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爸最不喜歡鬼節了。”女兒在交給中文學校的作文中如是說。
是的,在美國的眾多節日中,我最不喜歡,甚至頗有些憎恨的就是這個稱作“鬼節”或“萬聖節( Halloween )” 的節假日了。
某年的10 月31 日,周五,傍晚 6 點鍾左右。我正在伏案寫作,忽然聽到門鈴清脆悅耳地響起,就知道是女兒和她媽媽回來了,便像平日一樣去開門,不料被嚇了一跳——門口昏暗的燈光下突兀地現出三個歪鼻爛眼的妖魔鬼怪,血口黃牙中響起一陣“ Trick or treat (不給糖就搗蛋)”的嗓音。我馬上醒悟過來,意識到今天已是“鬼節”,嘴饞的孩子們像黃昏的蝙蝠,飛到各家各戶討糖果吃了。因為心理上拒斥這個節日,也就沒有事先準備一些糖果款待這些不速之客,情急之下,掏出女兒吃剩的幾顆巧克力糖塞給門口幾個“餓鬼”,關上門,閉了燈,傻等妻女回家,好逃到燈光明亮的中餐館去用一頓魚香汁濃的晚餐。就在我摸黑整理書桌的當兒,聽到遊泳池對麵,陽台上整天掛了白晃晃大骷髏的那戶老美在播放專為鬼節灌製的錄音帶,一時間鬼哭狼嚎,水光瀲灩、樹影恍惚的遊泳池邊陰風颼颼,像有無數鬼魅魍魎在翩躚起舞,弄得我魂不守舍,啼笑皆非!
想起早年的鬼節,我和遙遙、遙遙她外婆在蒙市的尼克鬆路居住。公寓的墨裔經理早幾周就開始在臨街的草坪上插起十幾爿漆黑的墓碑,上書某人某人的生年卒日;大門口挖一坑,自個兒當胸負劍慘死在那裏,似乎這樣還不能過其“鬼”癮,等到夜幕降臨,那經理還身先士卒,裝扮成一個呲牙咧嘴的惡鬼,倒在我家窗前潮濕的土地上呻呻吟吟到子夜…… 初到美國,形單影隻,攜老扶幼,既有語言溝通的困難,又有文化差異的障礙,加之中國人特別忌諱“活見鬼”,那一個鬼節,我和嶽母帶著遙遙惶惶然逃出了家門。
去年,算是我抵美後能以最寬廣的胸襟接納鬼節了。在妻的帶領下,我們去好萊塢大道看鬼節大遊行。老遠的地方就有交通管製,我們把車停妥,步行過去。平日車流如水、繁華熱鬧的好萊塢大道今天像一條幹枯的河,漸漸有些遊兵散勇似的奇裝異服者走近,細細看去,那些人將自己化裝成各式凶神惡煞、人頭畜麵者,無奇不有,極盡醜陋誇張之能事。這樣的遊行隊伍滴瀝耷啦行進了約摸一個小時,看得你毛骨聳然,周身生遍怪誕荒謬。各個路口,停臥的警車旁遍立荷槍實彈的警察,他們正在嚴密監視這條名聞遐邇的寬廣長街上發生的一切,唯恐人間真的變成地獄。
“爸,高老師說我要寫出你為什麽恨鬼節的原因,我的作文就會好一點。”女兒又拿著她那篇未完的作文叨攪我了,我怕太複雜的道理女兒聽不懂,就說:“因為鬼和死人在一起,爸不喜歡死人”,女兒就拿一白紙,要我把“死”字寫在上麵,好抄到作文裏去。
在女兒幼小的思想概念中,魔鬼 、死人和活人大概是不會有太多分別的。一天我問她:“遙遙,要是爸爸死了,你怎麽辦?”女兒說:“那我們就把家搬得離你的 Grave Yard (墓地)近一點,每天去看你!給你送花。”女兒的回答如此平淡,瀟灑又富有情義,大大出乎我的意料,這使我想起顧城寫的那首名曰《墓床》的詩:
“ …… 人時已盡,人世很長 / 我在中間應當休息 / 走過的人說樹枝低了 / 走過的人說樹枝在長”
我女兒大約就是那些個說我墳頭樹枝長短的人之一吧。
我又說了:“爸爸死了,你能看得到嗎?”“看得到的,有 Picture 。”女兒一廂情願地說。“可是爸不會說話。”“ Maybe you Could ,要不就放個Camera ,你就在裏邊啦!”女兒富有自信,又很有創意地說。
我發現女兒對人鬼天各一方,不能同日而語的人間憾事看得很開(或許根本就不知道是怎麽回事,處在魚目混珠狀態),就提醒她要注意一個嚴重的事實:“但是你就沒有爸爸了!”女兒說:“那就找一個像你這樣的。”“哪裏去找?”“ Whole World !”啊呀呀。
兒童的世界是異想天開、萬物有情的。女兒至今還摟著一隻玩具白熊睡覺,給它穿衣打扮,與它竊竊私語;去年一隻石膏製的小鳥折斷了翅膀,女兒給她纏上紗布,裝在一個玻璃盒中,關懷備至。兒童將人間的暖情蜜意施及無生命的事物、異類或妖魔鬼怪,乃至對鬼節充滿好奇心是可以理解的。這好像中國古典小說家吳敬梓寫《聊齋誌異》,施耐庵寫《西遊記》,向那些狐仙花怪、獼猴王、白骨精投注了濃濃的人世情懷一樣。他們都將滿溢的人間情懷推延到天堂地獄,天堂地獄即人間。
再者,兒童和吳敬梓、施耐庵之類的文學家是用“象征化”、“擬人化”、“戲劇化”的眼光去看待或表現鬼怪世界的,剔除了有傷人類情感的醜惡、殘酷和恐懼,我們可以稱之為 “雅無傷”。
美國的鬼節卻由於兩個因素的滲入而變得令人厭惡。
其一是見利忘義商業化色彩的彌漫。鬼節已成為美國僅次於聖誕節的第二大商品銷售節 , 年銷售額達 50 多億美元。在“利潤第一”的商業原則指導下,商家極盡“怪力亂神”之能事,以誇張、怪誕、荒謬絕倫的手法推出醜惡萬端的各式麵具和骷髏、血淋淋的斷手殘臂、毫無節製的夢幻組合,使“萬聖節”變成一個鼓吹和兜售醜惡和暴力的節日。
其二是消極醜惡成人化力量的加入。美國鬼節再不僅僅是可愛的孩童或白精靈、黑蝙蝠在繞梁蛛網籠罩的黃南瓜燈籠下玩耍逗樂,嚇走蕭瑟冬天,迎接溫暖春天來臨的一個充滿詼諧氣氛的節日。眼下隨處可見美國這個畸形社會的一些暴力犯、精神變態者、褻瀆生命的厭世者借助這個節日合理的裝神弄鬼機會發泄心中的不滿和歹毒,他們在分發給兒童的糖果中使用富有毒性的古柯堿;頭戴鬼神麵具恐嚇、襲擊婦孺(美國一些學校正是看到鬼節的這種非健康性,故取消鬼節 Party );整個美國掩埋在鬼節的消極氣氛中,迪斯尼附近還展出一種以辛普森殺妻為題材設計的鬼屋,造型逼真,陰森可怖;由給兒童糖果施放古柯堿發展開來,美國社會目前流行一種“約會迷藥( GHB )”,對異性進行性攻擊而能逃避逮捕和起訴 …… 端視美國的種種犯罪事實,無不和鬼節對魔鬼的謳歌,對生命的詆毀有內在的聯係。
此生最恨是鬼節。明年的鬼節,我還會攜帶妻女逃出家門,遁到燈光明亮的中餐館去用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