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奧匈帝都維也納(下)
這一趟歐洲行程即將殺青,第二天在維也納,我們遊覽了美泉宮、柏爾威岱皇宮。我的雙眼,一隻裝著此地的鴨綠色園林,一隻瞅著回家的來路。
無論如何也要說說維也納近郊神聖羅馬帝國、奧匈帝國的皇宮——美泉宮(也譯善伯容, Schloss Schonbrunn )。深怕時間不夠花,八點半剛開門就買了兩張 13 歐元的門票進場了。這是比巴黎凡爾賽宮規模略小的歐洲勝景,撩開那層總難遮掩、經年漂洗的麵紗,可以窺見她的過人之處。
其一是感受到展館設施的現代新穎。從售票口開始,處處有大屏幕導遊顯示器,還有中文介紹小冊子,五星紅旗的標注和茜茜公主的音容笑貌相互映襯,還有中文旅遊手冊。我和金發碧眼的書店店員說,你們這樣才不會“流失”中國客人啊。店員笑嘻嘻地說,是啊是啊,您是中國哪裏來的呢?我說不是中國,是美國加州。隻聽她說也曾“ have been ”在加州的什麽地方住過。大家之間的關係就近了許多。出得售票廳,展眼望去,美泉宮前布滿細沙的大廣場上,中國遊客比比皆是。
其二是窺見皇宮內裏的諸多細節。記憶中的巴黎凡爾賽宮印象模糊,英國戴安娜皇寢幽秘小器,這一次真要把歐洲皇室看個究竟。因為有中文介紹,一頁頁往下翻,看圖識景,不用租翻譯聽聲器,我們一路走馬觀花看重點,行色匆匆。魚骨廳、衛兵廳、台球廳、桃木廳、費蘭茨 . 約瑟夫皇帝臥室、伊麗莎白皇後寫字間及盥洗間、皇後沙龍、明鏡大廳 …… 盡展眼底。速度之快象衝浪的鯨魚,一而再,再而三地超越那些慢慢挪移的歐、美、日遊客群。
印象最深的是皇帝、皇後異常簡單狹窄的起居室:床榻前擺一襲陳舊沙發,床邊就近三、四步之隔就是如廁的馬桶了——我剛想按下快門拍點皇室花絮,就被館員製止了。老了老了,英雄遲暮,步履蹣跚,要一手手摸索過去當即夠得著馬桶蓋才行啊,恁的是無限江山,也隻能守個方寸地盤嗬!從“寡人之疾”(《 孟子 · 梁惠王下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到“寡人之隱”,是帝王們必走的宿命之路。緊挨著就是洗漱和化妝間,遠不如我們在美國住得寬敞通透呢,長繡的花鏡更無法照出簪春的容顏,相思不能,閨怨不成,但是我,猶能聞到往世的芬芳。
其三是觀賞美泉宮背後皇家花園的好景致。美泉宮的皇家花園氣勢非凡,修葺得齊刷刷的綠樹牆涯無邊際。走在這座典型的法式園林裏,我倆被五彩繁花和綠草構築的大花壇,以及綠樹牆底安放的無數尊古 希臘神話 雕像所吸引,忙不迭地拍照,漸漸就走散了。及至我推著小車走到園林盡頭的“海神泉”( Neptunbrunnen ),仰頭看見巨大無朋的岩石上矗立的大理石群雕,親眼目睹希臘海神尼普頓及其追隨者的風采英姿,戰馬蕭蕭昂天嘶,泉水奔湧衍化成隨風垂落的大瀑布,爬行到山坡上,多角度拍攝眾神像,也沒有看到妻的蹤影。
美泉宮的最高點是凱旋門( Gloriette ),幾個 Z 字型步行道隱約浮現在綠草豐饒的山坡上,我意識到對我而言,要攀行到那個藍天白雲之下的好去處並非稀鬆平常之事。我再一次回頭,眺望海神泉底下的來路,就逮住妻裹著紅色夾克衫木偶似丁點大的身影了:“喂——我在這裏哪!”聲音遠遠地飛過去,象隻雪白的信鴿。她使勁地朝我揮手,這一會沒料到他的腿疾老公已爬得這麽高。
維也納的天空晴朗,一碧如洗。登高望遠,在凱旋門觀景台,我們得以俯視維也納的地理地貌。位於阿爾卑斯山東北麓的維也納得天獨厚,正西、西北和西南全被森林環繞,扼住東、西歐的要穴。無邊的森林延展著延展著,一直把它稠密的綠色和自然氣息塗抹、滲透到喧囂的市區裏來,捎帶著還有那條藍綢緞兒似的多瑙河,且行且歌,一地裏穿城而過,把這座上帝之城撩撥得愈發豐腴妖嬈。
“把身體斜斜地探到鏡頭裏來,對,對,就這樣,就這樣!”對此良辰美景,我突然有了攝影新構思,要妻把這一麗姿美態定格在維也納。
導遊手冊告知這一趟美泉宮要花三、四個小時,我們緊趕慢趕,足足用了三小時。出門就搭出租車,直奔此趟維也納之旅的最後一站——柏爾威岱皇宮( Belvedere) ,相隔也就十五分鍾車程吧,我們要到裏頭去看這兩天來常常念想的一幅世界名畫。
柏爾威岱皇宮( Belvedere) 分為上、下兩部分,其中上部做了維也納奧地利美術館。原本計劃三點鍾坐火車回法蘭克福,時間已所剩無幾。妻在購票,我直衝小書店挑買畫冊和名信片,中文版導遊手冊是甭想有了,說明此地鮮少華人涉足。情急之中,我用 15 歐買了本 Gustav Klimt 的畫冊,坐車出來的路上發現竟是德文版的,你說丟人不丟人?
美術館前的廣場上有幾尊大咧咧的獅身人麵石刻,上頭的裸女豐乳、欠腰、肥臀,做伏臥狀,既古典,又情色,這是我倆從未見過的,算是大開洋葷了。進得館來,
我們就殺向 Gustav Klimt 的驚世傑作《接吻》,或稱為《吻》( 1907 - 1908 )的。大約是二十年前,初到美國住公寓的時候,我就買了這幅畫的簡陋印刷品,也算是慧眼識珠吧,此後搬了好幾次家,直到住上山莊裏的大房子,依舊掛著它。
Gustav Klimt 何許人也?中文把他譯成古斯塔夫 · 克裏姆特,是維也納分離派代表人物,奧地利著名象征主義畫家。該美術館不讓拍照,我想咱是買了門票進來的,又不像你們八國聯軍到北京圓明園又搶又掠,況且連大名鼎鼎的維也納藝術史博物館也是讓人拍照的,就你們特殊啊,老王今天偏要拍了。那就偷著拍唄,尤其是在世紀之《吻》畫作前,前前後後,左左右右,我忍不住拍了三次。
被筒燈照亮的壁畫《吻》其實非常大,富有裝飾性,現在就懸掛在我眼前。那對平凡得不能再平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男女熱烈地擁吻,依偎,無以數計的金片、銀箔、珊瑚、螺鈿包裹他們的身體,熠熠生輝,華美絢麗——原來畫家是以不同性征,比如男人用方形,女人以圓型來裝飾衣服的,撩人的光彩就這樣產生了,使得這場“吻戲”具有形式美的同時,更富人類學的儀式、圖騰和普世意義。細細地看過去,頭發烏黑,體魄健壯,具有陽剛之氣的男人居畫麵左側稍高位,一脈情深,惜香憐玉,百般嗬護;皮膚白皙,嘴唇紅潤,嬌柔美麗的女子在畫麵右側略顯低矮,雙眼緊閉,未吻先醉,臉色緋紅。這一對曠世長存的戀人頸脖纏繞,手臂交匯,以沫相濡,如膠似漆,女人是光腳跪在繁星般的花草地上的,男人的披風彷佛要遮擋這世界的一切風雨,時間與空間齊齊凝固,象征愛和情就是世上的一切。
克裏姆特的畫作深受東方藝術的影響,線條和花紋介乎日本浮世繪與拜占庭藝術趣味之間,大多涉及生、死、愛三大主題及其輪回,讓人有一種從世俗觀念的約束下解脫出來,活色生香,奔向溫馨、浪漫、激情之路的衝動,以及珍惜生命,正視死亡的內心觀照。 -
為了克裏姆特的這一幅驚世之作,以及後來看到的拿破侖翻越阿爾卑斯山原畫(又一次想起阿爾卑斯山脊另一側凍原的廣袤空間,冷峭酷寒,朔風凜冽,植被稀疏),還有印象派大師莫奈的兩幅畫作,我們無法趕上下午三點回法蘭克福的火車——那就趁晚上七點的回去吧。
最好的時光在路上,我們珍惜維也納的最後時光,及其每一個瞬間。最該去的地方還有哪兒啊?自然是國家歌劇院,以及多瑙河和河畔繼紐約、曰內瓦之後的聯合國總部了。
錯過今朝,事過境遷。先把風景當飯吃,就不坐下來吃飯啦。“不擔心,別著急,我來搞定!”那一位司機這樣說,車輪疾轉。正巧遇到周日,維也納聯合國總部關門,我們隻在外頭胡亂拍了個照。新興社區,寥寥的幾座高樓,和中國浦東陸家嘴相比差遠了。一樣的河流,不一樣的《藍色多瑙河》(貝多芬、約翰·斯特勞斯),水波綠藍,微微翻動如一群男人的喉結,河中的小島、橫臥的橋梁,以及河岸的樹木、民居、教堂、駁船,激起維也納有史以來多少音樂家閃動的靈感!無論時光如何流轉,這些景點,它的脈脈流水,靜靜河岸,都會同樣映照你我以及那些天賦異稟者的諸多笑靨和蹙眉!
回城區找到國家歌劇院,買票時發現裏頭走一趟要一、兩個小時,也就舍棄了。使勁往旅館趕,飛車穿過維也納 N 個城區,齊齊的街巷、店麵、廣告牌,鋪灑了漸漸無力的秋陽。到機場卸下行李,出租車費才 34 歐元,純種的維也納司機以為我們是中國大陸來出公差的,竟然知道要多開點發票額讓我們拿去報銷,嗬嗬嗬!
在機場吃的麥當勞,買了大包小包的的餅幹、啤酒、葡萄上火車。再見,難以窮盡、美麗無限的維也納,全球最宜居城市,那些有聲音、有顏色、有氣味的畫麵!下次再來,我們一定要攀登聖史蒂芬大教堂北塔,鳥瞰全市風光!下次再來,我們一定要拜謁當代心理學大師弗洛伊德、阿德勒的故居,那些我們這個專業的心靈故土。
有別於南懷瑾的“佛為心,道為骨,儒為表,大度看世界。技在手,能在身,思在腦,從容過生活”,我們這些遊覽過維也納及其大歐洲的人,從今往後,就會理直氣壯地放下那份忙碌,過一種嶄新的“中西合璧”的生活了。
【後話】火車奔馳,迷迷瞪瞪快要闔眼入睡之際,忽然上來一人,特高大,有鬢須,後麵還跟了兩人,徑直走到我跟前,亮出錢包裏的證件,綠色的,明顯是要查我什麽。我指了指妻,妻拿出美國護照,那人簡單盤問幾句就走了。我以為是遇到意大利假警察或劫匪了。妻說是奧地利邊境警察,重點是查你,看你戴的帽子,那身打扮,哈哈。早上我們還在討論每次出遊,起先都被人瞧不上眼(就看法蘭克福一日遊的導遊及後來那司機對我們的態度),隨後的言談舉止才把印象分給掰回來。看來人靠衣裳馬靠鞍,以後要多穿名牌才是啊。
翻看《歐洲大陸》一書,到尾頁,恍然發現西歐已無處可去了,十之八九都去過了!做一些新念想吧,去北歐、東歐、中歐,抑或土耳其、以色列什麽的?窮、髒、亂,興趣缺缺,我想。要不就來點德、法、英深度遊?對了對了,我們連英國愛爾蘭都沒去過呢,妻說。車過紐倫堡、烏爾茲堡。
繞了一圈,深夜回到法蘭克福。車站前街的黑地磚髒兮兮的,廢紙屑隨風飄揚,其貌不揚的妓女隱約可見,這裏是我們初來乍到留下美好印象的德國嗎?我猶疑了。當天夜裏,妻做夢,夢到多了個兒子,兩邊有大山,山人都唱“藍調”,我說那就是藍色多瑙河啊,妻說“藍調”是美國的。我夢見自家的住宅變成了奇大無比的教堂,裏頭的大理石雕像赫然生輝,連綿無盡。
“大國之怒,雷庭萬鈞,不是不報,時間未到”,網上鈞魚島事件鬧翻天,中國大陸的社論這樣說。我用眼角瞟看法蘭克福機場裏的曰本旅遊團隊,人家那個守紀律,驢友們靜靜地圍繞著導沋說話。在免稅店,是這次出遊第三次遇見日本老人了,謙恭有禮。記得在日本東京郊區旅遊,那個地方不收小費,結果妻給了,一個女服務生追出來還錢。日本人啊日本人,在歐洲,胸臆中多增了一種近鄰感。
回美之前,歐洲的天下起蒙蒙細雨,妻給女兒發電郵來機場接爹娘。漢沙航空櫃台前,她喟歎:“到明年,領美國護照當老美都十年了,來歐洲太少,免簽護照沒有充分利用啊!最麻煩是你老不改的中國護照,每次都要跑到 Wilshire 那邊(指洛杉磯 Wilshir 大道的德、法、英領事館)。海關進來,看見我的美國護照就說 Good ! Good !看見你的呢? …… ”我說他們起碼沒說“好”,表情還曖昧著呢。這使我想起一個中國大陸網友在微博上說的話:“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是我拿著我的暗紅色護照,為了一個簽證曆盡艱辛;而你拿著你的墨綠色護照, 120 多國暢通無阻。”不過我有綠卡還好些,真有點難下決心轉做美國公民呢。
繼而,我象逮著什麽似的對妻說:“哎哎,我用小推車(輔助走路),進機場用殘疾人優先通道,你跟著沾光怎麽就不提了呢?” 妻勉強笑笑說:“優先優先,也算是一種優先吧,真的還借了你的光呢!”我知道,這時候,我們的心象創口累累的大地,流過血,又自行結痂了。
德意誌的天空下起陣陣大雨,航機瞬間衝入雲端。我的心情安詳寧靜,最大的雨水也濺不濕來自心田,旋即響起在耳廓的聖方濟各的和平祈禱詞:“有仇恨的地方,讓我播種仁愛;有傷害的地方,讓我播種寬恕;有猜疑的地方,讓我播種信任;有絕望的地方,讓我播種希望;有黑暗的地方,讓我播種光明;有悲傷的地方,讓我播種喜樂。”由衷期望世界太平,自身強盛,永遠做一對愜意無羈遊天涯的跨文化旅人,哪怕是老眼昏花的歲月。(完)
2013 年 1 月 25 日於洛杉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