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奧匈帝都維也納(上)
愛默生說,圖書館是一座神奇的陳列廳,人類的精靈都像著了魔似的沉睡著,等待我們用咒語把它們喚醒。我想,究其實,外在的整體世界才是人類最奇妙、最碩大的圖書館,旅遊就是打開它的絕佳方式,我們用腳掌翻開時空卷軸,讓風景走在眼裏,與人類精英凝固在建築、雕塑、繪畫、音符裏的情思相聚,共度春宵秋月。
從這個角度來說,短短兩天脫離、規避導遊及團友的維也納自助遊更具自我探索意味,無意間,我們遭遇了當年最強大的奧匈帝都遺留的萬千風情,象捅了一個馬蜂窩,那些昏昏欲睡的精靈漫天飛舞,紮人眼目。
每次漫旅歐洲,隨大團走馬觀花一周後,我們都會多留兩天給自己做深度自助遊,這一趟初步甄選了布拉格和維也納。在翻閱 Roger Williams 撰寫的《歐洲大陸》一書時,我發現介紹布拉格隻有短短三頁文字,維也納的篇幅卻長了一倍,遂與妻決定:去奧地利的維也納!
奧地利和德國一樣,不講英語。現在開始,妻說,我跟你一樣了,沒有(英文比你好的)優勢了,咱倆都是兩眼一抹黑啊。德國的斯圖加特火車站很大,東奔西突,讓你找不到北。沒顧上吃飯,趕三點多的火車去維也納,要坐七小時,簡直是龜爬蟻行,跟中國的高鐵沒法比。
語言障礙立竿見影了。因為看不懂德語車票,對妻這樣一個走遍英語世界賊大膽全不怕的人來說,喪失德文語感的同時,也會對火車票標示的一切麻痹大意,而我更是個依賴慣了的人,接二連三的差池就毫不奇怪了。
起初覺得坐位挺寬敞,後來發現錯入了頭等艙。那就用我的小推車把行李推去普通車廂吧,過道狹窄,座位很滿,一路磕磕碰碰的。原先以為是直達,結果要到慕尼黑轉車,二十分鍾的折騰,上得車來,發現咣當咣當一火車才幾十人。屁股剛剛坐暖,大跌眼鏡的是還要在一個名叫 Linz 的小站轉車,幸虧被妻連蒙帶猜地發覺了,要不這麽大一個歐洲,不知被載到哪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呢!回美國後被女兒好一番數落和取笑,說你們真的太冒失了,事先也不做做功課,真要坐火車遊歐洲,大可以買一張通票 Euro Star 走透透呀,用得著這麽辛苦嘛!
天涯地角有窮時,原來門外的世界有那麽多羈絆啊。盡管我們都是青春呐喊早已湮滅在泛紅旗幟裏的人,但一直不願拘泥於漸漸走向黃昏的自我世界。日本作家村上春樹一直強調東西文化的交流,說那是“供靈魂來回穿梭於國境之間的道路”,靠的是眾人經年累月、嘔心瀝血的修建,永遠不可堵塞,怎樣都應維護。車輪飛濺著碰觸軌道的火花,我們的身心正向奧匈帝國的皇冠明珠、世界音樂之城維也納前行,算是三生有幸了。
天上看不見維也納的月亮,黑乎乎地搭了輛出租車去旅館。這個晚上的感覺和後來的經曆重疊,發現這城市的司機都是挺 Nice 和規矩的,半夜三更穿街走巷,沒有絲毫恐懼感。相反,剛剛過去的美國明尼蘇達之旅,一個黑人司機不斷走錯路,將我和妻拉到荒郊曠野,魂都差一點嚇丟了。
下榻的旅館不大,前廳圍了幾張沙發,擺了些畫冊和雜誌,燈光通亮,很溫馨。那些書刊裏肯定提到一本小說,名叫《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是我最喜歡的奧地利作家茨威格寫的,前些年還被徐靜蕾自編自導自演,薑文在裏頭當男一號,講了個刻骨銘心的愛情故事。哎,轉了一大圈,仿佛又回到自家的書齋和影庫了。
第一次沒有導遊的“ Morning call ”,睡到自然醒。早餐喝到歐洲上好的牛奶,杯子上端泛著白沫,嘴角被粘得滿滿的,牢牢的,口齒留香,感歎“歐洲牛奶真好,上麵有白泡沫!”偶然看到幾張中國人的麵孔,一問,還是香港來的,大陸客顯然沒有德國和意大利的多了,真真是歐洲深度遊了。
腳下的每一步都要靠自己的道行了,人家可全是說德語的啊!離開大團導遊,像一對寂旅孤雁,我倆一再提醒自己。不過時至今日,我終於找到一個外出旅遊的好方法了:用旅館的網絡捜索名勝古跡,將圖文內拍在 iPad 中,就可以按圖索驥啦。現在,我把 iPad 中維也納中心景區聖史蒂芬大教堂,以及金色大廳、美泉宮等等照片逐頁翻給旅館前台小姐看,她順手拿出一張不太大的市區地圖,在上麵畫起紅圈圈來。我一下子對維也納有了鳥瞰感,心想隻要沿著環城大道( Ring strasse )走,就不怕找不到這個地處東西歐交通要塞的名勝精華了。
妻捂著頭說,好好好,現在這一切都歸你打理了,我的頭開始隱隱作痛了!讀者諸君看好了,關鍵時刻,俺還是能派上用場的吧?
這就去找市內有軌電車站,冷風吹在身上有點透涼,街道上人跡闌珊。我把“ EINBAHN ”看成一條街名,妻猜說那是單行道的意思。在車身通紅的有軌電車上沒坐多久,就有人好意提醒該下車了。急忙忙把小推車搬下來。我們好像沒付車費?妻事後想起說。但分明是沒有收費員,也沒有售票機啊!
側身看到一幢雙頂教堂,在清晨的冷寂裏顯得特別美麗。妻說要拍張照吧。我說不拍了不拍了,走走走啊。哪裏走哪裏走? Ring strasse 戒指路,環城大道啊!妻看我那雙眼直愣愣的向前,望著岔道極多的大馬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就說了:“今天跟你這位王導出來旅遊,心裏還真有點發虛呢!”說實在的,這時候我才佩服起那些海軍陸戰隊隊員來,他們搶灘登陸,荒島生存,叢林野戰,能在完全陌生的環境中快速適應,具有信鴿一樣的方向感,哪像我等隻會紙上談兵,一到實地就犯傻!
我老想啟齒問路人,這 Ring strasse 該怎麽走啊?妻說你去問你去問,人家也不是不懂一句英文呀!我知道她從來就是個不愛問路的人,到哪裏都是憑直覺瞎轉悠自然熟。那麽,就瞎轉悠著看唄。
我們懵懂前行,看見一幢古建築就覺得會有大名堂,瞄到一座大塑像就以為是貝多芬、莫紮特、約翰 . 斯特勞斯、海頓、舒伯特的遺像……可惜看不懂上麵書寫的任何一行文字。我們一直在尋找那條好大好大、彎曲如虹的環城大道,心想找到它就能提綱挈領抓住維也納的主要景點了。但手上的地圖太小,路牌一個都找不到,並且這個大都會的每條道路都有些許彎曲和飄逸,真讓你茫然不知所措。這一會到底嚐到沒有大團導遊的苦惱了。
那就憑感覺往人多景多的地方去吧。偏偏這城市滿街皆可入鏡,到處都是摩登亮麗的建築群、年代久遠的教堂、很有來頭的雕塑。後來我們就決定,隻要是大場麵的景點,先不先都拍個照片再說,回頭慢慢消化,這樣才不會落下什麽,免得將來後悔。這就強烈地體會到維也納的富麗堂皇和繁榮勝景大大超過我們此趟歐洲遊的所有城市!多少年來,誇稱走遍天下,已把千山蔥綠、萬水縱橫裝進心腹的我等兩人,何以遲遲不來這座滿目景秀、鑲金鍍銀的大都會呢?真有點相見恨晚哪!
這就到了非常新派的人民劇院(後來才知道),以及老舊的歌特式巿政廳(事前不知道)。迎頭看見一座希臘神廟式建築,妻說是奧地利議會大廈,因為她破天荒地拿到了一份中文介紹!據說這是歐洲最美的國會大廈,依我看來,美就美在它的大手筆希臘神廟式構架、坡道,以及門口大廣場以雅典娜為首的眾多大理石雕像,它們秀美、典雅、和諧,遙相呼應,高低錯落,宛如象牙白,一地裏熠熠生輝。妻就感慨地說,看看人家當年帝國擴張、經濟上升期的做派,就會想通現在中國各省、巿大建樓堂館所的原因了,經濟起飛了,國富民強了嘛!
人行道綠草如茵,前方的一段大馬路被阻隔了。好多孩童在路中央作畫,路旁的樹杈上掛了條條黃、綠相間的橫幅。妻說好象是綠色和平組織在搞一場周末活動,反對駕車出遊和尾氣汙染。
行人漸多,路旁建築物越發高大壯碩。一個充氣的橄欖球運動員橡皮模型,足足有二層樓高,向行人迎麵撲來。我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聽到幾聲漢語,繼而看到一隊中國遊客魚貫而過,持了很重台灣口音的女導遊神氣十足地指著左邊的深宮大院說:“這就是霍夫堡皇宮( Hofburg )了!來,先跟我去看莫紮特雕像!”我大喜過望,旋即和妻跟在這群人馬後頭,做一回“ Follower ”或“ Free-ride ”,也就是搭順風車占便宜的人,嗬嗬!
我想我是太不習慣這種沒有大團導遊瞎子摸象的“苦日子”了。可見怯於無明的探索、懶於真相的開拓是人類的一種頑疾,即便你富有個性,頗有教養,也難脫其法網與窠臼。我喜滋滋的甚至和妻商量說,我們幹脆給點錢加入這個旅行團好了,妻壓低聲音對我說:“跟著你就跟著,不要大聲說話了,要不動聲色才行啊。”
折進皇宮邊門,綠樹掩映中,一眼瞧見莫紮特雕像。身穿燕尾服的莫紮特年輕氣盛,一手握著樂譜,一手劃著旋律,高傲地站立在鑲著金邊的“ MOZART ”基座上,幾個天真爛漫的小天使圍繞上下,向高處的音樂天才瞻望。“他是薩爾茨堡出生的,三歲就展現音樂天才了,五歲要父親教他拉小提琴,六歲譜出三首舞曲……”女導遊坐在條凳上,以頗有權威和稍感不耐的口氣給手下這些凡俗遊客講述莫紮特的天賦異稟。我正在想莫紮特的出生地“薩爾茨堡”很熟悉呢,問妻,電影《音樂之聲》是不是就在那一帶拍的呀?回說,好像就是啊。導遊就揮揮手說大家自由活動了,過一個半小時回到原地集合吧。
鏡中花,水中月,轉瞬之間,我要隨團遊覽維也納的願望也就徹底落空了。
接下來,我們一直在尋覓所謂的新皇宮( Neue Byrg )、瑞士殿( Schweizerhof )和阿馬裏斯宮( Amalienhof ),昏頭轉向,如墜雲裏霧裏。我們無法深入維也納,仿佛一直站在這個城市半明半暗的邊緣或陰影裏。遙想當年,幾乎囊括全歐的奧匈帝國,其皇冠上有三大明珠,它們分別是維也納、布拉格、布達佩斯,維也納當屬最閃亮的那一顆。轉個念頭吧,入門即不難,深造也是可以辦得到的,也許轉機已潛藏在前方某個不起眼的拐角。
這時候,整個皇宮的老舊建築群中,非常搶眼地凸現了一座現代風格、墨綠色調的玻璃棚,妻說好象是植物園或蝴蝶館什麽的。在它的一側,我非常緩慢地推開一扇門,看見一個小書店,眼前陡然一亮:竟然發現一大本英文版的《維也納》導遊手冊!
妻說這下子得救了,我們可以順藤摸瓜啦。英文的孤魂野鬼,終於在德語世界裏找到了自己的家。時空豁然開朗,一團亂麻的旅程自然順暢起來!
我們信心滿滿地走過萬頭攢動、人聲沸騰的英雄廣場( HELDENPLATZ ),原來這裏在開一場戶外全民運動會,或嘉年華會,男女老幼齊參加,項目繁多炫人眼。一個坐在電動殘疾車上的全癱老婦,就著餐盤又吃又喝,滿臉堆笑,看見我的小推車就比比劃劃,好像是說我的不如她的高級、方便,生活意誌相當堅強,對我產生重大啟迪!
這時候,我們把目光凝聚在廣場五顏六色的運動項目和熱力四射的人群上,嘖嘖稱奇,樂不思蜀,第一次遺忘周圈的皇宮和青銅基座上騎著戰馬的那個名叫什麽埃烏傑尼歐的王子塑像!第一次欽佩維也納市政府竟然讓人民的籃球投射在皇家貴族的陽台上(隨口說說),並且讓市民的轎車通行在皇宮的大門內!
我們這就沿著這條穿過皇宮的人行道和車道前行。去看神聖羅馬帝國的那頂寶石皇冠,向右向右,走進歐洲最氣派、最經典的維也納國家圖書館的殿堂。
指示燈一直在閃爍,照相機內存終於徹底告罄。我抓來妻的傻瓜相機非常有節製的拍攝無以數計的皇宮殿頂,以及綿延無際的熱街鬧市。妻一時無法理解維也納何以累積如此人間財富,堆壘這般天堂勝景。我說第一次世界大戰前人家就是除了德意誌之外,領土遍及中東歐不可一世的奧匈帝國的都城啊,全球的殖民地或附屬國都要向宗主國進貢的嘛!
2012 年 11 月 21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