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碩鼠碩鼠 (中)
五
江濤起初並未意識到鼠害成災的嚴重性。剛搬到大宅的那段時間,天天忙著給渾黃的草地澆水,添置水管,把木柵欄換成塑料柵欄,種果樹,種灌木,調配花前樹下、屋前屋後的燈光照明,並不知道碧綠的草地上偶然水痘般漾開去的那一灘灘新土到底意味著什麽?
那就叫 “ 熟視無睹 ” ,象剛到美國那會兒,人家告訴你有 F-1 、 H-1 、 O-1 種種身份簽證,你聽是聽了,卻全然沒有聽進去,聽明白那樣。
那時江濤和妮可兒在公司裏遇到很多急待處理的事,件件都要反應、研究、處理,回到家就麻木不仁。周末那兩天偶有訪客來參觀,在草地上匆匆地走過,住著小房子的人一下子被華屋大宅給看懵了,自然是應接不暇,豔羨都來不及,哪裏顧得上草地上的某些細節;住過大屋的人說幾句 “ 好好好,環境好,空氣好, ” 也不會留意草地上漸漸顯現的 “ 癩痢頭 ” 。
江濤雇老墨種冬青灌木籬笆牆時,偶然看到一些無草皮覆蓋的瘢痕,以為是幹旱造成的無傷大雅的陳跡。另一些時間,江濤給灌木澆水,接二連三地發現一些隆起的新土堆和糞跡,想想那可能是過路的鼠們、獸們喜歡這一片遠近聞名的大草地,掘起的幾泡土,開鑿的幾個穴 —— 人住得好了,野獸們也該有個棲身之地,也就不在意。
閑來托丫丫和妮可兒到米雪兒那邊去,問有什麽治鼠的好方法,米雪兒的老公彼德回說: “ 讓它們吃泡泡糖!老鼠們不知道吐皮,就脹死啦! ”
江濤英文有限,聽丫丫這樣傳話,並不能和彼德對證,就覺得可能是彼德的美國式幽默吧,也就沒有按圖索驥照著做。
江濤至今還不明白,鼠們在地底呆著不很好麽,為什麽要翻掘到草皮上來?直到鼠們的土包越掘越多,一天江濤路過九毛九便利店,買到兩個中國大陸來的 “ 老鼠打 ” 。純粹是出於人類種族意識的防禦心理機製,其實江濤並沒有在草地上看見鼠們的來蹤去跡,就置上肥肉作誘餌,把極為簡陋的 “ 老鼠打 ” 給支架了起來。過兩天,他隨便去考察戰果,看到陽光下一個散了架的 “ 老鼠打 ” ,就知道美國地鼠的強悍,中國大陸泊來的隻賣九毛九的 “ 老鼠打 ” 怎麽禁得起如此這番的折騰?
另一個 “ 老鼠打 ” 呢?江濤凝神屏息,才發現那個 “ 老鼠打 ” 被拖到一個洞穴裏去了,隻留一截尾巴在外頭。輕輕地拉一拉,裏頭仿佛墜了一個重物,斷了,再拉一拉, “ 老鼠打 ” 是握在江濤手上了,裏頭卻露出一張田鼠毛茸茸的嘴臉來!
江濤著實被嚇到了。他趕緊跑到廚間去找夾子,找了半天找到一把夾饅頭的夾子,下意識地想這有多髒可千萬不要讓妮可兒和丫丫知道啊。
他把夾子伸進洞穴口,一夾,就把田鼠給夾出來了:赫然入目的田鼠全身灰黑,兩目緊閉,一對長長的獠牙極其突出地露在唇間,腦殼上留了一道紅絲線般的血跡,正是它,銘刻了此鼠一命嗚呼前非常慘烈的景象。
江濤把田鼠的遺體丟入小垃圾筒,擺在廊道口,一心要等妮可兒接丫丫回家給丫丫看: “ 老爸抓住田鼠了!美國的草地原來是有田鼠的! ”
沒等江濤詳細描摹 “ 逮鼠 ” 的輝煌勝景,丫丫就哇哇大叫: “ 老爸,我不要看死老鼠啊! ”
妮可兒也在邊上說: “ 什麽醃 臢 東西,快快扔了去! ”
至於那個夾過死老鼠的饅頭夾,則早被江濤熱水燙過,細心洗過,這時就決不提起了。
六
小戰告捷,並不能扭轉整個戰局。逮到一頭田鼠,並沒有撼動江家地下的田鼠大本營。
妮可兒從外麵晨跑回來,臉上有朝陽晨露。她氣喘籲籲地告訴江濤: “ 隔壁因種大麻遭起訴,如今保釋在外的鄰居克萊倫已在相鄰的草地上放了兩個捕鼠器,你不要動它。為什麽要替我們捕鼠呢,老頭說,再不捕,田鼠都要跑到他家草地上去了。 ” 說完一溜煙衝到臥室洗澡去了。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江家地鼠成災,快要蔓延到鄰人荷蘭老移民的家了。美國人是很少管別家閑事的,除非你這鄰人暴打子女,夫妻間老拳相向,鬧出很大動靜,他們才會報警。現在荷蘭老移民要跑到江家草地捉鼠,為避 “ 管閑事 ” 之嫌,特意向妮可兒作出解釋。
江濤當然特別高興,見妮可兒在洗澡間泡著不出來,自己要急著去上班,就留了一張紙條在桌上:
Nicole (妮可兒):請教隔壁鄰居,如何大規模消滅地鼠,地鼠的英文名字叫什麽……
James ( 詹姆斯 )
不知是早出晚歸很難碰到隔壁老頭克萊倫,還是妮可兒也聽不清那些複雜的捉鼠術語,總之,江濤沒有聽到妮可兒的訊息回饋。
這就到了江家傾巢而出到外州休假的前夕。大清早,江濤到正門的環行車道旁撿拾《洛杉磯時報》,突然發現春意盎然、碧綠平整的草地上又起了兩個全新的土包!
這簡直到了病魔纏身的地步了,就象患了皰疹的病人,用了好些藥,天天神經質地查看他腰際豆粒般的皰疹有無收斂,偏偏一看就有新發現,不知心情有多糟!
這一去外州就是四天,四天回來這一片草地可不成了翻漿的黑土地了麽? “ 小草啊小草,我是默默無聞的小草, ” 江濤總以為小草是最不招人惹人了,現在可惡的地鼠竟不讓它們活,從地底咬噬它們的脈絡和筋腱。
情急之下,江濤拉來水管,撥開粘土,往地鼠的巢穴裏灌起水來,他想來個水漫金山寺。時間在分分秒秒地過去,江濤把水龍頭開到最大檔,一直沒有看到水滿地洞,地鼠們落湯雞似地竄出,東奔西突,落荒而逃的情景。他這才想到地底下的洞穴該有多大,多深,該有多少客廳臥室、舞榭歌台,鼠們在那裏繁衍子孫,送往迎來,狼奔狗突,秉燭夜遊,日日開著歡慶的饗宴。
他江家在地上住豪宅,他江家的寄生鼠就在地底築華屋。地上的房屋有多大,地底的鼠穴就有多大。地上的屋主換了好幾個,地底的鼠輩也沿襲了好幾代。這是驚人的發現,這驚人的發現使江濤提拿水龍頭的手臂酥軟無力,他漫無目的地灌下去,知道灌了也白灌。
當初買房怎麽光知道消滅白蟻而不知道掃蕩地鼠呢?怎麽就沒來看一看鼠穴呢?
江濤沒來由地責怪起自己來,把目光拉開,騰挪到左右兩側,馬路對麵的鄰居草地上去:瑞典人、英國人、印度人、中東人的草皮一律光鮮亮麗,平波如鏡,難道他們家的田鼠全跑到我家來了?難道整個百萬山莊的田鼠全跑到我家來了?
江濤沉浸在一片幻覺中,仿佛地底的草皮已有塌陷的聲響,他的身軀在慢慢地墜落,墜落在燈火輝煌的鼠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