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人到底是移情的,還是抽象的?——兼評榮格與劉勰(圖)
* 此文原題為《從“貴在虛靜”到“神與物遊”—— 兼評榮格的審美類型說》,刊於《煙台大學學報》,入選中國人大信息中心《美學》論集,今次掛網略有改動。 敬請網友雅正。
卡爾·榮格 ( Carl Jung ) 認定東方人是內傾的、保守的,在對象的神秘感麵前疑懼地退卻,建造起一種抽象構成的、自我保護的、與之對抗的世界來。他是這樣說的:“東方的藝術形式和宗教,展示了對於世界的抽象的態度。因此,世界在東方人眼中,一定與它在那些用移情來使它生氣勃勃的西方人眼中完全不同。在東方人看來,對象世界一開始就是灌注了生命並對它占有壓倒優勢的,因此它才退縮到抽象的世界之中。”(《心理學與文學》第 225 頁— 226 頁)榮格因此斷定,在美學類型中,東方人當屬抽象類型者。
作為一個西方人,榮格對中國道教的《太乙金華宗旨》、《易經》,及佛教的《西藏度亡經》、宗均有深入的探討,我對榮格的跨文化研究充滿敬意。隻是作為一個東方人,我在直覺和感情上自然會對榮格當年所做的以上定義產生質疑:此君有沒有象薩義德( Edward Said ,後殖民主義批評家)所說的那樣,徹底拋棄西方中心主義,以清晰理性“對位解讀”東方文化或審美意識呢?
心理學大師 卡爾·榮格 ( Carl Gustav Jung , 1875-1961 )
以下的分析會讓讀者發現,即便是榮格這樣學富五車,比起佛洛依德來更講究考察證據的心理學大師,有時也會誤下判斷,謬種流傳。
誠然,東方人是存有榮格所說的抽象審美意向的。一個瑜伽論者的精神狀態,是要擺脫自我,進入更完全、更客觀的意境中去,這是“靜穆孤獨的月輪”的境界,東方救贖之道的最高目標,數百年來為西方人所追求和讚美的印度和中國智慧的無價明珠。這更使我想起中國古文論家劉勰的“虛靜”說。
中國古文論家劉勰 (字彥和,約 465-532 )
“虛靜”語出劉勰《文心雕龍 • 神思》:“陶鈞文思,貴在虛靜,疏瀹無藏,澡雪精神。”用現代審美學語言來說,就是在藝術想象中,要擺脫一切物欲私利的束縛(“虛”),達致感知與注意力高度集中(“靜”)的自由審美境界。依我看來,劉勰的“虛靜”說分明受到道、佛思想的影響。麵臨世界的苦難和不幸,道家的解決辦法是中止個人的價值關懷,使個體心智進入一種清虛無礙的意象心態中,享受無我的自由;佛家的解決辦法在理論上與道家的信念一致,它同樣以阻斷對塵世的關懷為前提。劉勰家境貧困,終生無婚娶,寄居定林寺,整理佛教經典達十餘年之久,著有《滅惑論》以駁斥反佛的“三破論”,可見是個虔誠的佛教徒。而劉勰受道家思想影響之深,更是眾所周知,他雖則揚老抑莊,但在感情上卻是與莊子相通的,通觀《文心雕龍》全書,所引老莊言論,比比皆是,《神思》篇開頭就有“古人雲 ∶ 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闕之下”兩句,其語蓋出於《莊子 • 讓王》篇,劉勰以此來說明“神思(心)”是可以離開、超越“形”骸而自由活動的,一副頗得道家真傳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