而且受盡折磨的屍體也許就在那裏原樣不動地放上一整天
,乃至兩三天,直到畢格索爾派人清除為止。
卡拉奧沒有法律,也差不多沒有人性。情況加劇惡化的原因就是基洛依號船在海岸的
定期出現,因為它一旦出現在那裏,這就意味著又運來更多的麻風病人。這些赤手空拳
的病人被扔到岸上時,畢格索爾就會馬上走到前麵,把最重要的,也是最令人不安的情
況告訴那些可憐的人:“這裏沒有法律。”
年輕貌美的基諾被當成囚犯似地監禁六周之後,已經變得二目無神,如癡如呆,對任
何人都麻木不仁,就連自己發生過什麽事情也記不起來了。她已經完全精神失常。在隨
後的三四個月裏,她已是每況愈下。此時的基諾,臉上沒有笑容,頭上沒有鮮花,整日
裏就象蓬頭垢麵、衣衫襤褸的幽靈任歹徒蹂躪。卡拉奧的女人都暗自為她難過,可是人
人處於自身難保的困境內,又怎能奢望他們會關照這可憐的瘋女人呢?
1871年2月4日,隱藏在基諾體內的麻風病毒終於全麵迸發出來。隻消幾周時間,她就
變得百孔千瘡,簡直變成了可怕的動物。臃腫的大臉,快要爛掉的顫抖的雙唇,胸部令
人作嘔的傷口,這哪裏還象個人樣?這分明是一具行屍走肉。她時常癡呆地扒開衣服,
露出疼痛難忍的傷口。此時此刻,再沒有一個男人去糾纏她。畢格索爾說:“應該有人
用石頭砸她的頭了。”於是在一個漆黑的夜晚,真的有人這樣做了。基諾終於悲慘地死
在一條小路上,兩天之後,才被拖走埋掉。

卡拉奧的女人誰也得不到安全保障,因為她們中間的任何人隨時都有可能被畢格索爾
及其同夥霸占。尤其是那些缺乏男人保護的女人,更是無法擺脫這種厄運。被爛掉麵孔
和手指的男人反複蹂躪,這使得女人無不悲痛欲絕。有些女人病情並不太嚴重,所以還
能獨立逃往海灘,然而即便如此,也依然是難逃魔掌。一言以蔽之,凡是女人,概莫能
外。卡拉奧到處是精神恍惚的女人,她們對自己悲愴地喊叫著:“上帝為什麽懲罰我?

決不能認為女人對瘋狂襲擊卡拉奧的墮落無動於衷。許多不錯的女人都悲觀地表示怨
恨:“我被社會遺棄了。這裏沒有法律。我在這裏幹些什麽,根本無人過問。”這樣的
女人時常幫助男人釀酒。或者是用蒂樹根釀造一種十分粗劣的烈酒,或是用煮熟的紅薯
釀造滿是泥沙的啤酒。一次釀造的酒足夠喝上幾周時間。麻風病人經常喝得酩酊大醉,
在居住地一邊狂奔亂跑,一邊喊叫吵鬧,向人們喊出不堪入耳的汙言穢語,甚至成幫結
夥地在公開場合一絲不掛地胡鬧,沉溺於旁觀者發瘋也似的喝彩和熱烈掌聲中。
而為這種狂蕩無羈的行為火上加油的則是女人。看來她們此時此刻也完全為眼前的狂
歡所陶醉。彼時彼刻,那裏沒有神父,沒有牧師,沒有政府維持秩序,時常見到女人在
這種動輒十來天的狂歡濫飲中徹底喪失理智,完全忘記何為羞,何為恥,隻是踉踉蹌蹌
地闖入公眾場合胡瘋亂鬧。一旦結束,她們就會爛醉如泥,好歹在什麽地方一窩,睡起
來昏天黑地沒完沒了。夜雨襲來,無人為之遮體,長此以往,不死於麻風病,也要死於
肺癆。
在那個年代裏,如果有誰想看一看最卑劣的人,想看一看沉溺於同類們汙穢行徑之中
的人,他就可以到卡拉奧來,因為這個半島不僅被麻風病,而且也被人類的愚昧無知糟
蹋得滿目瘡痍。 卡拉奧半島東西兩部分各有特點,東部不間斷地受到冷風和暴雨的襲
擊,西部則氣候溫和宜人。但是,麻風病人卻被迫蝸居在氣候險惡的東部海岸,而氣候
溫暖的西部海岸卻荒無人煙。東部靠近高山峻嶺,天亮得晚,黑得早。與此相反,西部
的山坡上卻總是陽光明媚。
最為荒唐可笑的是,雖然高山拋下上百條銀練般的瀑布,可沒有一條被引入麻風病集
中營。起初還有一根用繩子捆結在一起的管子,把少得可憐的一點水引下來。但時間一
久,管子早已斷開,人們隻能到數英裏之外的地方取水。那裏滿處都是沒有扣克照料的
垂死者,為了一口水,他們也隻能在生命的最後四五天內到處乞討。然而這些孤苦伶仃
的可憐人卻永遠也討不到一滴水。
在整整六個冷漠無情的年頭裏,根本就沒有任何一位夏威夷官員能在百忙之中,撥冗
屈尊,抽出哪怕是一丁點兒時間,關心一下這個問題。關心尚且不能,至於為解決這些
問題而撥出專款,那簡直就是與虎謀皮。
“眼不見,心不煩,”這是一句自古流傳至今的冷酷格言。對於這一格言的真實內涵
,在人類曆史上,哪裏也不如卡拉奧麻風病集中營更能說明問題。政府曾經下令道:
“麻風病人都應該被放逐。”看這個意思,似乎政府隻需頒布這樣一道命令,把麻風病
人的肉體囚禁起來便可萬事大吉,至於囚禁之後的死活問題,根本毋需多慮。

玉珍早已有孕在身,因此躲過了畢格索爾一夥的魔爪。臨產日期越來越近,她也就把
這群惡魔淡忘了。眼前使她陷入極度不安的就是嚴重的水荒。她真害怕孩子生下來丈夫
幫不上她,因為她隻有一個很小的盛水盆,再說也沒有火燒水。不過滿基卻滿有把握:
“我一定會去找夏威夷女人幫忙,她們會有桶的。”
可是畢格索爾不允許任何人接近華人的住處。幾天之後,玉珍生下第五個兒子。當時
的情形極其悲慘,即便她是動物,也是不允許那樣虐待的。等待嬰兒的是什麽呢?缺衣
短水又無床。有的隻是冷冰冰的硬地。母親呢,別說沒有催奶的食物,就連棲身的幹淨
草也成為奢侈品。然而就是在這種極端惡劣的環境中,玉珍硬是生出一個麵色紅潤的東
方式小娃娃。
當時誰也不知道麻風病是如何傳染的。象玉珍這樣的扣克在麻風病集中營住了這麽多
年,而且與病人的接觸又是如此密切,可是他們竟然沒有被傳染。因此僅從是否與病人
接觸這一點分析問題是不可行的。不過,玉珍聽說如果八歲以下兒童長期與麻風病人接
觸就遲早會被傳染,因此她嘔心瀝血地照料孩子,並祈禱基洛依號船能早日到來。
她一邊等待,一邊千方百計讓兒子提早成熟健壯起來。白天她把孩子放在大風中,為
的是讓他能適應大風天氣。她總是不斷地喂他,希望他能長得結實。她還用力敲打他,
目的是使他能禁得起打擊。不過夜間,她卻把孩子緊緊地摟在胸前為他取暖。她對孩子
簡直愛得發了狂。
基洛依號船終於等來了。玉珍雖然滿心歡喜,可還是覺得謹慎為妙。第一條裝滿麻風
病人所需物品的船一到,她就立即趕到卸貨地點,對一個劃船的水手喊起來:“我的孩
子得坐你的船回去。”
她這麽一說,真象是要帶著孩子進船。水手們都怕有一天卡拉奧的麻風病人會把自己
的船汙染掉,於是一邊躲著她,一邊用船槳把她打倒在地,而且還朝同伴喊:“推下去
!推下去!”這樣一來,水手們都朝大海揚長而去。而玉珍卻依然保護著自己的心肝寶
貝兒,掙紮著站起來,又大聲喊道:“坐你們船回去的是我兒子。”
“那我們得問問船長,”一個水手回頭喊了一聲,接著又叫起來:“帶孩子的八爺在
哪兒?”玉珍急忙走上前去答話,險些跌了一跤。不過沒有想到,水手卻把孩子扔了回
來。玉珍急得幾乎要哭出眼淚。那人說:“船長想知道那孩子要到什麽地方。”玉珍迫
不及待地回答說:“到惠普爾醫生那裏去,那是一所很大的房子。”
“惠普爾醫生上個月死了,”水手吼叫著要離開。
真實晴天霹靂!玉珍驚呆了。怎麽辦?她還是強迫自己迅速鎮靜下來,做出決定。
“那麽,把孩子交給基摩和阿畢基拉,就是那個砍梅麗樹枝的人,”她急切地喊著。
“在什麽地方?”水手一邊問,一邊向大船劃去。那水手又建議她最好還是別把孩子
送走,因為到了檀香山之後,他們根本不知道該怎麽辦,再說船上又沒有奶娘,孩子得
餓上一整天。玉珍苦苦哀求說,任憑船長發落,把孩子交給任何華人都行。至於食物,
她已做好一些小袋子,裝上泡芋,孩子可以吸吮。然而小船最後還是無情地劃走了。
玉珍惶恐不安,眼巴巴看著基洛依號馬上就要啟航了。她真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不
知不覺地居然抱著孩子邁進拍岸的浪花,茫然地淌水過去追那條已經啟航的船。她剛一
下海,就被一個曾和滿基關在同一隻籠裏的夏威夷人看到了。那人連蹦帶跳地來到她的
身邊,奪過嬰兒,放在自己的左臂間,拚命朝那條船遊過去。船長看見了他,就把船停
下來,讓這位身強力壯的夏威夷人抓住一條繩子,把他拖上去。那人急忙把孩子扔進一
個正在等待的水手懷裏,然後轉身跳進大海,向回遊。上岸後他便輕鬆愉快地朝麻風病
集中營大步流星地奔去。
基洛依號船又鳴笛啟程了。白色的山羊在山坡上跳得更高了。玉珍和滿基肩並肩地站
在一起,望著小麽兒澳洲逐漸消失在浩瀚的海麵上。他們和所有的人一樣,都清楚地知
道,無論這孩子被帶到哪裏,也無論帶給誰,隻要離開,就比呆在卡拉奧強。

來到卡拉奧已經第七個月了。畢格索爾及其同夥的罪惡行徑終於殃及華人。玉珍已經
逐漸從妊娠之累中恢複過來。於是有人便開始打她的鬼主意說:“男人要和她在一起就
會過得好,她一點病也沒有。”
有三個歹徒在一個夜晚突然襲擊了那間小草房,妄圖把玉珍搶走。然而玉珍與滿基早
已嚴陣以待。這夥強盜萬萬沒有想到,碰上的對手竟然是兩名手持尖木棍而拚死搏鬥的
華人。這是一場無言的殊死格鬥。遭病魔重創的滿基從樹葉床上一咕嚕爬起來,竭力與
畢格索爾對戰,玉珍則手持尖木棍朝另外兩個歹徒連抽帶戳。
玉珍被兩條隻剩斷指的手臂攔腰摟住。她聞到一股由於喘息而噴發出的惡臭。這正是
麻風病人發出的那種特有的氣息。那人剛要把玉珍拉向自己身邊,玉珍就用尖木棍將他
猛戳回去。他疼得哇呀亂叫,下意識地鬆手放開了她。現在是兩個華人對付兩個歹徒。

玉珍就象一隻叢林猛獸,本能地蔑視著自己的敵手。她勇猛地向領頭羊畢格索爾撲上
去,握緊木棍,用盡平生氣力,先是刺他的喉嚨,再戳他的太陽穴。這一下如果走偏,
就會刺入他的耳朵,如果準確,就會刺入太陽穴。不過木棍畢竟刺了進去。又長,又尖
,又痛快。與此同時,滿基則用自己手裏的尖木棍往上一挑,這個不可一世的畢格索爾
就隻有喘大氣的本事了。
畢格索爾捂著兩處致命傷,在黑夜中一瘸一拐地大叫起來:“八爺要我的命啦!”這
一叫非同小可,沒受傷的幫凶被召喚過來了。然而就在這個關鍵時刻,那個人很快也在
黑暗中跌倒了,因為滿基那根木棍從他的左眼紮進去足足三英寸。
“八爺要我命啦!”畢格索爾重複地嚎叫著。這一叫倒把周圍的人都驚醒了。他帶著
致命傷落荒而逃,可沒想到竟然踉踉蹌蹌地陷入一圈火把的包圍之中。人們都趕到這裏
,可誰也不動手,隻是眼睜睜地看著他手捂腦袋,喘息而死。大家默不作聲地從這具可
怕的屍體跟前退了回去。在這裏,沒受過畢格索爾欺辱的人根本沒有。這隻被麻風病吞
噬得千瘡百孔的軀體現在已然死掉,他們能夠親眼目睹這一場景就早已心滿意足了。至
於他那個被戳瞎眼睛的同夥,見勢不妙,早已逃之夭夭。此時此刻,卡拉奧麻風病人又
重新被拋入一片可怕的死寂之中。
對玉珍和滿基來說,這可真實一個惡夢般可怕的夜晚。他們隻是在黑暗中擠成一團,
根本無從知曉,在這個特殊的世界裏,其實人們正不約而同地為畢格索爾的死及其同夥
的瞎眼而拍手稱快。而這條彪形大漢的死因也已成為家喻戶曉的佳話。人們都說:“畢
格索爾去占那個八爺女人的便宜,結果被她的男人殺死了。八爺可真是太好了。”
天將破曉。雨又下起來了。可悲的雨水落到草葉搭建的屋頂上,漫過地麵,起初隻是
一道道小溝,後來就變成一條條小河。這對本來已經夠慘夠苦的日子來說,無異於雪上
加霜。玉珍對自己這位顫栗不止的終生伴侶耳語道:“我們幹得對,五洲他爹。這裏的
人其實在幾年前早就該這樣做了。”
“你還剩下棍子了嗎?”滿基問。
“都用光了,”玉珍說。
“我還剩下一根,另外還有一根藏在了草葉裏。我想天亮他們要是來抓我們,咱們就
和他們拚個魚死網破。”
“我也是這麽想,”玉珍回答著,走到破爛的屋角,從濕漉漉的泥土中刨出那支武
器。他們不知道畢格索爾的人何時再來反撲,隻是在一片孤獨死寂中默默等待。玉珍說
:“五洲他爹,能和你一起來到這裏,我可真高興。為了我的安全,你今天還和他們打
了一仗。我可真有福氣。”
“我早就忘了你是客家人,”他回答說。
雨勢越來越猛。有那麽一陣,他們倆都以為聽到麻風病人正聚集在一起向自己進攻的
聲音。然而那是水從山腰奔騰而下發出的嘩嘩聲。玉珍問:“你能原諒我這兩隻不中看
的大腳嗎?”滿基回答:“我再也不在乎了。”
他們在寒冷的夜間緊緊地蜷縮在一起。滿基說:“你一定要向我保證,五洲大嬸,如
果你能從這裏逃出去,一定不要忘記我在中國的那個真正的媳婦。你要盡量多給她寄點
錢。”
“我保證能做到,”玉珍回答。
“還要把我孩子們的名字寫到我們村的祠堂裏。”
“我一定這樣做。”
“你把他們的名字寄給祠堂的時候,不要提你是客家人。不然我媳婦會為難的。”
“對幫助我寫信的人,我什麽也不會說,”玉珍許諾道。
“還有,你必須答應把我埋到一座山的旁邊。”
“我會那樣做的,就好像我們在中國一樣。”
“你還得答應要教育我的孩子,讓他們將來為我的墳墓增光。”
“我一定做到,”玉珍表示同意。可是滿基又說:“天一亮我們就要死了,五洲大嬸
,你許的願都白說了。可就是這樣,我也感到好受些。”他們在這漫長的雨夜中等啊等
,好不容易才等來灰白陰暗的黎明。滿基說:“我們別再等他們了。我們出去找他們
吧。”兩人於是離開那間肮髒的小草屋,每人右手都拿一根帶鋸齒的尖木棍。
他們驚恐萬分地發現,畢格索爾的屍體就泡在灌滿雨水的小路上。他們認為這一定會
導致他的同夥前來報複。兩人戰戰兢兢的接近麻風病人密集的小村落,準備好手裏的木
棍,隨時準備應戰。然而,他們大惑不解地發現,從夏威夷麻風病人的神情和舉動中,
根本看不出任何報複之心。他們不僅沒有後退,而且都和藹可親地向他們走來。於是他
們手裏那根能致人於死地的木棍便慢慢低垂下來。最後,兩人竟被這些同在死亡線上掙
紮的男男女女圍得水泄不通。人們異口同聲地說:“你們幹了一件大好事。”其中有一
個女人曾經被畢格索爾一夥罵得抬不起頭,但是她卻頑強地堅持下來,沒有精神失常。
她和氣地說:“我們決心讓卡拉奧變成一個有法律的地方。”

可怕的麻風病集中營就從那天開始複蘇了。這些無異於被宣判死刑的人們,已經被拋
棄在這荒涼的海灘整整六年之久了。他們隻是在這裏等死,根本得不到政府的任何援助
,因為這個政府本來就是有意拋棄他們的。玉珍,這位堅強的女人,她的精神既沒有毀
於麻風病,也沒有毀於那些幾乎是鮮為人知的淩辱。那天早晨,她莊嚴地說出這樣一句
話:“卡拉奧應該是一個有法律的地方。”
一個粗略的組織逐漸形成了。它包括負責分配食物的人,還包括一支往村裏運水的小
分隊,也包括非正式的警察,保護無人照料的女人,使她們免遭欺淩。為了保護那些想
在海灘獨立生活的女人,這個組織還命令她們必須事先找個男人。不過一位年輕的妻子
爭辯道:“我已經結婚了。而且我愛我的丈夫。”這時,一位年長的女人就一本正經地
告訴她:“可是你早就離開了人間。眼下你正處於地獄之門。我勸你還是再找個男人
吧。”於是這裏便出現一個奇特的現象,一些女人按步就班的從垂危的男人手中不停地
轉換著。不過,這既非胡亂搭配,也並非強奪硬扯。
那些因遭遺棄而離開父母的孩子,都交由扣克喂養。他們對這些孩子親如己出。此外
還有一條至高無上的法律:凡是老年人,不論男女,即便出現死亡跡象,也不能被扔在
野地裏。他們活著應該受到照顧,死後應該入土為安。
雖說麻風病集中營已經如此這般地自動組織起來,但是檀香山政府依然是鐵公雞,一
毛不拔。麻風病人被扔到這片海灘上,一沒有藥物,二沒有木材,三沒有安慰,隻能眼
睜睜地等死。
直到1871年,才有一個讀過許多書的夏威夷人來到這裏,組織一套比較正規的政府機
構。隨即做出三個決定。第一,那兩個華人決不能再被拋棄到大山腳下,必須準許他們
住在這裏的人們中間。這一決定在麻風病人中間獲得熱烈歡迎,這是因為大家早就一致
讚同,他們這些災難深重的人們抵達卡拉奧的時間,應該定在滿基誓死保護妻子免遭淩
辱的那天晚上。第二,建立一所簡陋的醫院。但是沒有醫生,隻有幾名同病相憐的麻風
病人做護理。那些有文化的女人,為出生在麻風病集中營的孩子辦學校。第三,成立一
個委員會,請求政府定期運送食物,每個居民每周五磅鮮肉,加二十磅蔬菜和泡芋。有
時還的確能夠送到。此外,人們還開辟了園田,水源也已得到保障。女人們都堅持認為
,卡拉奧應該是一個有法律的地方。
當然,麻風病集中營至今還沒有像樣的房子。一多半病人仍然經年累月地睡在叢林中
,沒有鋪蓋,隻能用衣服代替。這種惡劣環境造就死亡的速度,要遠遠超過麻風病造就
死亡的速度。按說這對麻風病人來講,倒算是樁幸事。然而不知因何緣故,即便是那些
病情最重的行屍走肉也還是想早早地死去。他們總是懷念故鄉,雖然隻是一間小草屋,
但他們總對那裏抱有幻覺,認為隻有在那裏,他們才仍然算是人。
到1871年6月為止,玉珍已經在這種新的環境中生活了五周時間。不過她依然睡在光光
的地麵上。她做出決定說:“五洲他爹,我們得蓋一間真正的房子!”肢體殘缺不全的
丈夫早已失去了手指和腳趾,根本幫不了忙。但是她非要讓他相信,蓋房子的事情全都
是由他親手而做。
為了讓滿基對生活充滿希望,她就和他商量蓋房的每一個細節。每天她都曆盡艱辛,
到一座古老的夏威夷房屋遺址去,把沉重的石塊拖回來,而後抱著石頭站在那裏,等候
滿基來決定該置於何處。最後,一麵牆終於修好了。這兩位終日裏被凍得顫栗不止的華
人,才總算有一個隱身之處。而暴風季節席卷卡拉奧的狂風也才被抵禦在外。
後來,玉珍又找來房梁屋檁。這是一件非常艱難的事情。檀香山政府一直沒有想起把
昂貴的木材運給麻風病人,原因是要從遙遠的俄勒岡運來。此外,雖說美國政府也執行
基督教義,雖說他們的良心也同情麻風病人,然而他們卻本能地認為,這些罹患八爺梅
毒的人很快即將死去。既然如此,又有何必要把錢白白浪費在他們身上呢?為了弄到這
些珍貴的木材,玉珍把丈夫放到海邊。滿基在那裏為兩件事而祈禱。第一,海麵會漂來
木料。第二,一旦漂來,他要搶先奪到手。那天,他拖著一塊木料,興高采烈地又蹦又
跳回到家,因為他這樣就有了房梁。
為了繼續尋找房檁,玉珍又讓丈夫在海邊守株待兔。她自己卻學著去攀登半島周圍低
矮的山崖。片刻之後,她就象一隻山羊似的活躍起來,在山岩之間跳來跳去,為的就是
能找到做房檁的小樹。隻要能夠看見,她就一定要爬上去,就象為了什麽寶貝而與山羊
比賽。
這是一些歡樂與失望交替的日子。看著滿基和以往一樣,又對生活充滿了希望,這怎
能不叫她心花怒放呢?每當在高高的山崗上拔下一棵小樹時,她都感到無限快慰,但是
到了下午,夫妻二人去采畢麗草給屋頂編草把時,他們又滿心地不快起來。滿基總是喊
:“我們已經編完草把,可是到哪裏去弄捆草把的橫梁呢?”就在這些日子裏,教會顧
問正和檀香山的首腦爭辯說:“我們決不能把錢白白浪費在卡拉奧。”
有一天,一整塊木板從遠處的破船漂到海岸,這塊板子如果仔細地鋸開,就能做整個
屋頂所需的全部橫梁。滿基思忖片刻,心想這無疑將會落到自己手裏。然而就在這個時
候,一個叫巴蘭尼的高個子男人卻捷足先登,衝到水裏把木板撈起來,因為他的腳完好
無損,活動起來自然方便。這樣一來,玉珍和滿基還得繼續睡在敞口的屋頂下,日日夜
夜遭雨淋。雖說如此,他們比許多人還幸運呢,他們自己也明白這一點,因為無論如何
,他們已經有周圍的牆來擋風,屋頂也有了結實的梁,而且也編完了草把,就等往橫梁
上捆了。
此外,他們在精神上還有一種強烈的安寧感。滿基坐在海邊的岩石上,等著漂來的木
料,並且時而抬頭仰望山崖。他那長著一雙萬無一失的大腳的媳婦,為尋找木料而冒著
生命危險,整日不停地在大山上奔波。這時滿基已經生變化。雖然滿基對此毫無意識,
但是玉珍卻已經開始意識到。她逐漸體會到,自己的丈夫從內心中已經不再為她那股客
家人的力氣感到羞恥。變化似乎並非僅此而已。滿基曾經難為情地承認:“我一直看著
你爬上高高的山崖。我要是爬到那裏準得害怕。”這句話使她感到無限的欣慰。
精神上的安寧感主要來自事情的另一發展情況。玉珍和滿基自從被遺棄在麻風病人之
中,兩人之間就一直保持著忠貞的感情。如果雙方勾心鬥角,那就誰也沒有生存的希望
了。也正是因為如此,他們才能把最終的絕望變成最終的契約。而他們也正是被這種契
約緊緊地連接在一起。他們現在已經被整個社會所接受,並且因為精明節儉及忠厚老實
而獲得公眾的認可。於是,他們就可以象普通人那樣,既能夠自由自在地去為人之妻,
為人之夫,也能夠就如何修建房屋問題展開爭論。
他們憂慮的一件大事就是孩子的情況。他們隻是向基洛依號的船員打聽,結果什麽情
況也沒有得到。隻是有個人含含糊糊地記得,孩子是交給了檀香山碼頭上的一個男人。
也許是華人,但他也說不準。惠普爾醫生這麽一死,玉珍就無法托人去打聽了。他們兩
人有好幾個月的時間都在默然焦慮著。這種焦慮日益加劇,因為一個新來的麻風病人說
:“我認識基摩和阿畢基拉。他們是砍梅麗葉的。可是他們隻有四個華人孩子。”這下
可愁死人了。不過玉珍有這麽一句話經常掛在嘴邊:“無論那個孩子在哪裏,他離開就
比在這兒強。”

多虧滿基有個新發現,才找到解除憂慮的辦法。有一天,他正坐在海灘看著水麵,盼
望能漂來一塊木料。這時他碰巧看到岸邊有不少很小的黑色火山鵝卵石,看起來頗象棋
子。他開始收集。撿到一百多枚大小差不多的石子後,又花很長時間想找到一塊平整的
岩石。可是找了好久也沒有找到現成的平石,隻好用一塊又厚又大的石頭代替,不過得
用小石塊把表麵磨光。而後把棋子似的卵石擺在上麵,再用那雙殘手拿起來,摔下去,
並且四個一組地數著。最後,他終於能夠嫻熟地估計最初抓到手的棋子,做法就是對剩
下的棋子做出準確的猜測,看究竟是一、二、三,還是四。過去幾天之後,他就找來一
些夏威夷人,教他們做這種遊戲。起初幾天,他隻是為檢驗一下自己在這些人身上表現
出的智力。後來,一個夏威夷人建議說:“我們可以用這些石子賭兩盤。”
誰也沒有錢。他們就到海灘上去找可作為籌碼的東西。後來他們發現一些結實的黃色
種子。那是一種內地灌木結出的種子,可以代替硬幣。就這樣,卡拉奧麻風病集中營具
有曆史意義的棋戲開始了。滿基坐莊時人們都很奇怪,他隻用兩隻殘手就能抓起一大把
石子,而且還是隨意而為。不過他隻能估計出總數是偶數還是奇數。下注時,他又能把
一個石子藏起來,握在拇指根和其它殘指根之間。如果對手大部分黃子是偶數,他就把
藏起的棋子扔下來,讓剩下的成為奇數,這就算贏了。賭注集中在一起如果是奇數,他
就把手掌裏的那枚籌碼留下不出,於是他又贏了。
這種棋戲玩了六周之久,有十多個人對此特別感興趣。太陽一出,他們就趕到海灘。
兩眼炯炯有神的滿基,總是想避開他們的挑戰。雖說他們的遊戲什麽也不輸,什麽也不
贏,最多隻是一些黃色的種子,他們也還是為贏而高興,為輸而懊惱。其中有個好激動
的大個子,那就是巴蘭尼。他開始把大部分棋子聚集起來,滿基很高興。有一天,巴蘭
尼終於把麻風病人們的種子全部囤積起來。他的敵手滿基對玉珍報告說:“巴蘭尼已經
著迷上癮。正象我們所想的那樣。為我們祈禱吧。”
後來幾天,巴蘭尼一直在輸。如果他賭偶數,滿基就把手掌藏的棋子扔下來,下麵棋
盤上就是奇數。有時夏威夷人決定賭上大量的種子,以便在一個特殊的數目上獲取大
勝。比如說三,即便這時對滿基來說也依然不算什麽,隻消把石子出個偶數,對方就不
可能再贏三了。剩下的可能是二或者四,但永遠不會是三。
巴蘭尼的積蓄慢慢少起來,滿基憑借以往的經驗知道,要想讓一個人對什麽事著迷,
那是需要耐性和手腕的。因此他有時也故意讓巴蘭尼取勝。但從長遠眼光看,他卻輸
了。有一天下午,滿基將他無情地擊敗到隻剩下一小把種子了。棋陣一擺開,麻風病人
個個激動萬分。華人把敵手擊得落花流水,很多人都站在一邊觀戰。夏威夷的旁觀者們
就開始奚落那名敗將,這正是滿基求之不得的。玩笑開到高潮,滿基卻漫不經心地說:
“巴蘭尼,我們為什麽不改變一下玩法呢?你為你自己的房子弄到了房梁,我也為我自
己的房子弄到了房梁。可我們兩個人誰也沒有完整的屋頂,這太可惜了。所以我願意拿
我的房梁和你賭。”
一陣興奮悄然籠罩了那塊平展的岩石,滿基祈禱著這個夏威夷人會戰起來應戰。但是
大個子巴蘭尼一站起來,就加了一個條件,使滿基簡直呆若木雞。巴蘭尼起初隻是簡單
地說:“好,我和你賭木料,明天。”滿基想掩飾內心的喜悅,可是巴蘭尼又加了一句
話:“明天我們不用手撿石子了。我們得用手把棋子捧到一隻杯子裏,而且用不著你去
數,滿基。讓喬基來數。”
“難道你還不相信我嗎?”滿基問。
巴蘭尼瞪著滿基說:“我們得把石子捧進杯子。”說完他便與朋友一起揚長而去。
滿基在那裏獨然默坐良久,怏怏不快地瞪著大石頭上的鵝卵石。認真地回憶著自己與
巴蘭尼關係中的每一個細節:都是過去的事情了。當時是我先看到那塊大木料的。可是
他有一雙好腳就捷足先登,衝山前去把木材獨吞了。我準是讓他摸透了脾氣,所以我那
個讓他先贏後輸的如意算盤才被他看穿。這個可惡的家夥!我一直和他開玩笑,可他卻
當真地戲弄我,故意將計就計,按照我的意圖先贏後輸。所以,當我認為他已經上了我
的圈套,把房梁輸給我的時候,其實我是上了他的圈套,把我的房梁輸給了他。這些該
死的夏威夷人。”
他心煩意亂,一瘸一拐地回到家,抬頭看那根寶貴的房梁,不禁引發對妻子的憐憫之
情。“明天我們可能把屋頂丟掉了,”他憂心忡忡地說。
“我們還。。。還沒有屋頂呢,”玉珍回答說。
“我們不是有房梁了嗎?”滿基鬱悶地說。“可是就要丟掉了。”
“我們的房梁?”妻子大叫著。
“玉珍,別著急!”他懇求道。
“你一直在幹什麽?”她又叫起來,而且還把他推到牆上。“你把我們的木料賭輸了
?”
“我們還有一個機會,”他一邊安慰她,一邊解釋著他是如何想讓巴蘭尼上自己的圈
套,結果事與願違,反倒上了巴蘭尼的圈套。
“噢,五洲他爹!”玉珍大叫著哭起來。滿基一個勁兒地安慰她。整整一個晚上,他
們都在猜測自己的命運。
天亮了。一夜沒有合眼的滿基,正把一根棍子插在潮濕的沙地上琢磨著。一看到玉珍
,他那兩片因麻風病侵蝕而腫脹不堪的嘴唇,才又掛上一絲吉祥的笑意。“我們今天開
始交好運了,”他安慰著妻子,為房梁捏的那把冷汗也不流了。“三年前,我們開始種
芋頭,那就是我們倒酶的開端。我們丟了錢,卻招來病災,接著又被江湖醫生欺騙,所
以才不得不背井離鄉。不過那三年總算熬過來了。現在我們又時來運轉了,玉珍!”他
充滿勝利的信心高叫著。“我們麵前有六年的好運。我今天一定能把巴蘭尼的房梁贏過
來。今天晚上我們就能躺在自家的屋頂下睡覺了。”
滿基滿懷希望,欣喜若狂地領著玉珍朝海灘的大石頭奔去。巴蘭尼和其他夏威夷人已
經在那裏恭候了。這真是一群食屍鬼似的人物。一個個都在等著看這場房梁大戰。有的
缺手,有的少腳,有的爛掉嘴唇,有的爛掉鼻子。人群中散發出那種麻風病人獨有的惡
臭。褐色的皮膚點綴著大片大片白色的病斑。有人頭發掉光,有人眼睛爛掉。這實在是
一些絕妙的諷刺畫,上麵畫著的人,都被幸災樂禍的人詛咒得太厲害了。這個世界上沒
有得麻風病的人,很少有人能夠想象得出麻風病人的模樣。他們確實都是一些行屍爬鬼
,個個麵目可憎。健康人看到必然會不寒而栗。他們都是被遺棄到卡拉奧,而且是被厭
惡,被遺忘的活死屍。
現在,他們正在明媚的陽光下開心地笑著。裁判員雖然手指不足,無法四個一組地數
,但是人們信賴他,因此都喜歡讓他當裁判。
輪到滿基往杯子裏捧石子,這可真是不容易。雖說他早已練會用殘手玩遊戲,可他畢
竟沒有足夠的手指去抓杯子的把兒。他試了兩次,便要求人們讓玉珍代替他。經過再三
再四地懇求,人們終於答應他的要求。於是他把杯子交給玉珍,讓她來捧。
“這是我們走運的一年!”滿基興高采烈地喊叫著。“走運的一年從昨天晚上開始的
!”他嗬嗬地笑著。
太陽越來越越熱了。棋局也已十分明顯。巴蘭尼把房梁輸定了。事實也的確如此,滿
基獲得了最後的勝利。巴蘭尼心情緊張地說:“我一定把木料送到你家!”那些能走路
的夏威夷人組成一支隊伍,把巴蘭尼的浮木抬到玉珍修的石牆跟前,而後鋸成幾段做橫
梁。動作敏捷的人跳上牆頭,把橫梁放到適當的位置,而後再把別人遞上的畢麗草整理
好。等到下午剛過一半,屋頂就修好了。滿基高興地稱讚著,向大家說:“這可真是我
走運的一年!”
然而玉珍卻看到巴蘭尼變形的臉上露出沮喪的神情。她也沒和丈夫商量,就走上前去
說:“我們家新房子裏還能再住一個人。”她拉著巴蘭尼的手,把他領進去。人群先是
為玉珍的慷慨大方而歡呼,繼而又把目光轉向滿基,看著他該怎麽辦。隻聽滿基又叫起
來:“這是我走運的開始。”

把巴蘭尼這個濱臨死亡的人收留在自家的新居,這是玉珍做的好事之一。巴蘭尼當過
水手,又有口才。暴風雨來到的時候,他就坐在黑洞洞的草屋內,向這兩位華人朋友繪
聲繪色的講述著遙遠的地方。玉珍認為一個男人有這樣的經曆實在難能可貴。“亞洲,
非洲,美洲!”他大叫著。“那些都是值得一看的好地方。”當他講到這些時,滿基和
妻子就開始想象那些遙遠的大陸,而且陶醉於兒孫們未來開創的宏圖大業。有一天晚上
,滿基說:“等你以後回到孩子們身邊,五洲大嬸,要讓他們讀書。他們應該知道巴蘭
尼講的事情。”有一次,他竟然說:“來到香樹國,我可真高興。一個人就應該去冒大
險。”
巴蘭尼講述的離奇故事使玉珍感到,這個新夥伴雖然已經命在一懸,但是與他親密共
處,要比和他分離強得多。有時夜間雨水落到他們的屋頂上,這三個本非都是同家同室
的人便會緊緊坐在一起。這便給他們以極大的快慰。這是玉珍對卡拉奧做出傑出貢獻的
開端。大個子巴蘭尼死後,就是她親手埋葬的。此後,她又把一對夫妻接到自己的家。
等他們也死後,還是她親手將他們埋葬。
玉珍已經以“八爺扣克”的稱號聞名於世。而且每當有一船新來的麻風病人被遺棄在
卡拉奧那荒涼可怕的海灘時,她總是走到他們中間,教給他們該如何在最初幾周內獲取
最基本的生活用品,並告訴他們該如何象她自己那樣修建房屋,然後就日複一日地親自
翻山越嶺,為他們尋找短木。
她最特殊的貢獻是:每當新來的麻風病人中有年輕的女人時,她總是把她們留在自己
家先住上一周左右。在她家,這些女人會得到安全保障,仿佛進入一個白人到此之前由
夏威夷人自己開創的古老神聖的庇護所。為了使她們受到照顧,在這些充滿恩遇的日子
裏,玉珍還會為她們充當媒妁,並且坦率誠懇地說:“你們來到這裏,是不可能再活著
出去了。一定要把這件終身大事辦好。”許多次結婚慶典,如果可以這麽稱呼的話,都
是在玉珍的房子裏舉行的。關於這一點,消息早已迅速飛回檀香山。
滿基正心滿意足地度著自己幸運的時光,沒料到長期積蓄在體內的麻風病毒終於在許
多部位可怕地迸發出來。他已經再也不能離開玉珍為他營造的石屋了。她無法為他提供
任何藥物,治療難以忍受的疼痛和肺炎。除了鹹牛肉和泡芋,她也無法為他弄到像樣的
食物。而那個堅硬的土床上,更是沒有毯子之類的東西可鋪。他所能得到的隻是玉珍體
貼入微的耐心護理。可怖的日子隨著極其緩慢的死亡而艱難地拖曳著。她和丈夫坐在一
起,專心致誌地傾聽他的遺囑。
“你一定要給我那個媳婦寄錢,”他提醒說。“等孩子們結婚時,要給村裏送個信
兒。你想幹什麽就拚命去幹吧,這些年真是我走運的時候。”
死神步步緊逼。滿基的脾氣秉性變得異乎尋常的溫存,而外觀上則變得可憐精瘦,簡
直是一隻幽靈。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對玉珍說:“我喜歡你。你就是我真正的媳婦。
”說完他就永久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玉珍實現了自己的諾言,選擇一個山坡,在沙地上為他挖了墓穴。墳塋為鬱鬱蔥蔥的
樹木所環抱,風括不進來。即便沒有那麽多樹木,墳墓周圍也還是有一圈岩石,可供滿
基的魂靈在墳墓周圍遊曆時做短暫的棲息。

玉珍現在已經把自己的房子變成一所醫院。從此再也看不到病殘人被遺棄在露天野
地。她一直把他們照顧到死。她整日裏與殘疾人交往,有時一連五六天都看不到一個囫
圇個兒的活人。她精心照料著這些被上帝遺棄的人。在那些最後崩解時散發惡臭的人們
中間,沒有哪一個能臭過她所料理的病人。檀香山政府無法給這些被遺棄的人送去藥品
和繃帶,甚至連切割殘肢的手術刀都無法送去。在這種情況下,玉珍則想出了自己的辦
法,很多夏威夷人都稱讚她是“八爺扣克”。如果有人問她:“八爺,你怎麽為這些夏
威夷麻風病人幹得這樣起勁?”她就會回答說:“因為基摩和阿畢基拉收留過我。”
在這些日子裏,玉珍養成一個習慣。每天黃昏時分,她都要坐到一旁脫下衣服,檢查
自己身上是否出現麻風病症狀。從麵部開始,接著是胸部,其後是身體兩側。她仔細地
審視著每一隻手,而後又檢查雙腿。最後把大腳一抬,依次看著每一個腳趾。她為自己
又躲過一天麻風病而舒了一口氣,然後才和衣而臥。她必須在天黑之前檢查,因為檀香
山政府沒能撥出錢來為麻風病人購買燈和油。夜幕一旦降臨,那種地獄中的黑暗就會籠
罩麻風病集中營。這裏的夜浸沉在一片恐怖的氣氛之中。玉珍現在雖然還沒有被擊垮,
但還是單獨生活。她如此寧靜地睡在自己的夢鄉中。她知道,截止到目前為止,她還沒
有對別人構成危害。
1873年初,玉珍聽到這樣的消息,為了酬謝玉珍對卡拉奧的貢獻,檀香山政府決定讓
她回檀香山,隻要經過三名醫生證明沒有染上麻風病,她就可以恢複公民權利。這一消
息在麻風病人中間引起很大反響。但是占主導地位的反應是,人們對她的離開感到悲傷
,但毫不嫉妒她的這一權利。
接她的船在這裏有幾天的間歇,這位二十六歲的中國婦女便乘機又在卡拉奧半島遊曆
一番。她爬上火山口,那裏曾經是造就這個小島的火山最活躍的地方。她又翻到半島的
西麵,按她的看法,這裏小小的卡洛巴巴區,可以為將來麻風病人提供良好的家園,這
要比東麵的卡拉奧條件好得多。她看得最多的是環繞半島的那些高聳入雲的懸崖峭壁,
以及那些自由自在跳躍其間的雪白的野山羊。她喃喃自語道:“我從來也沒有想到要離
開卡拉奧。但願留在這裏的人都能找到生活必需品,使生活過得象點樣。”
玉珍從麻風病集中營出發的那天,基洛依號船嘎嚓嘎嚓地來到山崖底。大桶和牛一起
被扔進滾滾的波濤。接著,一隻小船把第一組病人從大船上接下來,而後啟航。玉珍本
打算在小船送完第一組病人上岸後,就跟小船去上大船。可是她沒有那樣做。她堅持和
往常一樣,先是走進那些戰戰兢兢的新人之間,用支離破碎的夏威夷語向他們介紹這裏
的情況。等最後一隻小船過來時,水手對她說:“喂,八爺,你最好還是快過來吧,好
嗎?”
當她向船走去時,正趕上一個人從船上爬出來,那是一個白臉小個子男人,穿一身黑
色神父服,兩隻緊緊閉到一起的眼睛上戴著一副眼鏡。頭發直直地向前梳著,活象個小
孩子。和牛群在一起的艱難旅程,使他變得齷齪不堪。連指甲也是髒兮兮的。他走到卡
拉奧的岸上,出神入定般做著深呼吸,而且驚恐地凝視所見到的一切。他悲悲切切對領
頭的說:“我是丹姆因神父。是來這裏為你們服務的。我在哪裏可以找到一間能住的房
子?”
玉珍見到一個白人竟然自願來幫助他的麻風病友,感到十分吃驚,居然不知該說什麽
好了。她剛要說:“你可以住我的房子!”水手早就把他拉進小船。她隻好離開了。隻
見那些麻風病人都向神父介紹卡拉奧沒有房子,他必須象其他新來的人一樣,先必須睡
在一棵樺樹下麵那光光的土地上。


第十章 尋子


玉珍從麻風病集中營返回時,一心隻想著找到孩子。基洛依號船一進港,她就急忙走
下船。這位可憐的寡婦已經二十六歲了。瘦瘦的個子,稀疏的頭發,光著腳,穿一身藍
褲褂,頂一隻圓錐形竹帽,帽帶係在下巴底,後背上方緊緊地纏著一隻小發髻。在夏威
夷度過八個多事之秋以後,她的全部財產也隻是自己這身穿戴而已,別的就連一隻牙刷
也沒有了,更不用說什麽多餘的布衫。不過,除了所有這些之外,還有惠普爾醫生留給
她的那七英畝未開墾的沼澤地。她步履艱難地走進努阿努山穀,雖說沒有停下來對這塊
地仔細地看一看,可從旁邊走過時卻想:“我今天夜間就開始掘地。”
接著,她又踏上通往基摩和阿畢基拉林間小屋的路。一邁進茂密的雜草野樹就禁不住
跑起來。風把那頂籃式帽吹到腦後,帽帶勒在脖子上,帽子好歹耷拉著。最後她終於跑
上那塊林間空地,孩子們就該在那裏。跑到那間房子跟前時,還沒等阿畢基拉看到她,
她就先到了門口。接著,那位高大的夏威夷女人就喊起來:“八爺!八爺!”緊接著就
跑上前去擁抱她,並把她完全從地上舉起來。身材高大的阿畢基拉緊緊地摟著她。而玉
珍便乘勢扒在她的肩上數孩子。不過數來數去,隻有四個。過了七八年,怎麽還剩下四
個?她站在陰影裏,被這突如其來的刺激嚇壞了。
“還有一個在哪裏?”玉珍終於氣喘籲籲地問出口。
“沒有啦,”阿畢基拉回答說。
“你沒從船上拾到那個孩子嗎?”
“我們根本就沒有聽說有什麽孩子。”
玉珍因為丟了孩子而悲痛已極。不過一看到眼前這幾個孩子,心中畢竟還是特別高興
的。這種悲喜交集的心情使她先是遲疑片刻,接著就離開小草屋,站在那裏看看阿畢基
拉,再看看昏昏欲睡的基摩,最後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四個不知如何是好的兒子。此時此
刻,她已忘記那個丟失的孩子,向眼前的這幾個孩子挪動著腳步,仿佛要去擁抱他們。
不料孩子們都情不自禁地縮了回去,因為那兩個小的根本就不認識她。那兩個大一些的
,則聽別人說他們的母親是麻風病人。玉珍的心裏一陣恐懼,猶猶豫豫地又停住腳步,
轉身麵向阿畢基拉說:“你把我的孩子們撫養得太好了。”
“有他們在身邊,我也很高興,”這位高大的夏威夷女人大笑著。
“你給他們吃什麽?”玉珍一邊問,一邊深情地看著強健活潑的兒子們。
“給孩子們吃飯不成問題。”基摩說。“有時靠我想辦法,有時八爺們也救濟些錢。

“我那個孩子在他們那裏嗎?”玉珍問。
“他們從來沒有說過,”阿畢基拉回答說。同時她也注意到孩子們對自己母親十分膽
怯,於是就象從前那樣,把巨大的手臂一伸,然後再用力一摟,就把他們母子都聚攏到
一起。孩子們拚命想掙脫她那溫暖寬大的懷抱。她把肚子一抽,手臂一鬆,手腳並用地
朝玉珍猛地一推,身材瘦小的玉珍就被圍在孩子們中間了。然而卻出現一種奇怪的現象
,這次倒是玉珍膽怯了。她怕萬一自己有麻風病,那是會傳染給孩子們的。麵對自己的
親生骨肉,她不是去擁抱,而是在後退,似乎她真的就是麻風病人。孩子們則默默地望
著母親,她卻把手縮到身後,生怕碰到其中的任何一個。
“我怕,”她卑怯地說。於是阿畢基拉就把孩子拉回自己身邊。
大家熱熱鬧鬧地吃了一頓飯。孩子們邊吃邊和阿畢基拉說著話。阿畢基拉對卡拉奧海
闊天空地提出許多問題。玉珍說:“我一定要到田裏去看看。”她往四英裏之外的山穀
慢慢走去。那塊沼澤地就在山穀對麵,可是她到了山穀並沒有停住腳步,因為她是要去
看望原住民和客家人。不過,沒有一個人知道她孩子的事情。大家都是乘卡德基尼亞號
船來的,感到都有義務幫助滿基的未亡人,因此湊了一套農具,一些種子,一袋芋頭芽
,還有一隻竹扁擔和兩隻筐。玉珍挑著這些東西回到自己的田裏,一直幹到大半夜。
她在低窪的沼澤地修起田埂,芋頭一定會在那裏長得很茂盛。為了修芋頭苗床,她又
把中間部分的水排掉,這樣就露出了長久衝積形成的土壤。她把這塊地整好,準備種中
國菜。除此之外,還剩下一塊地,雖說小些,但是地勢較高。不過論麵積,也足夠種那
些當地人喜歡吃的蔬菜。從這第一個晚上開始,玉珍就逐漸摸索到一條種植法,多年以
來她都一直在遵循著:為夏威夷人種芋頭,為當地豪利人利馬豆、菜豆和愛爾蘭土豆,
為東方人種中國大白菜和豆類。她知道人們都愛吃這些菜。
每天黎明,玉珍都把竹扁擔往肩上一放,兩隻筐一鉤,再把那頂圓錐形帽子往頭上一
戴,光著腳板就直奔自己的菜園了。菜一長好,她就擔著挑子,開始向檀香山的長途跋
涉。無論和誰家做生意,不管多少,她從來都不在意錢,隻為看看那家是否碰巧有一個
四歲左右的華人男孩。她雖說沒有找到自己的兒子,但是卻發展起一項有利可圖的賣菜
生意。
夜幕降臨,玉珍仍然在繼續整地。繁星密布,她又仔細地把沒有賣完的蔬菜裝進籃
子。接著她就把擔子一挑,趕回到四英裏以外的山穀,再去那片林間空地。孩子們早已
在那裏進入夢鄉。她有不少天沒有看到他們了。她和基摩以及阿畢基拉坐在漆黑的夜裏
,談論著大家的未來。
有一天夜間,她艱難地冒著大雨向山穀走去,回到家裏時渾身又涼又濕。她想起在麻
風病集中營的日日夜夜。在這種天氣裏,麻風病人巴蘭尼總是向他們講述世界知識。一
想到這裏,她就把兒子們叫醒。她渾身上下泥乎乎濕漉漉地站在他們麵前。孩子們揉著
眼睛,極力想弄清她在說些什麽。雖說孩子們不會講華語,而她本身又不是夏威夷土生
土長,可是她還是解釋道:“你們還有一個弟弟,現在不知道在檀香山的什麽地方,他
的名字。。。”孩子們一聽就坐立不安了。玉珍要他們都站好。孩子們互相張望著,不
知道要幹什麽。
“呃,你,卡那卡!”阿畢基拉喊著。“喂!你大嬸和你講話呢!你們幾個可惡的小
八爺!”她這麽一喊,孩子們就都默默地站在那裏。
五洲大嬸慢慢地講道:“你們的老爹要你們共同掌管全世界。他要你們學著做聰明孩
子。他說隻要好好幹,世界就是你們的。”
她握著大兒子的手,把他拉到屋子中間說:“亞洲呀,你一定要好好幹才對得起你
爹。”睡眼惺忪的孩子點點頭,對這種使命真是迷惑不解。
她對每一個兒子都是重複著他們父親的遺囑:“好好幹。”孩子們都畢恭畢敬地站在
那裏。她接著說:“你們必須幫我找到你們的弟弟澳洲。”
“他在哪裏?”亞洲問。
“我不知道,”五洲大嬸回答說。“可是咱們必須找到他。”
孩子們大惑不解而又睡意朦朧,一個個重新回到床上。玉珍和自己這兩位夏威夷朋友
在一起坐了很久很久,認真琢磨著哪個兒子最聰明。這是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因為玉
珍明白自己的能力最多隻能供一個孩子到美國去讀書,接受全麵的教育。早些把這個孩
子確定下來,而後把一切都集中到他身上,這是至關重要的。她問基摩:“你認為哪個
最好?”
“我喜歡歐洲,”基摩說。
玉珍也這麽認為,但是她卻想和阿畢基拉比較一下各自的看法。“你認為美洲有鬥爭
的勇氣嗎?”她問。
“非洲才是最堅強的鬥士,”阿畢基拉說。
“不過,要是你,你會把誰送到美洲大陸去呢?”
“美洲,”阿畢基拉毫不猶豫地說。

到1875年,玉珍已經積攢差不多二十五個美元了。照這樣下去,顯然是可以讓所有的
兒子都能接受教育。不過她知道還要用這筆錢辦很多別的事呢,因此,攢到二十五美元
整的時候,就把錢包起來,帶著四個兒子,一本正經地往原住民商店走去。“我想讓你
們明白我在幹什麽,”她向孩子們說了好幾回。到了商店,她又把孩子排成一隊,以便
使剛剛六歲的美洲也能明白將要發生什麽事。
這些年來,華人都沒有進過銀行,因為這裏根本就沒有華人辦的企業。再說,東方人
在處理錢的問題上,憑什麽要相信一個白人呢?攢足一筆錢之前,一切都是保密的。大
功告成之後,就象玉珍今天這樣,再拿到華人商店,完全憑著信任感,把錢交給一個店
主。這個店主先要收取全部款項的百分之三,然後再用一種隻有他自己才知道的方法,
把餘下的錢轉寄回中國的低村,或者隻因為收錢人是客家人,而把錢轉寄到高村。不管
是否爆發戰爭,不管夏威夷繁榮昌盛,還是景況蕭條,不管人們被死神虜走,還是船隻
被海盜劫持,反正從檀香山原住民商店匯寄出的錢,總是照常能夠抵達低村。
“這筆錢是寄給姬滿基太太的,”玉珍對店主解釋著。那店員點頭時她又說:“那是
低村的一個寡婦。告訴她,她的四個兒子以孝子的身份把錢寄給她。同時,他們也把自
己對長輩的敬意寄去了。”店主點點頭,便開始替她寫信。
信是用漢字寫的,漢字在夏威夷成了一種奇怪的文字,很少有人認識。玉珍驕傲地把
信依次交給每一個孩子說:“你們這是把錢寄給自己的媽媽。隻要她還活著,你們就必
須這樣做。你們應該這樣尊敬她。”
那幾個衣服整潔,腦後拖著長辮的小孩子,一個個都一本正經地拿著信。每個人都以
各自幼稚的思維方法想象著中國:他們的媽媽穿一件大紅袍,坐在那裏拆開信,見到了
錢。
接著,玉珍就把這封信交給店主去寄。然後她又把孩子們擺成一隊說:“記住!隻要
你們的媽媽還活著,這就是你們的責任。”幾個孩子都明白了。大個子阿畢基拉就象一
位媽媽似地對孩子們又是唱歌,又是親吻。五洲大嬸有時也象媽媽,因為她總是給他們
弄吃的,不過他們真正的媽媽,就算是媽媽吧,還在中國。
錢,已經交到原住民商店,玉珍決定再對自己感興趣的下一步仔細探究。她把四個笑
逐顏開的孩子領回到努阿努山穀。她領著他們穿過山穀,再進入一個小穀。這裏的田野
上有座大房子。這房子是聖公會的。夏威夷的當地人發現主教派宗教有一套很不錯的禮
儀。與公理會教友中那種非夏威夷式慘淡的加爾文派相比,這種教派的人溫和柔順得
多。於是,大部分當地人都很快就皈依了聖公會。這些人既喜歡豐富多彩的聖歌,又喜
歡香火和長袍。
英國傳教士們所做的最重要的事情之一,就是開辦了學校。這正是玉珍現在要考慮的
問題所在。讓島民大吃一驚的是英國人宣布:“在我們的學校裏,華人的孩子是受歡迎
的。”在帕納胡那所大學校裏,要想對東方人的數目不加以限製,這在1875年是不允許
的。而且,出於某種限製性的目的,對華人索取的學費則是非常昂貴的。因此,那些最
有才智的人都向俄蘭尼學校蜂擁而至。玉珍現在也正是把自己的孩子帶到這裏來。
接待她的那個人根本不象土生土長的夏威夷人。他叫烏裏雅蘇台。卡拉科蘭姆。勃雷
克。這是一個身材頎長,但很瘦弱的英國人。此人早已是童山濯濯,頭發沒剩幾根,但
那撇小胡髭卻挺神氣,即便如此,他畢竟才隻有二十八歲。他那對喜歡冒險的什羅浦夏
(英格蘭西部一郡)父母,曾經在小產他的那年隨著一支駱駝商隊到過蒙古,從他名字第
一部分的由來處烏裏雅蘇台城,到了他名字第二部分的由來處卡拉科蘭姆城。他總喜歡
對別人繪聲繪色地說:“一頭駱駝那隆隆有聲,而又顛簸放蕩的運動,實際上在我出生
之前,就已經把我聖母的骨盆顛傷了。”
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學會了說漢語、俄語、蒙語、法語、德語及英語。他現在仍然是
一名雜語大師,一個可畏的教規執行者,然而又是一個兒童熱愛者。他很早以前就了解
到,對在夏威夷居住的東方人,不該書寫標準的漢字,因為他們隻會講廣東話和原住民
話,而這兩者對他來講,則又是一種全然陌生的外語。玉珍和他說的是客家話,對於他
來講,客家話就和中國官話一樣並不難掌握。於是,他便立即對她產生了好感。
“那麽說你是想把這四位初露頭角的老子後代送進我的學校嘍?”
“他們不是什麽老子的後代,”她糾正道。“他們是滿基的後代。”
烏裏雅蘇台。卡拉科蘭姆。勃雷克總是要求他所認識的人知道他的座右銘。他這時鄭
重其事地俯視著玉珍問:“滿帝,噢,是滿基,有存款嗎?”
“他死了,”玉珍回答說。
勃雷克立即把話吞了回去。他喜歡這個講究實際的女人,可是還想用第三個問題連珠
炮似地追擊她:“你憑什麽認為滿基這四個孩子有上學的能力?”
玉珍思索片刻說:“美洲可以上學。別的孩子恐怕不會很聰明。”
“太太,”烏裏雅蘇台。卡拉科蘭姆。勃雷克一邊這樣叫著,一邊深深地鞠躬,那撇
小胡髭幾乎碰著了地。“在俄蘭尼這三年中,我還是第一次碰到你這樣作母親的人,你
居然能和我一樣準確地估價自己的孩子。坦率地說吧,你兒子看上去並不太聰明。但是
亞洲、歐洲、非洲和美洲到我們學校來,我們還是歡迎的。”他一本正經地和孩子們一
一握手,又用雜語喊道:“聽我說,我會常敲打你們的,相信我吧。”這話要說起來,
孩子們的確是相信的。
近年來的事實證明,夏威夷的生活已經變得文明了。以前有一些教師一到,午後就乘
捕鯨船到海上悠然漂蕩去了。他們把頭發剃得光光的,留著四寸胡。他們沒有文憑,隻
有象烏裏雅蘇台。卡拉科蘭姆。勃雷克這樣長長的一大串名字。一般來講,現在的學校
已經不再接受這樣的教師了。陰陽怪氣的勃雷克正是這類人。然而1872年俄蘭尼學校需
要這樣的教師,而且發現他已經給島上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因此決定起用他。
當時,主教望著這個麵色驚惶不定的年輕人問:“你能任教的憑證是什麽?”勃雷克
回答說:“先生,我是吃駱駝奶長大的。”這個回答可真滑稽可笑,但是誰料想,這竟
然能使他被雇用了。帕納胡當時在西伊利諾州就算是一流學校了。如果勃雷克當時能被
這樣的一流學校雇用,那他是否真有能力,關係也就不大了,因為學生們在帕納胡學習
之後,還得去耶魯大學,即便出現一些錯誤,也會在那裏得到糾正。再說,如果學校的
教師不足,家裏的父母還有能力幫助拾遺補漏。不過在俄蘭尼,學生們也許能從學校裏
稱職的教師那裏學到一些東西,也許根本學不到,反正勃雷克對夏威夷是立下汗馬功勞
的。這就使他留起神奇的四寸胡,一邊執拗不化而又細致入微地堅持英國人的風度,一
邊又施教於華人子弟。他教他們說優美動聽的英語。如果誰要是不說,他就用雜語責
罵。他使他們皈依了英國國教聖公會,而他自己卻堅持不變地是一名佛教徒。他教他們
在碼頭開船,因為他堅決主張,如果沒有一匹馬或一條船,任何人也不可能成為高貴的
人。最重要的一點在於,他沒有把他們當成華人來對待。從他對華人的舉止來看,似乎
這些人已經被授權開銀行,或者已經被授權選入立法機構,或者已經被授權擁有土地。

這些年來,夏威夷有許多人迷惑不解地探索著自己的前途,之後又被自己的發現嚇破
膽。他們不讓華人接受高等教育或擁有大公司。他們將東方的商人和學者視如洪水猛
獸。他們希望,然而事實證明是錯誤的希望華人永遠胸無大誌,隻是心滿意足地在種植
園裏賣苦力。然而,事實證明他們如意算盤是的大錯特錯的,因為華人已經打入公眾生
活的各個領域。他們一看到這些,就覺得惶惶不可終日,於是搬出一些荒謬絕倫的清規
戒律。諸如:要麽把全部華人驅除淨盡,要麽謹防他們從事某種職業,其實,對這些似
乎末日來臨的人來說,他們本該做的事情十分簡單:把烏裏雅蘇台。卡拉科蘭姆。勃雷
克這小子槍斃。
第一批進入種植園的華工,通過艱苦勞動已經積蓄起那幾個可供孩子到俄蘭尼上學的
小錢。可就在這時,一場革命爆發了。不過到目前為止,世界曆史上也還沒有任何證據
表明這是一次解決問題的革命。勃雷克一把字母教給一個華人孩子,那種受製於契約的
古老勞工製度便注定要歸於滅亡了。因為一個能讀書的孩子總會讀到一些能給他提供理
想的書,而一個有理想的孩子幾乎是無所不能的。
這些年在夏威夷,華人所受待遇實在欠佳。種植園的那些製造地獄的魔鬼工頭,經常
把兩個華人的辮子係到一起,而後再罵個狗血噴頭。而那些魔鬼一想到這個,就欣喜若
狂。另外還有一些魔鬼則經常喝得酩酊大醉,動輒抓住一個過路的華人,就把他的辮子
拴在馬尾巴上,然後揚鞭策馬,疾奔如飛。他們就是以此尋歡作樂。
華人忍辱負重,在這些魔鬼掌管的領域內取得一種穩定而又舉足輕重的支配地位之後
,就開始還擊報複。結果使得那些惡棍時常膽戰心驚地互相提醒:“要是六個以上的華
人在田裏拿著甘蔗刀幹活,你可千萬不能去。千萬不能。”有一天夜間,一個被激怒的
華人,誰也不知為什麽就大喊大叫著闖進法國領事的寢室,用一把長刀將他殺掉了。
這些年可真不簡單,華人決不是檀香山<<郵報>>在華人剛來時所報導的那種任人宰割
的東方人。他們很容易變得難以駕馭,受欺淩後所采取的報複行動簡直是迅雷不及掩耳
,決不願再延續那種每日十四小時的繁重勞動,以及每月僅能掙到三美元的血汗合同。
緊張的態勢嚴重地加劇,如果不是烏裏雅蘇台。卡拉科蘭姆。勃雷克暗自鼓勵教育學生
們,華人的種種嚐試就可能歸於失敗。他說:“無論夏威夷崇尚什麽樣的品德,隻要和
那些在中國受人崇敬的美德相同,做什麽事情都一定會成功。這些美德包括勤奮好學,
聽父母話,勤儉節約能攢錢,見賢思齊等等。”與此同時,他也極力推崇那些與絕大多
數道德觀念相符的聰明才智。“把辮子剪掉,”他忠告說:“要穿戴得象美國人,還要
信仰他們的宗教,忘掉自己是華人。”
一個孩子問:“你叫我們都該放棄佛教,那你為什麽不呢?”這時烏裏雅蘇台就會回
答說:“我將來離開夏威夷的時候,是要回到英國去的。那裏什麽自由都有。可你們永
遠也不會離開這裏這片島嶼的。你們得和美國人在一起生活,他們通常對什麽自由都看
不慣,所以才那麽一致。”他這個人冥頑不化,但卻改造了一個種族。

在這些日子裏,玉珍每天清晨都披著霞光去田裏幹活。她把四個兒子也帶上,因為在
學校開門之前,他們可以在田裏幹上幾個小時。上課時間一到,她就用一塊破布蘸著芋
頭地裏渾濁的水,把孩子們洗幹淨,而後放他們去上學。一天的課程結束後,他們照例
又回到菜地。夜幕降臨,他們才回家。大個子基摩已經煮好熱氣騰騰的晚飯等候著。這
種艱難的謀生方法持續了一年。麵對玉珍他們所幹的大量活計,基摩終於建議說:“我
們為什麽不離開這個房子,在山穀下麵蓋一間小屋?我們用這塊地種菜,這樣就用不著
走那麽遠的路了。”
玉珍思索片刻說:“我不願意占用菜地去蓋房,哪怕一寸地也不行。”
“可是你瞧!”基摩爭辯道:“占去菜地的一小角就能換來這裏的一大片。”
“我要是那樣做,”玉珍反駁說。“阿畢基拉去砍梅麗葉就得跑老遠的路。我不怕遠
,我比她能走路。”
“我是這麽想的,”玉珍接著反駁。“阿畢基拉不該再去砍梅麗葉,她該幫你在那裏
種菜。那樣,孩子們就可以增加學習時間。”
這個想法倒是挺合理。第二天玉珍就讓基摩陪她到了菜地。基摩告訴她這間小屋該占
多麽小的一片地,而且還提醒她這樣一調換,她就可以得到多麽大的一塊林地。經過這
麽一番鼓動,玉珍就說:“那好吧。”
他們拆了上邊的房子,搬到下邊去住。這樣他們在下邊蓋房子時就不得不先在露天睡
幾夜。不久,第一座聞名遐爾的姬家小屋就聳立在努阿努地區了。這不過是一間草草搭
建的小屋,既不防水,也不整潔。然而,裏麵卻舒舒服服地住下了五個華人和兩個夏威
夷人。在某種意義上講,這正是姬家走運的一種徵兆。
有一天,玉珍正在艱難地往山穀那邊的新地走,這片地太高,不能象低處那樣好走。
她突然被一個二十來歲的俊小夥攔住去路。他趕著一輛雙輪馬車叫道:“你就是在那邊
那塊地幹活的華人嗎?”她說是,那小夥就停馬下車,伸出手來。“我叫惠普。豪克斯
伍爾德,是那位著名的豪克斯伍爾德船長的孫子。”他說。“如果可以的話,我想看看
你的地。”
他把馬拴在一棵樹上,然後和她一起走進田裏,踢著土壤,抓一點放在手掌上搓著說
:“八爺,我願意和你做一筆交易。我從台灣買回大約一百隻菠蘿果,差一點丟了命。
我試著把它們種在低窪地裏,可是長不好。我覺得這種高地可能和台灣的條件差不多。
這次來就是為了把我的想法告訴你。我打算把長在我田裏所有的秧苗都交給你。如果你
能讓它們長出菠蘿,我就把它們都白送給你。你呢,給我一些菠蘿和種子就行。我要的
就是這些。”
“你能賣菠蘿嗎?”玉珍將信將疑地問。
惠普轉過身,興高采烈地指著下麵的山穀說:“你瞧,那裏的人家都要買菠蘿的。”
年輕的小惠普真是想出了個好主意,因為玉珍上邊田裏的土質正是台灣菠蘿所需要的,
台灣菠蘿特別甜,而且從各方麵講,都勝過半世紀前引進群島那個退化的劣等品種。現
在,玉珍每天都從她那高處的努阿努田裏背著菠蘿出來,經過艱辛的長途跋涉,到城裏
走街串巷去叫賣。她下邊田裏的蔬菜長勢也十分良好。不過,好中之最的事情還是她四
個兒子正刻苦讀書。
玉珍隻有一件事不稱心,就是她的芋頭和從前一樣,長不出當地人所需的肥厚塊莖,
也長不出她自己所需的梗子。她本想把梗子醃過之後,再和炸鯔魚一起做菜吃,可是現
在辦不到了。而芋頭本來可以給她帶來的三個好處,也隨之而化為泡影。
不過她後來讓基摩和阿畢基拉教她煮芋頭,做泡芋,情況就開始好起來。在他們的指
點下,她做出的泡芋就甜膩有味了。再加上那漂亮的紫色,無論哪個夏威夷人見到都得
饞涎欲滴。從此以後,這種所謂的華人泡芋便找到了相當可觀的市場。然而新的問題又
出現了,人們發現卻很少有幾個夏威夷人能夠買到這種泡芋,原因就是身材高大的阿畢
基拉和更高大的基摩種芋頭時太賣力,吃飯時總吃不飽,而玉珍的飯食也隻是一些醃芋
頭梗和冷米飯。
她一邊坐在那裏吃飯,一邊為這兩位巨大的主人所消耗的泡芋量驚呆不止:基摩現在
的體重有350磅。他笨手笨腳向泡芋桶走去,一勺就舀了四分之一,甚至還更多。而且
他給阿畢基拉舀得一樣多。此外,他還得慢條斯理地吃上六條魚,一些凍豬肉,一個烤
好的麵包果,再加上一隻俄勒岡桂魚罐頭。他們吃泡芋的動作很專業,很純熟,也很優
美,先是把兩個手指彎得象魚鉤,伸到泡芋裏,在粘乎乎的團子裏一轉,再靈巧地甩進
嘴裏,帶著一種甜美的吸吮聲,一團美味可口的粘糊糊就被吞進了他們的肚子裏。他們
一邊吃著,還一邊互相開心地笑著。
玉珍十分憂慮地注意到,她做的泡芋連自家都不夠吃,那就更不用提上市去賣了。不
過她並沒有抱怨,因為她和麻風病人在一起時,就是這兩位好心的巨人收留了她的孩
子。即便是現在,她依然認為,如果沒有他們,她自己是無法維持生活的,因為他們不
僅為她找了孩子,洗衣服,還幫助做泡芋。當然,要是深謀遠慮一下呢,她覺得也還是
要為自己著想一番,於是終於和基摩說:“我想把你上邊的地買下來。”
“買?”基摩大驚失色地問。“你盡管去種好啦。”
“那就是你的地,”阿畢基拉也堅持對她說。
“我們到土地事務所簽個合同好嗎?”玉珍問。“我要花錢買。”
大個子阿畢基拉張開雙臂,一下就把自己的這位華人朋友抱起來,放到膝蓋上,說:
“我和基摩都用不著那塊地。我們沒有孩子。”
“你們有這四個孩子,”玉珍糾正道。
“說得好!”基摩大聲叫起來。“我們可以把地送給自己的孩子。”於是三個人就一
起到土地事務所去登記,這就意味著把坡上的那塊地賣給了姬家的孩子。事務所的白人
問道:“你們換地的手續費怎麽付?”基摩和阿畢基拉對此深感吃驚。那位官員說:
“一定得有一筆公認的手續費,不然這買賣就不合法。”
玉珍說她有一袋鎳幣、瑞爾和澳大利亞碎金塊,這些都是為孩子上學積攢的,她願意
拿出來。基摩連忙打斷她的話,用手比劃著說:“我們把自己的地賣給這個八爺,得到
的是泡芋。”這正是玉珍起初的想法,這筆交易就這樣做成了。
玉珍現在過的正是一種奇異,然而典型的夏威夷式生活。她的四個孩子隻要講夏威夷
語和英語。她和他們交流思想隻能用支離破碎的夏威夷語。玉珍精心地教育著孩子,要
他們把在中國的那位虛幻的女人看成媽媽,然而正象她把他們看成是自己的孩子那樣一
往情深,他們也深情地非要把阿畢基拉看成媽媽。在這個家庭中沒有任何人知道玉珍的
名字,夏威夷人總是把她叫做八爺,而她的孩子們則隻知道她是自己的大嬸。吃飯說笑
的習慣是夏威夷式的。教科書講的生意經和宗教則都是美國式的。然而,在關於晚輩對
長輩的孝敬方麵,講究的卻是中國式的。

玉珍每年的生活安排都已經成為神聖不可侵犯的常規。三月一日,到土地事務所交稅
,她那些最有價值的,實實在在的財產就變成一隻存放收據的盒子。對於她來講,這些
收據就是一種公民權,同時也就是一種她有權居住在香樹國的憑證。
六月和九月,她格外仔細地洗好一套衣服,用一塊新布裝飾好頭發,陪著自己的四個
兒子和烏裏雅蘇台。卡拉科蘭姆。勃雷克一起討論教育問題,勃雷克覺得和她講華語很
快活。他說她的兒子功課不錯。她極其熱衷於談論這個問題,什麽時候一和勃雷克談話
,就有一個問題她總是提個沒完沒了:“我的四個兒子哪一個最聰明?”這個令人敬畏
的瘦高個男人也總是十分認真地加以考慮說:“美洲。”她得知自己那個聰明兒子在學
校的成績很好,心裏十分高興。她總是心花怒放地想象著將來有一天,在 別人的大力
幫助下,自己的兒子能夠到美洲大陸繼續上學。
四月和十月,玉珍忠實地帶上不多的一筆錢,緩步而行到原住民商店,寄給在低村的
滿基家。她每次總是要把四個兒子也都帶上。雖然這樣會耽誤上學,她依舊堅持這樣做
,因為她可以給孩子們留下這樣的印象:“比念書更要緊的就是盡子女的義務。你們是
四兄弟,都要格外用功,以此顯示對自己父親和家族的恭敬之意。把錢寄出的時候,她
還讓每個孩子都親自點一點,而且還讓他們都親手摸一摸那封具有決定意義的信。“現
在你們可以上學去了,”她說。有時候她也感到奇怪,覺得自己不該用頗具影響的客家
話,而應該用支離破碎的夏威夷雜語和孩子們說話,向他們反複灌輸古老的中國美德。
然而,美德是需要自我證明的,孩子也都明白這個道理。
這就是玉珍,八爺扣克,這位大嬸一年的安排。她有一身藍褲褂和一頂籃式帽,可是
腳上沒有鞋。除此之外,就是一根竹扁擔、兩隻籃子、一間不掙錢的泡芋作坊和兩塊遲
早要升值到百萬美元的農田。但是,這位身材瘦小的華人婦女所從事的變革,卻來源於
如下的事實:她有四個聰明伶俐的孩子在俄蘭尼上學,在烏裏雅蘇台。卡拉科蘭姆。勃
雷克灌注的知識,以及這位大嬸勤儉持家精神的激勵下,他們即將進入檀香山的經濟生
活,而這對他們來件,道路幾乎可以說是暢通無阻。
1879年的一天,玉珍正領著兒子到主教派教會去。她看見一個夏威夷人帶著七個孩子
也進去了。其中一個象是華人孩子。於是她就開始端詳那個孩子,覺得他一定有七八歲
了,而自己丟失的兒子現在也應該正是這麽大。她不敢說那孩子一定就是華人,因為他
和他那些夏威夷兄弟姐妹之間的關係極其融洽。事情辦完之後,她就讓十三歲的亞洲把
三個弟弟送回家,然後悄悄地跟著這一家夏威夷人回家。那家有一間寬大而破舊的房子
,座落在離寶石岬路很遠的貝利塔尼亞街上。那個七八歲的男孩看起來真把那裏當成自
己的家。她向一個過路人打聽這家姓什麽,可那個人聽不懂她的話。
現在她已經改變賣貨的路線,走出一英裏之外去繼續觀察那間夏威夷人的大房子,發
現那個華人孩子已經上學,看起來聰明程度一般般,而且隻用一個夏威夷式的名字。她
有一次曾經把菠蘿拖到那房子的陽台上,想和那家的母親攀談一番,但是那位母親不買
菠蘿。她絞盡腦汁,卻苦於無技可施。於是她就想找阿畢基拉商量,可轉而又下意識地
警告自己,自家這位身材高大的夏威夷女人,也一定會同情撫養那孩子的夏威夷人,而
不會同情她這個貨真價實的母親。不過她又覺得這件事雖然有些冒險,但卻可以引起基
摩的興趣。再說,心中有事,不找人問一問,總是不得勁兒。於是,玉珍就把這位袒胸
露乳的大漢基摩拉到一邊說:“請你幫我去打聽一下他們到底是誰。”
“用不著去打聽,”他幹脆利落地說。“那是總督克洛洛。卡那扣家。”
“打聽一下他們是從哪裏弄到那個華人孩子的。”
“好,”基摩大聲說著轉身就走。沒過多久,他就回來說:“有一天總督在碼頭上看
到一隻進港的船,上麵有一個很小的男孩兒。當時沒有一個人知道該怎麽辦,總督就自
告奮勇地說:‘讓我把他帶走吧。’說完他就真的那樣做了。”基摩聳聳肩說:“這還
不簡單嗎?”話一出口,他就明白了玉珍的意思。“那孩子是克洛洛的!”他提醒說:
“就是他把那孩子撫養大的。”
“可他是華人,”玉珍爭辯道。“他是我的孩子。”
“當然!”基摩表示同意。“他從前是你的孩子,但現在是屬於總督的。”
玉珍耐著性子,但情緒依然十分衝動。“我並沒有把那孩子交給總督。我是把他送給
你們的,我當時讓你們扶養他,是為等著我回來。”
“可誰得到那孩子又有什麽關係呢?”基摩也不示弱。“孩子有了家,父母又愛他。
又有別的孩子和他在一起玩,還吃穿不愁。那有什麽關係呢?”
“我想讓他長大成為一個中國人,”玉珍一邊爭辯,一邊顯得很緊張。
“我不明白,”基摩茫然地說。“我小時候家裏經常收留兩三個從船上逃離的水手。
我父親把他們藏到坡上那塊地裏。瑞典人、美國人、西班牙人,統統沒有關係。有時候
,他們和我的姐妹們有了孩子,可那些孩子現在都在哪裏?別說我不知道。就連我的姐
妹們也都不知道。他們是西班牙人,還是夏威夷人,有誰在乎這個呢?”
玉珍覺得和基摩再也無法往下說了。她明智地認為最好還是擴大爭論範圍,這樣可以
把阿畢基拉也拉進來。可是又正如她擔心的那樣,這個大塊頭夏威夷女人,果真本能地
站在那孩子的夏威夷媽媽一邊。“你必須得想一想總督太太是多麽地愛那個孩子,”阿
畢基拉爭辯道。
“可她已經有自己的六個孩子,”玉珍回答著,感到自己越來越失望了。
“那些也不都是她自己的!”阿畢基拉洋洋自得地回答。“有幾個是別人扔到大街上
的,有一個,據我所知,是馬伊島的。”
“我要去認領自己的兒子,”玉珍堅決地說。
“八爺!”阿畢基拉警告說。“他已經不是你的兒子了!”
玉珍不加思索地衝口而出地說:“那其他四個孩子也不是我兒子嗎?”
阿畢基拉和顏悅色地說:“對,八爺,他們不光是你一個人的。他們現在也是我的兒
子。”她並沒有解釋說,按照夏威夷的製度,父親與子女的關係是不固定的,他們的關
係不是來自血緣,而是來自愛。因此在夏威夷人中間,從來沒有一個孩子被最終遺棄
掉。夏威夷史冊上最動人的記載就是關於一位農婦的愛。她聽到一個被遺棄的女嬰在
哭。那孩子是被當地人扔到海邊等死的。這位農婦不僅救了她一命,而且就象對待自己
的孩子那樣,一直把她扶養到戰爭爆發,或者到了什麽大事的發生。那孩子長得漂亮極
了。這樣的事情經常發生。阿畢基拉不可能把所有這些故事,都一一向自己家裏的這位
華人朋友解釋清楚。不過她又說起這樣一件事:“在你看到的所有夏威夷家庭中,總有
一個孩子是從別處來的。是一個朋友把這個孩子交給這個家庭的。就是這麽回事。”
玉珍仍然固執地重複自己的問題:“那麽說我的孩子不是我的兒子嗎?”
“不僅是你自己的,”阿畢基拉也在重複回答。這位瘦小的華人婦女望著自己這位高
大的夏威夷朋友,前者受過客家人傳統家庭觀念的熏陶,而後者則是在溫馨摯愛的傳統
觀念中長大成人的。這兩個女人個個都在顯示各自種族的觀念與智慧,而且互不相讓。
不過正如往常一樣,提出調和建議的總是那個能說會道的夏威夷人:“得啦,八爺,我
們有四個孩子,這足夠咱們兩個作母親的用。”這位大高個女人的說服力真不小。玉珍
雖然十分蔑視剛才聽到的這些觀念,可還是從中領悟到何以夏威夷人總是客死他鄉,後
繼乏人,而中國人則總是葉落歸根,人丁興旺。
麵對阿畢基拉燦爛笑容之中所流露出的母愛,玉珍無論如何再也不能無動於衷。孩子
們終日浸淫在夏威夷人所崇尚的真愛與華人所遵從的義務之間。他們在這種特定的環境
中,不是正在茁壯成長嗎?一想到這裏,玉珍就感到心悅誠服,任由阿畢基拉將自己擁
入她那寬大的胸懷深情地愛撫起來。仿佛自己並非一位曆盡滄桑的母親,而是一個純真
幼稚的女孩。阿畢基拉說:“我們現在都已經心平氣和,去看看總督太太吧。”
阿畢基拉和基摩以及玉珍,悄悄地沿著努阿努街向貝利塔尼亞街走著,然後又朝寶石
岬走去。來到總督的大房子前,阿畢基拉低聲說:“我去講話。”見到總督太太她就上
前解釋道:“這個八爺認為你那第七個孩子是她的。”
“這很可能,”克洛洛總督太太對她的話欣然表示同意。“我想我丈夫準是在一隻船
上拾到的。”
“這個八爺想把孩子領回家,”阿畢基拉和藹地說。
總督太太先是低頭看看自己的手,接著就喊起來。不過最後又和氣地說:“我們已經
把他當成自己的孩子了。”
“噢!”阿畢基拉無言以對,因為顯然已經再沒有什麽可說的了。
但是玉珍依然堅持說:“你們為我的孩子費了不少心,我真是千恩萬謝也謝不完!他
看上去是那麽地幹淨,又是那麽地聰明。不過,他是我的親骨肉,我想。。。”
“他在這裏很快活,”總督太太解釋道。
“他是我的兒子,”玉珍堅持不讓。她感到自己好似陷入一團雲霧,或沒有定形的泡
沫中。她可以暫時把它推開,但它又總是回來,使她感到窒息。這三個高高大大的夏威
夷人,正一齊向她撲過來,用人類之愛將她扼殺。
總督太太說:“不過我們認為他也是我們的兒子。”
“如果我到法院去,法官該怎麽說呢?”
她這麽一說,總督太太和阿畢基拉都哭起來。總督太太說:“沒有必要牽扯法官。阿
畢基拉說你身邊已經有四個兒子。為什麽不可以把第五個留給我們呢?我們非常喜歡
他。”
“他是我的兒子,”玉珍固執己見,但此話對這三個夏威夷人來說意義甚微。很顯然
,這個人人喜歡的孩子能夠以多種方式做兒子,而這些方式要比這個瘦小的華人婦女所
理解的要多得多。
總督這時走進來。那是一位五十來歲的男人。高大英武,對每個人的態度都是那麽寬
宏大量,對每個人的意見也都能耐心傾聽。他先讓阿畢基拉講,然後再讓自己的太太和
玉珍講,最後是他自己講。他說:“那麽說,你就是那位八爺扣克嘍?”
“是,”玉珍回答說。
“每一個夏威夷人都欠你的情,扣克。”他鄭重其事地伸出手,回憶說。“那是大約
八年前的事了。我為了一些事情去碼頭。那時我還不是總督。我剛從馬伊島來。船進來
時有個水手帶來一個哭鬧的孩子。他說:‘我該怎麽辦呢?’我說:‘喂養他。’他又
說:‘我沒有奶。’於是我就把那個孩子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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