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暇散記(一):遲來的散文寫作的感悟
醒來的時候,看指針趴在“ 1 ”字上。意識漸漸地清晰開來,水波蕩漾,我在波紋的正中央——凝固不動的飛機上。悄悄地撩起舷窗,日光強烈地逼上眼簾,白雲浩蕩起伏,緩慢移逝。
屈指算來,航機已飛了將近九個小時,手表上的那個“ 1 ”,代表了上海黃浦灘頭子夜的車水馬龍。一個月內去了兩趟中國大陸。“念去去千裏煙波”,“楊柳岸曉風殘月”,有一些陳年老穀似的詩句攀上凋零的太陽穴,翻騰了白骨鑲裹的一腔顱內熱血,要在往常,我又要寫上一大段散文、遊記了。
偏偏這會兒我有異樣的心思,輟筆封喉、沉默靜寂了好一會。我被美國散文家 E.B. 懷特的一篇短文攫住了注意力。懷特寫道,散文家是一個“自我解放的人”,有一種“稚氣的信念”支撐著他,他以為“他的所思所遇別人讀來都會興味盎然。”散文家是徹頭徹尾激賞自己作品的人,猶如提拎著鳥籠自得其樂散步的玩主一般。散文家的每一次遠遊,新的嚐試,都與上次迥然不同,都將他置於新的境地,這使他愉悅不已,“隻有那種生來就是以自我為中心的人,才會有這樣的膽量與毅力賦寫散文。”
懷特的這一段衝著我們這些“散文癖好者”而來的言語似褒似貶,讓我陷入沉思。是的,沒有這種與生俱來的自以為是的厚臉皮,我們哪敢在這個“專欄”、那個“網”塗塗抹抹,舞文弄墨,或娓娓道來,或泛泛空談,或嬉笑怒罵,或黯然神傷。我對妻常說的兩句話是: “再怎麽不行,我們也不會有小布什總統的病句連篇,口訥舌結”;“天生我材必有用(李白),大狗小狗都要叫(契柯夫)”。於是乎,我在《文匯周刊》上開專欄,寫嗬寫,半月一篇,一口氣寫了三年,現在又在“文學城”上辟了爿“阿義專欄”;於是乎,妻遠隔了個煙波浩淼的太平洋,給羈旅上海的我發“依妹兒” 說:“俺也要寫文章了!”這次我看到,她寫的散文叫“我對名牌的愚鈍(一個瑜珈愛好者的頓悟)”。
但是懷特,又分明給我們這些“散文家”以當頭棒喝。他說支撐我們的是“稚氣的信念”。可不是嗎?在這個唯利是圖的商業社會,在這種弱肉強食、優勝劣汰的西方世界,風刀霜劍嚴相逼,如果我們沒有謀生的睿智,賺錢的技巧,單靠“愛文學”的儒弱理念,將何以養家糊口?將何以衣錦還鄉麵對江東父老? 就象我這種不屈不撓、含辛茹苦,連寫三年不罷手,還在作家出版社、上海文藝出版社出過紀實文學和散文集的人,拿來的一點稿費,還不如周末兩天在舊金山奧克蘭帶著公司員工“中秋擺街節”賣產品賺得多。
我的“為文學而獻身”的信念搖搖欲墜了,“名利”兩字我光要“利”不要“名” 了。我踟躕不前,視寫作的案桌如刑台。妻推了大病一場,躺在沙發上象懶豬似的我一把說:“怎麽一點兒都不寫了呢?你是寫東西寫傷著了嗎?”長江後浪推前浪,江山代有人材出。我不寫的當兒,妻卻蠢蠢欲動,常不常舞弄起她秀美靈活的手指,在鍵盤上敲打彈撥,寫出一連串的遊記和散文來。我偶爾過去幫她潤筆,就喚醒了心中抑鬱的心瀾意結、高蹈的精神夙願和對文字刻骨銘心的毒癮和癡迷。總有這麽一天,岩漿在地底奔突,月兒在深海潛伏,那種噴薄,那種騰挪,是不可避免的。隻是我現時對文學、對散文寫作的信念,該稍稍老熟、實在一點了。我粗淺的感悟如下:
其一是“文學不能當飯吃”,在惜時如金的美國,不要把大把的時間撒在寫作上,活命和賺錢是第一要務,有閑暇再寫作,尤其不要拚了老命去寫作,人到中年,小心腦中風、冠心病嗬;
其二是要非常清醒地意識到散文在二十一世紀世界乃至華裔文學史上處於非常次要、卑微的地位,和小說家、詩人、戲劇家相比,散文家必須滿足他自我設定的二等公民的地位;
其三,我們這些散文習藝者要在“自我”和“他人”,作者和讀者之間尋找平衡點。英國作家塞繆爾 . 約翰遜稱散文為“一種非常規的、難於消化的樣式”,這是對散文的反諷。
我們的散文要既散又不散,所謂“形散而神不散”,在喋喋不休中要有遏製力,不能讓讀者倒胃口。懷特在他的散文《豬之死》中身體力行,幾次寫到“我的敘述走得太遠了,最好還是回到故事本身來”,表現了恰到好處的遏製力、自製力。
我們的散文要研究“接受美學”,注意讀者口味,不要以為自己激賞,讀者就一定欣賞。我在大學授課時,隨時觀察台下學生的反應;我在美國公司訓練 Sales 時,要他們迎著客戶的眼光說話,以便及時調整言辭。藍斯頓 . 休斯說“詩要始終抓住聽眾”,更何況我們散文呢?這就要求散文的心理體驗、題材、體裁取舍要新、奇、特。
我們的散文一定秉持散文大師蒙田“自然的、率直的天賦”,力戒欺瞞和語焉不詳,矯揉造作。散文不坦誠,還有什麽資格稱散文?美國不直筆寫春秋,何故在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