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讀畢飛宇長篇小說《推拿》
一、以前讀過畢飛宇的《青衣》,是在赴大陸的飛機上,一口氣讀完,該小說被拍成電視劇,由馮小剛的內當家徐帆主演,劇情有點像美國好萊塢大片《黑天鵝》,很受觀眾青睞,所以對畢飛宇的作品一貫以來有好感,覺得他是中國當代文壇不可多得的大匠或大師。
二、《推拿》的創作手法高超。尤其是該書有關男女情愛,特別是盲人情愛的描寫非常透徹,到位,生動,甚至可以說是刻骨銘心滴!這種以輕取重的敘事智慧,纖細溫馨的描寫手法,雖然涉及到男女性事,但寫得幹淨而不淫穢,細膩而不露骨,美麗而不醜陋。從過往該作者的小說來看,他真是中國當代“最了解女性的男性作家”。
三、《推拿》的題材選擇獨到。盲人的題材很少有人問津,畢飛宇的創作篳路藍縷,具有開創性。盲人的性格特點、心理活動、外貌特征被作者刻畫得惟妙惟肖,入木三分。盲人有別於常人敏感脆弱的自尊心、咋暖還寒的虛榮心、力求上進的事業心,以及與“盲”俱來的焦慮感、如履深淵的缺乏安全感、飲鴆止渴企圖融入常人社會的心理旅程,被畢宇飛捏拿得十分準確,開鑿得非常深刻,真是難能可貴啊。都紅、金嫣、沙複明、小孔、王大夫、小馬,這群頗具性格特色的盲人雕像,將永久屹立在讀者心中。
四、《推拿》的主題思想高遠。作者對盲人這一弱勢群體的人道主義關懷體現了當代中國作家集體迷惘、焦躁、沉淪之外一息尚存春意盎然的心靈綠洲,高屋建瓴的道德良心。眾目混沌之中,就有那麽一雙睿智、炯然的雙眸,密切關注盲人群體的生存焦灼、苦難和歡欣。作家還敘寫了盲人和高唯為代表的健全人之間的關係,讓讀者體悟到相對於盲人,健康人的世界是一片黑暗的深淵;相對於健康人,盲人的世界也是一派未知的渾濁。而從更廣博、象征、寓意的角度來看,人類整體也有其整體的盲區與盲點。“神說,要有光,於是就有了光,可有些地方卻一直沒有光,朋友說,沒有光也要好好活,他們就始終好好地活。”這個“他們”是指生來就失明或滯後失明、稍安勿躁的所有盲人,這位“朋友”是指雙目清明、悠然一生的健康人,健康人總有一天,會像小說結尾處寫到的那個護士一樣:“突然就明白過來了,她看到了一樣東西。是目光。是最普通、最廣泛、最日常的目光。一明白過來護士的身體就是一怔。她的魂被懾了一下,被什麽東西洞穿了,差一點就出了竅。”這個護士悟出了司空見慣的人類目光的橫空出世與無比金貴,以及久久被忽視的盲人心靈之光的強大震撼力!
五、最近這四、五年來,本人不曾從頭到尾讀完一本書,慚愧啊慚愧!這次拜高科技iPad之賜,又有了美國浙江經貿文化聯合會讀書交流會的促動,在“百忙”中,昨晚終於讀完了《推拿》全書。隻是,本人的真實感覺是:千裏搭長蓬,哪有不散的宴席?世上的美味佳肴,也有吃到倒胃口的時候,大概是從全書的三分之二開始,我就覺得這本書的趣味性小了,吸引力差了,遣詞造句沒有新意了,內容鋪陳清湯寡麵沒有新意了,人物塑造霧失樓台混濁不清了,說句老實話,最後一百多頁,我是迫於任務勉強讀完的。仔細分析起來,覺得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題材的局限性、空間的密閉性、人物的單調性,是該小說後部分難以精彩紛呈、高潮迭起的根本原因吧?!
但無論怎麽說,《推拿》是近年中國文壇不可多得的充滿現實主義色彩,具有好內容、好故事、好人物、好手法的長篇佳作之一,作者畢飛宇,更是當代中國文壇排名前十的實力派作家之一。
寫於2012年1月20日星期五
附錄:
一)作者與作品 畢飛宇,男,1964年生於江蘇興化,1987年畢業於揚州師範學院中文係。1992年任《南京日報》記者,1998年至今任《雨花》雜誌社編輯。主要作品有《畢飛宇文集》四卷,《玉米》、《平原》等。曾獲第一屆,第三屆魯迅文學獎,第一屆中國小說學會獎,第二屆馮牧文學獎。
二)畢飛宇談中國文學現狀:正處於非常尷尬時期文匯天廷文學獎在上海開幕,王蒙、白先勇、馮驥才、王安憶擔任顧問,桂國強、畢飛宇、李敬澤、宗仁發、格非等擔任評委的陣容不容小覷。有專家指出目前中國文學的現狀是讀者找不到好作品,好作品也找不到讀者,對此,評委之一畢飛宇卻並不十分認同,他對記者說:“麵對寫作,自己是一種最真實的狀態。不會因為讀者的口味去決定自己寫什麽,放棄什麽。如果真的沒有好的構思,我可以一年不動筆。……目前中國文學正處於一個非常尷尬的時期,王安憶、馮驥才等老牌作家多年磨一劍寫一個長篇小說,可80後的作家隻需幾個月就比前輩們在市場上吃香得多,這是一個混亂而又尷尬的文學局麵。文學再也沒有標準了,很多所謂的文學都是經由圖書商們炒作出來的,其中真正的文學性有待商榷。”
三)《推拿》優秀章節枚舉散客也要做,和常客以及擁有貴賓卡的貴賓比較起來,散客大體上要占到三分之一,生意好的時候甚至能占到一半。一般說來,推拿師們對待散客要更熱心一些,這熱心主要落實在言語上。第一部分:王大夫(1) —— 《推拿》 沙複明(4) 第二部分:小馬(1) ——《推拿》 都紅(8) 第三部分:小孔(1) ——《推拿》 夜宴(6) 情欲是一條四通八達的路,表麵上是一條線,骨子裏卻鏈接著無限紛雜和無限曲折的枝杈。從恢複打工的那一天起,小孔就被情欲所纏繞著。王大夫也一直被情欲所纏繞著。當情欲纏繞到一定火候的時候,新的枝杈就出現了,新的葉子也就長出來了。小孔,王大夫,他們吵嘴了。戀愛中的人就這樣,他們的嘴唇總是熱烈的,最適合接吻。如果不能夠接吻,那麽好,吵。戀愛就是這樣的一個基本形態。
四)《推拿》精彩段落回放(16至17頁)聽王大夫這麽一說,小孔品味出王大夫的意思了,它的味道比“我想好了”還要好。小孔在那頭就喘。很快,整個人都發燙了。小孔突然就覺得自己的身體有了微妙的卻又是深刻的變化,是那種不攻自破的情態。小孔就從推拿床上下來了,往前走,一直走到王大夫的跟前。王大夫也站起來了,他們的雙手幾乎是在同時撫摸到了對方的臉,還有眼睛。一摸到眼睛,兩個人突然哭了。這個沒有一點先兆,雙方也沒有一點預備。他們都把各自的目光流在了對方的指尖上。眼淚永遠是動人的,預示著下一步的行為。他們就接吻。卻不會。鼻尖撞在了一起,迅速又讓開了。小孔到底聰敏一些,把臉側過去了。王大夫其實也不笨的,依照小孔的鼻息,王大夫在第一時間找到小孔的嘴唇,這一回終於吻上了。這是他們的第一個吻,也是他們各自的第一個吻,卻並不熱烈,有一些害怕的成分。因為害怕,他們的嘴分開了,身體卻往對方的身上靠,幾乎是粘在了一起。和嘴唇的接觸比較起來,他們更在意、更喜愛身體的“吻”,彼此都有了依靠——有依有靠的感覺真好啊。多麽地安全,多麽地放心,多麽地踏實。相依為命了。王大夫一把把小孔摟在了懷裏,幾乎就是用蠻。小孔剛想再吻,王大夫卻激動了,王大夫說:“回南京!我要帶你!南京!我要開店!一個店!我要讓你當老板娘!”語無倫次了。小孔踮起腳,說:“接吻哪,接吻哪——你吻我啊!”這個吻長了,足足跨越了兩個世紀。小孔到底是小孔,心細,她在漫長的接吻之後似乎想起了什麽,掏出了她的聲控報時手表,摁了一下。手表說:“現在時間,北京時間零點二十一分。”小孔把手表遞到王大夫的手上,又哭了。她拖著哭腔大聲地叫道:新年啦!新世紀啦!”新年了,新世紀了,王大夫談起了戀愛。對王大夫來說,戀愛就是目標。 (18)王大夫的客人們都知道,王大夫的每一次放鬆都不是從脖子開始,而是屁股。他的大肉手緊緊地捂住客人的兩隻屁股蛋子,晃一晃,客人的骨架子一下子就散了。當然,並不是真的散,而是一種錯覺,好的時候能放電。王大夫天生就該做推拿,即使眼睛沒有毛病,他也是做推拿的上好材料。當然,手大是沒用的,手上的肉多也是沒用的,真正有用的還是手上的力道。王大夫魁梧,塊頭大,力量足,手指上的力量遊刃有餘。“遊刃有餘”這一條極為關鍵了,它所體現出來的是力量的質量:均勻,柔和,深入,不那麽刺戳戳。如果力道不足,通常的做法是“使勁”。推拿師一“使勁”就不好了,客人一定疼。這疼是落在肌膚上的,弄不好都有可能傷及客人的筋骨。推拿的力量講究的是入木三分,那力道是沉鬱的,下墜的,雄渾的,當然,還有透徹,一直可以灌注到肌肉的深處。疼也疼,卻伴隨著酸。還有脹。有不能言說的舒坦。 (36至37)王大夫坐在床沿,拉住了小孔的手,是欲言又止的樣子。小孔卻奇怪了,吻住了王大夫,這一來王大夫就更沒法說了。小孔一邊吻一邊給王大夫脫衣裳,直到脫毛衣的時候王大夫的嘴巴才有了一些空閑。王大夫剛剛想說,嘴巴卻又讓小孔的嘴唇堵上了。王大夫知道了,小孔想做。可王大夫一點心情也沒有。在鬱悶,就猶豫。小孔已經赤條條的了,通身洋溢著她的體溫。小孔拉著他躺下了,說:“寶貝,上來。”王大夫其實是有點勉強的,但王大夫怎麽說也不能拒絕小孔,兩個人的身體就連起來了。小孔把她的雙腿抬起來,箍住了王大夫的腰,突然問了王大夫一個數學上的問題:“我們是幾個人?”王大夫撐起來,說:“一個人。”小孔托住王大夫的臉,說:“寶貝,回答正確。你要記住,永遠記住,我們是一個人。你想什麽,要說什麽,我都知道。你什麽也不要說。我們是一個人,就像現在這個樣子。我們是一個人。”王大夫都聽見了。剛想說些什麽,一陣大感動,來不及了,體內突然湧上來一陣狂潮,來了。突如其來。他的身子無比凶猛地頂了上去,僵死的,卻又是萬馬奔騰的。差不多就在同時,王大夫的淚水已經奪眶而出。他的淚水沿著顴骨、下巴,一顆一顆地落在了小孔的臉上。小孔突然張大了嘴巴,想吃他男人的眼淚。這個臨時的願望帶來了驚人的後果,小孔也來了。這個短暫的、無法複製的性事是那樣的不可思議,還沒有來得及運作,什麽都沒做,卻天衣無縫,幾乎就完美無缺。小孔迅速放下雙腿,躺直了,頂起腰腹,一下子也死了。卻又飄浮。是失重並滑行的跡象。已經滑出去了。很危險了。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小孔一把拽住了王大夫的兩隻大耳朵,揪住它們,死死地拽住它們,眼見得又要脫手了。多危險哪。小孔就把王大夫往自己的身上拽,她需要他的重量。她希望他的體重“鎮”在自己的身上。“——抱緊——壓住,別讓我一個人飛出去——我害怕呀。” (38至39)說起上班時睡覺,盲人最方便的地方也就在這一點了。如果你是一個正常人,一閉上眼別人就看出來了。可是,盲人就不一樣了,隻要坐下來,腦袋一靠就過去了,誰也看不出來。雖說看不出來,但是,誰要是睡覺了,大夥兒還是知道的,說話的聲音在那兒呢。被驚醒的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征,說話的聲音不是懶洋洋的就是急促得過了頭,反應總歸是不一樣。沙複明當年就意識到這一點了,暗地裏給自己提出了一個嚴要求:哪一天自己要是當上了老板,絕對不能讓員工在推拿中心睡覺。(43)在王大夫他們還在摸索心腧、肺腧、腎腧、天中、尾中和足三裏的時候,沙複明卻通過他的老師,到醫學院學習西醫的解剖去了。他觸摸著屍體,通過屍體,通過骨骼、係統、髒器和肌肉,沙複明對人體一下子就有了一個結構性的把握。中醫是好的,但中醫有中醫的毛病,它的落腳點和歸結點都在哲學上,動不動就把人體牽扯到天地宇宙和陰陽五行上去。它是淺入的,卻深出,越走越深奧,越學越玄奧。西醫則不。它反了過來,每一個環節都能夠深入淺出。西醫裏的身體有它的物質性和實證性,而不是玄思與冥想。一句話,解剖學更實用,見效更快。一個未來的推拿師,又是盲人,隻要把屍體摸清楚,就一定能把活人擺弄好。 (44至45)後來的事實證明,沙複明的“眼光”是長遠的,獨到的,戰略性的。剛剛到上海打工的時候,隻要香水味——外賓——走進來,盲人們就害羞起來了,一個個都不情願講話。沙複明的優勢在這個時候體現出來了。他用有限的英語或日語和他們打招呼……沙複明的心眼活絡了,說外語的信心也上來了,他用結結巴巴的英語或日語就小費的問題和國際友人們展開了討論,其實就是討價還價。回到宿舍之後還翻譯給同事們聽。同事們一聽嚇壞了,這哪裏是討價還價?簡直就是國際貿易,簡稱國貿。……沙複明幾乎不要命了,沒日沒夜地做。他的指法並不出色。但是,老外哪裏能懂什麽指法?他們就知道肱二頭肌、肱三頭肌、胸大肌、背闊肌、斜方肌和腹直肌,不知道心腧、膈腧和天中,更不知道摁、壓、揉、搓、點、敲、剝。老外所感受到的是沙複明的口頭表達,他親和,機敏,博學,還有因為外語的簡陋而意想不到的幽默。隨便舉一個例子,老外看見沙複明穿得很單薄,問他冷不冷。沙複明說,不,我是一個不怕冷的男人。可是,他的英語是這樣表達的,“I am a hot man.”這句英語的意思是什麽呢?是“我是騷貨”。老外們樂壞了,他們想不到這個盲人朋友是如此地風趣。(48至49)吃得快算不上本事,哪一個做推拿的吃得不快?關鍵是又多又快。不多不行,早飯已經省略了,而晚飯又不知道是什麽時候,沙複明的每一天其實都靠這頓午飯墊底了,所以,要努力地、用功地“喝”。因為“喝”得太飽,太足,問題來了。一般來說,客人在午飯過後並不喜歡推拿,而是選擇足療,在足療的按、捏、推、揉當中,好好地補上一個午覺。可足療必須是坐著做的,一坐,沙複明的胃部就“頂”在了那裏,撐得要吐。即使打一個飽嗝,也要將身子直起來,脖子仰上去上去——這是飽罪;餓罪也有,其實更不好受。要是回憶起來的話,沙複明經受得更多的還是餓罪……餓到一定的地步,胃就變得神經質,狠刀刀的,憑空伸出了五根手指頭。它們在胃的內部,不停地推、拉、搓、揉,指法一點也不比沙複明差……鄭智化唱得好:他說風雨中/這點痛算什麽/擦幹淚 不要問/——為什麽……鄭智化是殘疾人。為了勵誌,他的旋律是進取的,豪邁的,有溫情的一麵,卻更有鏗鏘和無畏的一麵。沙複明有理由相信,鄭智化是特地唱給他聽的。胃後來就不痛了,改成了疼。痛和疼有什麽區別呢?從語義上說,似乎並沒有。沙複明想了想,區別好像又是有的。痛是一個麵積,有它的散發性,是拓展的,很鈍,類似於推拿裏的“搓”和“揉”。疼卻是一個點,是集中起來的,很銳利。它往深處去,越來越尖,是推拿裏的“點”。到後來這疼又有了一個小小的變化,變成了“撕”。怎麽會是“撕”的呢?胃裏的兩隻手又是從哪裏來的? (57至59)就說沉默。在公眾麵前,盲人大多都沉默。可沉默有多種多樣。在先天的盲人這一頭,他們的沉默與生俱來,如此這般罷了。後天的盲人不一樣了,他們經曆過兩個世界。這兩個世界的連接處有一個特殊的區域,也就是煉獄。並不是每一個後天的盲人都可以從煉獄當中穿越過去的。在煉獄的入口處,後天的盲人必須經曆一次內心的大混亂、大崩潰。它是狂躁的,暴戾的,摧枯拉朽的和翻江倒海的,直至一片廢墟。在記憶的深處,他並沒有失去他原先的世界,他失去的隻是他與這個世界的關係。因為關係的缺失,世界一下子變深了,變硬了,變遠了,關鍵是,變得詭秘莫測,也許還變得防不勝防。為了應付,後天性的盲人必須要做一件事,殺人。他必須把自己殺死。這殺人不是用刀,不是用槍,是用火。必須在熊熊烈火中翻騰。他必須聞到自身烤肉的氣味。什麽叫鳳凰涅槃?鳳凰涅槃就是你得先用火把自己燒死。光燒死是不夠的。這裏頭有一個更大的考驗,那就是重塑自我。他需要鋼鐵一樣的堅韌和石頭一樣的耐心。他需要時間。他是雕塑家。他不是藝術大師。他的工序是混亂的,這裏一鑿,那裏一斧。當再生的時候,很少有人知道自己是誰。他是一尊陌生的雕塑。通常,這尊雕塑離他最初的願望會相距十萬八千裏。他不愛他自己。他就沉默了。後天盲人的沉默才更像沉默。仿佛沒有內容,其實容納了太多的呼天搶地和艱苦卓絕。他的沉默是矯枉過正的。他的寂靜是矯枉過正的。他的澹定也是矯枉過正的。他必須矯枉過正,並使矯枉過正上升到信仰的高度。在信仰的指引下,現在的“我”成了上帝,而過去的“我”隻能是魔鬼。可魔鬼依然在體內,他能時刻保持著高度的警覺與警惕:過去的“我”是三千年前的業障,是一條微笑並含英咀華的蛇。蛇是多麽的生動啊,它妖嬈,通身洋溢著蠱惑的力量,稍有不慎就可以讓你萬劫不複。在兩個“我”之間,後天的盲人極不穩定。他易怒。他要克製他的易怒。從這個意義上說,後天的盲人沒有童年、少年、青年、中年和老年。在涅槃之後,他直接抵達了滄桑。他稚氣未脫的表情全是炎涼的內容,那是活著的全部隱秘。他透徹,懷揣著沒有來路的世故。他的肉體上沒有瞳孔,因為他的肉體本身就是一隻漆黑的瞳孔——裝滿了所有的人,唯獨沒有他自己。這瞳孔時而虎視眈眈,時而又溫和纏綿。它懂得隔岸觀火、將信將疑和若即若離。離地三尺有神靈。(65至66)張一光撐著床框,站起來了,首先宣布了“這個家”的規矩——所有新來的人都必須在這裏接受審訊,要不然就不再是“一家子”…… “先活動活動腦筋,來一個智力測驗,猜謎。”張一光說,“說,哥哥和嫂子光著身子擁抱,打一成語,哪四個字?”哪四個字呢?哥哥和嫂子光著身子擁抱,可幹的事情可以說上一輩子,四個字哪裏能概括得了。張一光說:“凶多吉少。”哥哥和嫂子光著身子擁抱怎麽就“凶多吉少”了呢?可是,大夥兒很快就明白過來了,哥哥和嫂子光著身子擁抱,可不是“胸多雞少”麽。大夥兒笑翻了。(68)這裏又要說到盲人的一個特征了,因為彼此都看不見,他們就缺少了目光和表情上的交流,當他們難得在一起嬉笑或起哄的時候,男男女女都免不了手腳並用,也就是“動手動腳”。在這個問題上,他們沒有忌諱。說說話,開開玩笑,在朋友的身上拍拍打打,這裏撓一下,那裏掐一把,這才是好朋友之間應有的做派。如果兩個人的身體從來不接觸,它的嚴重程度等同於健全人故意避開目光,不是心懷鬼胎,就是互不買賬。 (71)盲人是很容易養成規律的。他們特別在意培養並遵守生活中的規律,一般不輕易更改。一件事,如果第一次是這麽做的,接下來他們也一定還是這麽做。規律是他們的命根子,要不然就會吃苦頭。隨便舉一個例子,走路時拐彎,你一定得按照以往的規律走——多一步你不能拐,少一步你同樣不能拐,一拐你的門牙就沒了。 (79至84)老師便把都紅拉到了辦公室,當著所有老師的麵,給都紅彈奏了一段勃拉姆斯。….都紅站在鋼琴的旁邊,兩隻胳膊掛在那兒,怎麽說都不出聲……等他們真的散了,都紅開始了她的視唱。她視唱的是右手部分,也就是旋律,音程和音高都很準。老師還沒有來得及讚歎,令人驚奇的事情發生了,都紅把左手的和聲伴奏也視唱出來了。這太難了。太難了。隻有極少數的天才才能夠做到。老師驚呆了,雙手扶著都紅的肩膀,向左撥了一下,又向右撥了一下,用力地看。這孩子是都紅麽?.....初中二年級,都紅的奇跡突然中斷了。是她自行了斷的。都紅說什麽也不肯坐到鋼琴的麵前去了。這一切都因為一次演出,是一台向殘疾人“獻愛心”的大型慈善晚會……她的手緊張。尤其是無名指,突然失去了往昔的自主性,僵硬了,一直都沒有呈現出欲罷不能的好局麵。要是往細處追究一下的話,“無名指無力”是都紅的一個老問題了……她的演奏效果連練琴時的一半都沒有達到。都紅隻有破罐子破摔,心中充滿了說不出的懊喪……想哭。掌聲卻響了起來,特別地熱烈,是那種熱烈的、經久不息的掌聲。都紅就百感交集。站起來,鞠躬。再鞠躬。女主持人就在這個時候出現了。女主持人開始讚美都紅的演奏,她一連串用了五六個形容詞,後麵還加上了一大堆的排比句。一句話,都紅的演奏簡直就完美無缺。都紅想哭的心思沒有了,心卻一點一點地涼下去。是蒼涼。都紅知道了,她到底是一個盲人,永遠是一個盲人。她這樣的人來到這個世界隻為了一件事,供健全人寬容,供健全人同情……(104至106)王大夫幾乎都支撐不住了,有了失魂落魄的跡象。無論如何,得給小孔打個電話了。這電話又怎麽打呢?好不容易熬到下鍾,王大夫一個人走進了衛生間,反鎖上門,撥通了小孔的手機。小孔接得倒是挺快,口氣卻是冷冷的。小孔說:“喂,誰呀?”王大夫就不知道說什麽好了。不知道該從哪一頭開始說起。小孔又問了一聲,“誰呀?”王大夫脫口說:“想你。”小孔正在上鍾,也是魂不守舍,也已經失魂落魄。王大夫的那一聲“想你”是很突然的,小孔聽在耳朵裏,百感交集了。這裏頭既有欣慰的成分,也有“得救”的成分。小孔好好地鬆了一口氣。她是不可能主動向王大夫認輸的,可私下裏也有點怕——他們的戀愛不會就這麽到頭了吧?畢竟是冷戰的第三天了。太漫長、太漫長了。小孔實在是太疲憊了,就想趴到王大夫的懷裏去,好好地哭一回。還有什麽比戀人認輸了更幸福的呢?可小孔畢竟在上班,兩隻手都在客人的身上,手機是壓在耳朵邊上的。再說了,上鍾就是上鍾,不是談情說愛的時候。身邊還有客人和同事呢。小孔不能太放肆了,她選擇了客客氣氣的語氣,仿佛在打發遠方的朋友。小孔說:“知道了。我在上鍾,回頭再說吧。”掛了。心裏頭甜蜜蜜。王大夫捏著自己的手機。他聽到了掛機的聲音。心口早已經涼了半截。他聽出來了,小孔的口氣是在打發他了。這樣的口氣要是還聽不出來,他王大夫就真是個二百五了…..小孔一下鍾就來到了休息區,火急火燎。…..既然王大夫能躲在衛生間裏打電話,她為什麽不能?小孔來到衛生間,微笑著掏出手機,把玩了半天,然後,用兩個大拇指一五一十地往鍵盤上撳號碼。手機通了。小孔原封不動地把王大夫獻給她的兩個字回獻給了她心愛的男人。還多出了兩個字,是“我也”。小孔說:“我也想你。”這個“我也”是多麽的好,它暗含了起承轉合的關係,暗含了戀人之間的全部隱秘。時間隔得再久也不要緊,一下子就全部銜接起來了。戀愛是多麽的好啊。王大夫說“想你”已經是半個小時以前的事了,中間夾雜了太多的內心活動。很劇烈的,說到底是很悲情的。他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了。但是,突然,小孔說話了,是“我也想你”。王大夫就要哭。但王大夫怎麽能哭?他的身邊有客人、有同事呢。王大夫客客氣氣地說:“知道了。一樣的。回頭再說吧。”王大夫恨死了這樣的口吻。但恨歸恨,王大夫到底還是知道了,生活的根本是由誤解構成的,許多事情不是自己親身經曆那麽一下,也許就沒法理解。這是一個教訓,下一次要懂得設身處地。小孔和王大夫終於在休息室裏見麵了。休息室裏都是人,他們當然不會做出出格的舉動。王大夫來到小孔的身邊,小孔這一回沒有躲,他們就坐在一張廢棄的推拿床上,肩並著肩。也沒有說話。但是,這種不說話和先前的不說話不一樣了。是起死回生的柔軟。值得兩個人好好地珍藏一輩子。王大夫終於把他的手放到小孔的大腿上去了。小孔接過來,抓住了。這一下真的是好了。王大夫的每一個手指都在對小孔的指縫說“我愛你”,小孔的每一個手指也在對王大夫的指縫說 “我也愛你”。小孔側過臉,好像這一次才算是真的戀愛了一樣。王大夫和小孔靜悄悄的,十個指頭越摳越緊,還摩挲。他們到底做過愛,這一撫摸就撫摸出內容來了,都是動人的細節種種。他們多麽想好好地做一次愛啊,隻有做了才能讓對方知道,自己是多麽地愛對方。可是,到哪裏做去呢?不可能的。隻能忍。不隻是忍,也在用手指頭勸對方,忍忍吧。忍忍。這是怎樣的勸說?它無聲,卻加倍地激動人心。勸過來勸過去,兩個人都已經激情四溢了。可激情四溢又怎麽樣,隻能接著忍。“忍”不是一種心底的活動,而是個力氣活。它太耗人了。忍到後來,小孔徹底沒了力氣了身子一軟,靠在了王大夫的肩膀上。嘴巴也張開了。王大夫聞到了小孔嘴巴裏的氣息,燙得叫人心碎。王大夫微微地喘著氣,一心盼望著自己能夠早一點做老板。要做老板哪,趕緊的。打工仔的日子實在不是人過的日子。(127至128)一個星期之後,金嫣辭去大連的工作,瘋狂的火車輪子把她運到了上海。一份工作對金嫣來說真的無所謂,作為一個推拿師,她所有的手藝都在十個手指頭上,這裏辭去了,換一個地方還可以再賺回來。但愛情不一樣。愛情隻是“這個時候”,當然,愛情也還是“這個地方”,錯過了你這一輩子就錯過了。作為一個盲人,金嫣是悲觀的。她的悲觀深不可測。她清楚地看到了她的一生:這個世界不可能給她太多了。悲觀反而讓金嫣徹底輕鬆下來了。骨子裏,她灑脫。她不要。她什麽都可以舍棄。今生今世她隻要她的愛情,餓不死就行了。在愛情降臨的時候,她要以玫瑰的姿態把她所有的花瓣綻放出來,把她所有的芬芳彌漫出來。愛一次,做一次新娘子,她願意用她的一生去做這樣的預備。為了她的愛情,她願意把自己的一生當作賭注,全部押上去。她豁出去了。金嫣卻撲了一個空。就在金嫣來到上海前的一個星期,泰來早已經不辭而別。像所有的傳說一樣,主人公在最後的一句話裏合理地消失了,消失在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無影無蹤。金嫣撥通了泰來的手機,得到的答複是意料之中的,“您撥打的號碼已停機”。金嫣並不沮喪。“已停機”不是最好的消息,卻肯定也不是最壞的消息。“已”是一個信號,它至少表明,那個“故事”是真的,泰來這個人是真的。有。泰來不在這兒,卻肯定在“那兒”,隻不過他的手機“已經”停機了。這又有什麽關係?停機就停機吧,愛情在就行了。金嫣的戀愛從一開始就隻有一半,一半是實的,一半是空的;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天上;一半是已知一半是空的;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天上;一半是已知的,一半是未知的;一半在“這兒”,一半在“那兒”;一半是當然,一半是想當然。這很迷人。這很折磨人。因為折磨人,它更加地迷人,它帶上了夢幻和天高地迥的色彩。泰來在哪裏,金嫣不知道。然而,不幸的消息最終還是來到了,幾乎就是噩耗。金嫣的手機告訴金嫣,她撥打的手機不再是“停機”,而是“空號”。……金嫣看不見,但是,她的瞳孔內部裝滿了泰來消逝的背影——重重疊疊,鬱鬱蔥蔥。金嫣在戀愛,她的戀愛隻有一個人。一個人的戀愛是最為動人的戀愛。一個人的戀愛才更像戀愛。親愛的,我來了。親愛的,我來了。 (134)金嫣了解她自己,她的愛是抽象的,卻更是磅礴的,席卷的,包裹的,母老虎式的。…..當然,金嫣不隻是幸福,擔心也是有的,金嫣最大的擔心就是婚禮之前雙目失明。無論如何也要在雙目失明之前把自己嫁出去。她要把自己的婚禮錄下來,運氣好的話,她還可以把自己的錄像每天看一遍,即使趴在屏幕上,她也要看。直到自己的雙眼什麽都看不見為止。有一個成語是怎麽說的,望穿雙眼。還有一個成語,望穿秋水。金嫣是記得自己的眼睛的,在沒有黃斑病變之前,她的眼睛又清,又澈,又亮,又明,還有點漣漪,還有點晃。再配上微微上挑的眼角,她的眼睛不是秋水又是什麽?金嫣有時候就想了,幸虧自己的眼睛不好,要是一切都好的話,她在勾引男人方麵也許有一手。這些都是說不定的事情。 (168)人類撒謊了。人類在自作多情。人類把時間裝在了盒子裏,自以為控製它了,自以為可以看見它了。還讓它哢嚓。在時間麵前,每一個人都是瞎子。要想看見時間的真麵目,辦法隻有一個,你從此脫離了時間。小馬就此懂得了時間的含義,要想和時間在一起,你必須放棄你的身體。放棄他人,也放棄自己。這一點隻有盲人才能做到。健全人其實都受控於他們的眼睛,他們永遠也做不到與時間如影隨形。與時間在一起,與哢嚓在一起,這就是小馬的沉默。 (192)金嫣似乎突然想起什麽來了,她從泰來的懷抱當中掙脫開來,一把把泰來摟在了自己的懷裏,問了泰來一個無比重要的大問題:“泰來,我可漂亮了。我可是個大美女,你知道麽?”“知道。”……金嫣一把抓住泰來的手,說:“你摸摸,好看麽?”“好看。”……“怎麽一個好看法?”徐泰來為難了。他的盲是先天的,從來就不知道什麽是好看。徐泰來憋了半天,用宣誓一般的聲音說:“比紅燒肉還要好看。” (205至210)現在是北京時間十點。下早班的時間是北京時間十一點。王大夫和小孔總共有一個小時。刨去路上所耗費的十七分鍾,他們實際上所擁有的時間一共有四十三分鍾……形勢是嚴峻的,逼人的。形勢決定了王大夫和小孔隻能去爭分奪秒。他們一路上都沒有說話,“ 到家”的時候已經是一身的汗。現在,第一個問題來了:是在小孔的宿舍還是在王大夫的宿舍?他們喘息著,猶豫了。王大夫當機立斷,還是在自己的這邊。王大夫打開門,進去了,小孔又猶豫了一下,也進去了。幾乎就在小孔進門的同時,王大夫關上門,順手加上了保險。他們吻了。小孔鬆了一口氣,整個人已經軟了,癱在了王大夫的懷裏。但他們馬上就分開了。他們不能把寶貴的時間用在吻上。他們一邊吻一邊挪,剛挪到小馬的床邊,他們分開了。他們就站在地上,把自己脫光了,所有的衣褲都散得一地。王大夫先把小孔架到了上鋪,小孔剛剛躺下,突然想起來了,他們實在是孟浪了,再怎麽說他們也該把衣服一件一件脫下來,再一件一件放好了才是——盲人有盲人的麻煩,到了脫衣上床的時候,一定要把自己的衣服料理得清清楚楚,脫一件,整理一件,擺放一件。最下麵的是襪子,然後,褲子,然後,上衣,然後,毛衣,然後,夾克或外套。隻有這樣,起床的時候才有它的秩序,隻要按部就班地拿、按部就班地穿就可以了。可誰讓他們孟浪了呢?衣褲散了一地不說,還是混雜的,脫倒是痛快了,可穿的時候怎麽辦?總不能“下早班”的都回來了,他們還在地板上摸襪子。說到底盲人是不可以孟浪的,一步都不可以。小孔又焦躁又傷心,說:“衣服,衣服啊!”王大夫正在往上爬,問:“什麽衣服?”小孔說:“亂得一地,回頭還要穿呢!你快一點哪!”王大夫終於爬上來了。王大夫感覺到小孔的身體抽搐了一下,繃緊了,她過去可是從來都不這樣的。可王大夫哪裏來得及問,他的腦海裏全是時間的概念,小孔的腦海裏同樣充斥著時間的概念。他們得搶時間。為了搶時間,他們就必須爭速度。王大夫的速度快了,一陣劇烈的撞擊,王大夫一聲歎息,結束了。兩個人一起喘息了,喘息得厲害。小孔都沒有來得及讓喘息平息下來,說:“下來,快穿!”他們隻能匆匆地擦拭,下床了,後悔得要死,剛才要是鎮靜一點多好啊。現在好了,每一樣衣物都要摸。這一件是你的,而那一件才是我的。可時間可不等人哪。這時候要是有人回來了那可如何是好!他們的手在忙,心裏頭其實已經慌了。可是,不能慌,得耐心,得冷靜。兩個人足足花了十多分鍾才把衣服穿上了,還是不放心,又用腦子檢查了一遍,再一次坐下的時候兩個人都已是一頭的汗。王大夫哪裏還顧得上擦汗,匆匆把門打開了,隨手抓起了自己的報時手表,一摁,才十點二十四分。這個時間嚇了王大夫一大跳。還有三十六分鍾呢。這就是說,拋開路上的時間,拋開脫衣服和穿衣服所消耗的時間,他們真正用於做愛的時間都不到一分鍾,也許隻有幾十秒。這也許就是一個打工仔對他的女人所能做的一切了。王大夫無語。…..王大夫的心坎裏才湧上無邊的珍惜與無邊的憐愛。他剛才都做什麽去了。寶貝,我的女人。心疼了。(215)古人說,人生三樣事,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他鄉遇故知。把“洞房花燭”排在第一,有它的道理。金嫣抵擋不住“洞房”對她的誘惑。為了“洞房”,金嫣死死保留了自己的女兒身。無論泰來怎樣地死纏爛打,金嫣永遠說“不”。不。不!不!!她在婚前絕對不可能和泰來有任何性行為的。她要等到洞房——像張愛玲所說的那樣——再和泰來“欲仙欲死”。但中式婚禮最大的遺憾還不在吃,在它缺少了一樣東西,令每一個女孩子都怦然心動的東西——婚紗。金嫣的婚禮上怎麽可以不穿婚紗呢?婚紗,多麽地美妙,它不是“衣服”,它是每一個未婚女子的夢,長在了肌膚上。它是特殊的肌膚,擁有金蟬脫殼的魔力,足以使一個女人脫胎換骨。它簡潔,紛繁,鋪張,華貴。佇立時娉婷,行走時婀娜。撇開婚紗自身的夢幻色彩不說,金嫣如此地迷戀婚紗還有另外一個重要的原因,她的身材好。如果一定要讓金嫣做一個自我的評價,她還要加上一個字,是姣好。這樣好的身段不從婚紗裏頭過一遭,冤枉了。(231)沙複明卻錯了。他的心思有人知道。誰?高唯。作為推拿中心的前台小姐,高唯在第一時間已經把沙複明的心思清清楚楚地看在眼裏了。盲人很容易忽略一樣東西,那就是他們的眼睛。他們的眼睛沒有光,不可能成為心靈的窗戶。但是,他們的眼睛卻可以成為心靈的大門——當他們對某一樣東西感興趣的時候,他們不懂得掩飾自己的眼睛,甚至把脖子都要轉過去,有時候都有可能把整個上身都轉過去。沙複明近來的情緒一直很低落,可是,隻要都紅一發出動靜,沙複明精神了。……他在愛。他的樣子不可救藥。高唯就這樣望著她的老板,一點也不擔心被她的老板發現。 (289)盲人和健全人打交道始終是膽怯的,道理很簡單,他們在明處,健全人卻藏在暗處。這就是為什麽盲人一般不和健全人打交道的根本緣由。在盲人的心目中,健全人是另外的一種動物,是有眼睛的動物,是無所不知的動物,具有神靈的意味。他們對待健全人的態度完全等同於健全人對待鬼神的態度:敬鬼神而遠之。 (340)沙複明的腦海裏立即蹦出了一個詞:殘廢。若幹年前,中國是沒有“殘疾”這個詞的,那時候的人們統統把“殘疾人”叫做殘廢。“殘廢”成了殘疾人最忌諱、最憤慨的一個詞。後來好了,全社會對殘疾人做出了一個偉大的讓步,他們終於肯把“殘廢”叫做“殘疾人”了。這是全社會對殘疾人所做出的奉獻。這是語言的奉獻,一個字的奉獻。盲人們歡欣鼓舞。(370)都紅合上手機,把手機塞在了枕頭的下麵,躺下了。都紅是激動的,感恩的。但是,傷心和絕望到底上來了。無情的事實是,都紅的這一輩子完了。她其實是知道的。她的後半輩子隻有“靠”人家了,一輩子隻能生活在感激裏頭。都紅矮了所有的人一截子。矮了健全人一截子,同樣也矮了盲人一截子。她還有什麽呢?她什麽也沒有了,隻剩下了“美”。“美”是什麽?是鼻孔裏的一口氣,仿佛屬於自己,其實又不屬於自己。一會兒進來了,一會兒又出去了。神出鬼沒的。…..痛定思痛。都紅最後陷入的其實是自傷。她的自尊沒了。她的尊嚴沒了。她的尊嚴被摁在了門框上。風乍起,“啷”的一聲,都紅的尊嚴頃刻間就血肉模糊。她的尊嚴徹底丟在了“沙宗琪推拿中心”的休息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