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牙中國補
(一)
秋風浩蕩的季節,幾年前的八月底,急行軍,我去了一次中國大陸。
這次回去有三件瑣事:一是把送到大陸學中文住夏令營的女兒接回來,二是把公司預先 Order 的一批貨運回來,三是去補牙。
“美國牙中國補”,想到這個句子我就暗自發笑——隨身帶到美國來的這一口黃牙,幾年來伴我征程,含辛茹苦,由於咀嚼了太多的美國貨,也就嬌氣了,洋化了,我暫且稱它為“美國牙”。
“美國牙中國補”之所以成為一種可行的治療方案,就是基於一種司空見慣的事實:在美國治牙,是不包括在一般的醫療保險中的,其費用之高,甚至超過你的一張美中來回機票。
人到中年,身體就像一架折舊的機器,三天兩頭就有各種磨損件向你索要歲月風霜鑄就的宿債。年前是痔瘡大發作,這次是牙床大暴動,幾乎都要奪我半條命。
我的使用身體各器官,一律是粗放爛作,不知珍惜。譬如用牙,就是猛咬狠嚼,不顧熱脹冷縮;譬如用胃,也是暴食暴飲,不知調度節製。這一回右上牙齦的疼痛,其來勢之凶猛,是我以往中國的大小牙疼史上絕無僅有的。幾天下來,不僅半個頭皮,一個太陽穴,半邊臉頰都似中了“惡風”般的疼痛不已,用一個手指粗魯地掏進去,仿佛半個牙口都在糜爛,半個牙床都在撼動! 那伴我一生,進化了幾千萬年、佛的舍利子般的白色晶體,都要玉米粒似地舍我而去了,那種痛惜,特別地刻骨銘心。
我打電話給葉 M 牙醫師,是想快刀斬亂麻,拔掉那一顆始作俑的爛牙。一檢查才知道我患的是“根管神經炎”,要根治這種炎症,需得抽掉那顆爛牙中的神經,然後再作修補。
在美國,治一顆牙的根管神經炎,連及修補,少說也要六、七百美元,收你一千美元也是名正言順的。並且,要做完這個手術,不跑上三、四趟牙醫診所,不花去數周半月的時間是不行的。
大腹便便,有孕在身的葉 M 醫師說:“你那顆需做手術的牙在上牙床,操作起來非常不易。眼下我體力不支,是否可以把你推薦給其他幾位牙醫,他們的技術也挺好的。”
葉醫師給我開了些止痛藥和青黴素,要我暫且撐著,仔細斟酌斟酌。葉 M 還給我說了些牙齒保健的新觀念,令我茅塞頓開。
西方人,尤其是美國人特別重視牙的保健,這當然與他們的生活水準有關。美國人不輕言拔牙,一顆牙,無論如何爛、蛀、損,他們總要千方百計把它捆、綁、吊、鑲在固有的牙床上,所以舉目長街,美國的牙醫診所會像銀行一樣遍地林立。
中國的人文傳統仿佛是不大重視牙保健的,雖然中國人有“發膚父母所予”而不得絲毫有損的顧忌,但對於牙,就不大眷戀。中國的一代偉人毛澤東就從來不刷牙,侍衛長勸他刷牙,他的反駁理由很可笑:“老虎刷牙嗎?”中國人還常常有虐待牙齒的傾向,一個令人捧腹大笑的相聲是表演某牙醫以放鞭炮的突襲方式來拔牙,其粗放爛作的程度,令西方人瞠目結舌。
中國人的照顧不了牙,以我之見:一是因為治牙,那樣的精雕細鏤,費用自是可觀,對於低收入的普羅大眾,不如一拔了之;二是中醫中藥的效能很難抵達口腔這般曲裏拐彎的堂奧;三是中國人重抽象思辨,輕實踐操作,所以弄得中醫先前竟無“牙科”這一門類,造成國人對於保健知識的匱乏,幾已達到“牙盲”的程度。
牙醫葉 M 忠言逆耳:到美國了,生活水平提高了,所有的大陸旅美同胞都要全盤更新牙保健知識,要向美國人學習,少拔牙,多補牙啊。
(二)
一邊吃著止痛藥和青黴素,一邊在寫一個長篇報告文學,熬夜,友人光顧,忘乎所以地喝葡萄酒,牙痛加劇。加劇了的牙痛給我一種混沌中剜心剔骨的決斷,非要去治這種搗蛋透頂的根管神經炎不可!
在美國治牙顯然已沒有時間。女兒九月初要回美複課,她的腳被摩托車後輪刮傷,走路一跛一跛的,可能要我背她上飛機;那批貨急著要從海路走,時不我待。
我忽然想到在大陸做牙科主治醫生的嫂子海霞,何不打電話向她請教良方呢?好在上個月回鄉做商務考察就留了她的手機號,一個長途撥過去,就聽到她在手術台邊給人鼓搗牙齒的叮當聲。
嫂子那一頭的回答極幹脆:“來,查了再說。根管神經?先打洞引流,就來得及。”
聽她的意思,是要我先在美國拔掉根管神經,消腫、止疼上飛機,才有可能在中國大陸的一周時間內做完勞師動眾的修補大手術。
8 月 23 日晨,我見昨夜止痛藥的藥性已過,疼痛的緊箍咒又在施展它的魔力,就吃了兩片青黴素。沒料到西藥的劑量大,本來中國人服用就要酌減,加之空腹吞服,身心即有嚴重的過敏反應:好幾次起床要開車去上班,都被洶湧澎湃的暈眩感擊倒,一直昏睡到午間。
明天即要飛中國,今天留給我的時間所剩無幾,而手頭還有拿機票,取現金,裝行囊等一大堆雜事。長街漫漫,成敗在此一舉:如果我不能在今天下午消滅這種根管神經炎,一是無法在飛機上飲食、安眠,二是不能在僅有的逗留大陸一周的時間內做完修補手術。
由西往東,阿罕布拉市的主街上有一家鄭牙科,我推門衝了進去,捂著腮幫“唔唔”地說要看牙。當台的小姐說:“要預約,鄭醫生在忙呢 ! ”
我依稀記得鄭醫生給我治過牙周炎,就說了“鄭醫師是我朋友,可否擠進去先看一看”之類的好話。美國護士是出了名的按死規矩辦事:“要插進去先看?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我的心涼了半截,一路晃晃蕩蕩地開車,猛然見到 Las Tunas 大道右手的“旭光牙醫”,門庭挺大的,也就撲進去試試看。壯士斷腕,自我了結。我那時被惱人的牙痛折磨得心比鐵堅,非要找個牙醫敲斷那幾根無法無天,作惡多端的根管神經不可。而且我那會兒還想到,既然根管神經可以折斷,就證明這玩意兒像盲腸似的是多餘的,將來用“克隆”技術培養新興人類,一定要記得不必埋下這些禍根。
旭光牙科確實給我希望之光。笑意盈盈的護士說這會兒有位牙醫著實有空檔,就讓她先看你。進了會診室,左邊一醫助,右邊一醫生,要我躺下,仰頭,張嘴,極其麻利地把我的右牙床通通檢查了一番。
穿藍衣的女牙醫拿著銀光閃閃的牙具,像技藝高超、嫻熟的啄木鳥,敲打著我的一個個看不清理還亂的黃牙,溫和地問:“哪顆牙?這顆疼嗎?這顆呢?”終於查出那顆濫竽充數的爛牙,醫生和醫助合計著要給我拍片。
我起身,極富主見地說:“現在的情況是這樣的:我明天就要去大陸,能不能先打洞,引流,到大陸再完成根管 …… ”
“這 …… ”醫生和醫助麵有難色。“先拍片再說!”短發齊耳的女牙醫作了決斷。
醫助要你舉左手,拿一小張底片,按到爛牙幫上去。醫助把一盞燈拉到你的顴骨邊上來。醫助退到門外去,紅燈一亮,你的“牙片”就拍好了。
清晰的底片剔肉顯骨,凸現我穹隆般的爛牙底蘊。醫生與醫助稍作合計,就跟我說:“現在就按你說的辦,先打個洞,蓋住,到大陸再 finish !”
事在人為,人定勝天,我又一次確信人的籌劃與努力能扭轉局勢,心中歡呼雀躍。
左吸管,右吊燈,一場硝煙彌漫的牙科手術就這樣 粉墨登場了 。由於有過上次痔瘡手術疼痛難忍的經驗,我問醫生:“疼嗎?能忍受嗎?”醫生和氣地說:“給你打麻藥,局部麻醉,不疼的!”
分明是金剛鑽鑿割大理石的場麵,酸涼到骨,味同嚼蠟,鼻腔裏充滿硝煙火藥的氣息。硝煙火藥?醫生說確實會有這種氣息,那是鋼鑽與牙骨的摩擦所生。我幽默地想,再劇烈一點,或許這口腔就能生火做飯了。
“張大嘴,張大嘴,您嘴小!”醫生再三跟我說,我就努努力,把嘴張大再張大。妻常常說我大嘴巴,說話無遮攔,這會兒怎麽就變成小嘴巴了呢。
“疼就說,再堅持一下, OK ! OK !”我實在沒有料到女醫生之於男病人會有這等母愛的魅力,我看不清她的臉龐、她的眼目,我隻能在疼痛的間歇中體味她的柔聲細語,從而增添堅持到底的信心和力量。
醫助用吸管吸去我口中的痰血,這種裝置太科學了,徹底解除你口吐牙血,不幹不淨的隱憂。醫生把一些小鞭炮似的物件往我鑿開的牙洞裏塞,我好奇地問:“您用什麽蓋住它?”
醫生說:“他們(大陸醫生)一看就知道。”
看牙醫們蓋蓋掀掀都挺容易的,就在那裏想:人為地打個牙洞,埋個竊聽器什麽的也無妨。可是話說回來,這個竊聽器先要裝個消音器,要把自個兒咬牙切齒的種種無謂聲響給蕩滌掉。
拿舌頭去舔麻麻的牙根,真的一點也不疼了。牙醫和醫助摘下口罩,我終於看清她(他)們的眉目,無比清秀,相當親切。
護士說隻收我九十美元手術費。我說現在不痛了,九百元也值。飛快地開車上路,打電話給妻說:“已做過手術,沒事了!”妻應聲說:“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三)
剛下飛機,踏上離別不出經月的故土,嫂子就說在牙科手術室裏等我了。她說這是分秒必爭,不這樣就不能在一周內完成根管手術。
家鄉的牙科手術台沒有醫助,隻有牙科主治醫生為我操刀;家鄉的手術台也沒有吸管,你隻有大口大口地吐牙血。
嫂子一邊掀開美國醫生為我堵塞的牙洞,一邊說:“這洞也鑿得太大了,這是為她們找神經方便!這麽大的洞,邊上剩下薄薄一圈,很容易咬碎,將來要做牙套才行!”
我不知道打牙洞引流還有這麽講究,隻記得美國醫生解除我痛病的好,其實也就是昨天、前天的事吧——有心要袒護她們。
嫂子在牙洞裏掏啊掏,我直喊疼。她警覺地說:“這可不好了,還有神經殘留呢!”說時遲,那時快,嫂子一下子拔出三根棕紅色、比頭發還粗的神經,晃在我眼前!
這就要繼續消腫,止疼。
真正的修補手術也就順延兩天吧。
飛翔在萬裏藍天,有小女作伴,我又可以大啖美味佳肴了。
現在國內人也越來越關注牙健康了。我去的朝陽醫院牙醫門診,都開了分診室了,洗牙和看牙病的小隔間都有十幾個了,機器鑽頭鳴叫聲此起彼伏,相當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