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不速之客 ( 上 )

 第十二章 不速之客 ( 上 )

庫切看得很清楚， " 文明人 " 和 " 野蠻人 " 在文明的鏈條上並沒有固定的序列，在不同的曆史階段上，二者的位置也許正好顛倒過來，他借主人公的考古發現申述了這種輪回交替的文明軌跡。

—— 【南非】 J.M. 庫切《等待野蠻人》

一

妮可兒對江濤說： “ 丫丫來月經了，都五天了，昨天才結束，我也是最後兩天才知道的。 ” 江濤掐指算來，女兒今年十三歲。

“ 老師說你們都別怕，最多隻有兩湯匙血，我怎麽會有這麽多呢？媽咪啊，我想別的都是其它物質吧？ ” 丫丫憂鬱地對她媽媽說，又做了自我解釋。丫丫的生化一直學得不錯，她有關吃草的動物長得笨重粗大，吃肉的動物長得精壯靈巧的理論，讓江濤耳目一新，大長見識。妮可兒和江濤在暗中助長她這方麵的興趣，以便將來到銀龍公司接個班什麽的。

妮可兒附和著丫丫的說法： “ 是不用怕，這陣子真正血不多，別的都是其它物質。 ”

妮可兒發現丫丫床單上有血跡，心想這孩子也象媽媽一樣了，以前老說媽媽髒，今天長成大姑娘了。

一米六出頭的丫丫在偷偷地用媽媽的月經紙，那是從客房和主臥室的廁所裏拿走的。

“ 不能告訴爸爸！ ” 一雙亮目像彎彎月牙、臉蛋很好看的丫丫對她媽媽說： “ 一是因為爸爸是男的，二是因為爸爸很煩人，嗬，女兒長大 囉 什麽的。 ”

妮可兒和丫丫商量說，這可是件大事，一定要讓爸爸知道，後來決定丫丫不在場的情況下告訴爸爸，丫丫同意了。

清晨散步，妮可兒對江濤說： “ 大嘴巴，我給你說了，你不會對丫丫提這事吧？ ” 江濤說不會不會。

丫丫六歲來美，雖然黃膚黑發，臉型還中國，姣好又清純，但眼下她的精神麵貌與舉手投足，乃至局部體形，都已深深地美國化了。在妮可兒和江濤眼中，她已變成了道地道地的美國 “ 狼孩 ” 。丫丫的腿、腳、手背都有重重的一層體毛。臉部做出的豐富表情，比如無奈、沮喪等等，是長居中國的孩子不大有的，再看她聳肩攤手的樣子，活脫脫是個小美國佬。

這位十三歲 “ 狼孩 ” 的精神特質是什麽？是坦率、真誠、無所顧忌、勇往直前，以自我為中心。那天，妮可兒在買了人壽保險後對丫丫說∶ “ 現在媽媽買了人壽保險，每月繳三百元。要是媽媽死了，爸爸和你是 ‘ 受益人 ’ ，可以拿到 50 萬。 ”

丫丫開口便說∶ “ 這樣的好事，為什麽不早點做？ ” 妮可兒聽後直愣愣地呆在那裏說不出話來，覺得自己在女兒心目中的位置原來就是 50 萬美元，很勢利嗬。

丫丫卻一直不知她的坦率和無所顧忌，已經傷到了媽媽的心。

在一次與鄰居妮娜的談話中，妮可兒把耿耿於懷的話題重新端出，並與妮娜一起取笑女兒的 “ 年少無忌 ” ，急得丫丫哇哇大叫∶ “ 不是啊，不是啊。我是說媽媽死了是壞事，拿到錢是好事；媽媽死了很難過，拿到錢就不會那麽難過了！ ”

江濤用眼角的餘光打量丫丫，她正豎起一個指頭重重地說 “ 那麽 ” 這兩個字呢。

在場的大人們全笑起來。丫丫卻無比勇敢、無比坦誠地把話說完∶ “ —— 那時候，總比什麽都沒有好！ ”

江濤想，要是簡單地教訓她不要這樣說，不要那麽說，她會立即反駁你∶ “ 爸，我講的都是真話啊，你不是要我說假話吧？ ”

二

丫丫的身影在江濤的眼裏，時而清晰，時而朦朧。江濤發現，她有時將自己的遺傳特質、亞裔傳統與後天所學、美國風格奇妙地結合在一起，顯得完美和諧；有時，她身上又會出現雜亂無章的行為堆積及人格裂變跡象，在她身上，天天上演著 “ 美中拉鋸戰 ” 。

丫丫是那種極其罕見的喜歡漢堡包，又酷愛白米飯的美國女孩。你要她天天吃漢堡包、比薩餅，她絕無怨言；你要她吃白米飯、豆腐乳、鹹菜，也照單全收。

丫丫是正要學拚音、認漢字的六歲那年開始學英文的，她很快就喜歡上了英語發音及其流線體書寫。那些年，江濤教她漢語拚音，她四音不分；要她寫方塊字，她大力拒絕。不知道受了多少訓斥，掉了多少眼淚，才保住了她那點遺傳的四聲發音及方塊字書寫的星星之火。

時至今日，隻要周六、周日在家，多與家人說漢語，多教她中文，她就能把四聲拚音發全，而去了幾天英文學校，周六回家再學中文，又把 “ 呆 ” 念成 “ 戴 ” 了。

丫丫跟所有的美國新生代一樣，決沒有整理房間的習慣，裏頭亂得象廢車垃圾場，江濤實在看不下去，就要她寫 “ 保證書 ” 。丫丫的英文 “ 保證書 ” 是這樣寫的：

“ I, Ya Ya, will try my hardest to keep areas of my responsibility, including my room, bathroom, desk, and computer place, as orderly as possible, …… Also, tidying up my rooms each day will become habitual so I will not have these problems in the future. ” （大意是：我，丫丫，要努力保持我各個房間的清潔衛生，養成良好的生活習慣，等等 … …）

足足有半頁紙之長。江濤要她同時寫出中文來，她不會寫，卻用了個很聰明的方法——她在計算機上打拚音，自然就有她認得的中文，挑出來，就能湊成文章了。不過，這樣一來很容易出錯，一上來就把 “ 親愛的爸爸媽媽 ” 寫成 “ 情愛的爸爸媽媽 ” ，真叫人哭笑不得。

還有，江濤說給爸爸媽媽寫信要尊敬，最後要用 “ 敬上 ” 兩字，結果你猜怎麽著，她竟然把它寫成：

敬上

丫丫

三

江家的老房子終於以四十五萬美元高價售出，賺了個滿缸滿缽；百萬豪宅的主臥室、書房、前廳的木窗簾、燈籠簾、百葉窗也裝好了，妮可兒喜上眉梢 , 江濤春風得意。

就在這時候，江家來了三位白人老太太、 “ 不速之客 ” —— 勞拉、辛迪和蘇雅卿。

這三人是妮可兒在猶他州念書時寄宿的房東，其中的蘇雅卿是位生化學博士，生在上海，懷有很深的中國情結，會講一些平常的普通話，直把妮可兒認作幹女兒。三位老太太或早年喪偶，或婚姻受挫，或堅持獨身，總之，是從三十五歲開始便生活在一起的 “ 姐妹花 ” 。

為什麽說是 “ 不速之客 ” ？這純粹是江濤的個人成見和積怨，江濤說自己沒請她們，是妮可兒自作主張邀請的。江濤當年去猶他州探親，和妮可兒住在 “ 姐妹花 ” 的地下室，發現妮可兒的性情變得既女權，又乖僻，再也不是當年中國那個溫柔賢慧的妮可兒了。兩人關係一不融洽，江濤就無端地遷怒於 “ 姐妹花 ” 的影響力，一心想著妮可兒還是早點離開 “ 姐妹花 ” 的好。

妮可兒一直知道江濤心裏在想什麽，就說： “ 我不是從猶他州搬過來了，全過來了麽，你還對她們有成見！老實說，當初沒有蘇雅卿她們，我在猶他州是耽不下去的，後來找工作，還少不了她們引薦，人要知恩圖報，對了，這還是你常掛在嘴邊的呢！ ”

知恩圖報就知恩圖報吧， “ 秀秀 ” （ show ，顯示）大房子，讓她們在家住幾天，江濤並不反對，說不定，還能讓老太婆們受點教育呢 —— 這中國人的夫妻就這樣，到頭來還是夫唱婦隨，起碼形式上是這樣，太女權不行。

“ 姐妹花 ” 們從鹽湖城開車來加州，其間路過她們冬天避寒的拉斯韋加斯的房子，到洛杉磯北邊的古城帕薩迪納開個什麽年會，老當益壯，一路走一路玩。

“ 姐妹花 ” 和妮可兒、丫丫在江氏大宅見麵的當兒，又摟又抱，江濤遠遠地站了和她們打招呼，幾年不見，看上去，這幾位白發碧眼的老人家，已到了風燭殘年的光景了。

老太太們自帶大包小包的幹糧和小冰箱，裏頭放了飲料和菜肴。

老太太們每天早早地起床和妮可兒、江濤他們打招呼，經常到外麵玩，吃飯，晚上遲遲地歸來。勞拉、辛迪就躲在客房裏打計算機，看電視，也看足球賽，蘇雅卿則在烏黑的過道裏坐著歇息，昏昏沉沉，睡睡醒醒。

看得出來，她們是想盡量少給江濤他們添麻煩。

老太太們也在廚房裏切點菜，燒點什麽，但江濤從來沒看見她們給江家洗過一個碗。她們倒老是說要給江家修鑰匙、水籠頭、水管什麽的，要給丫丫輔導作業。

其間妮可兒和江濤宴請了老太太們一次，美味佳肴擺滿桌，彩燈明燭照高廳。杯觥交錯、賓主盡歡的當兒，眉目和善的蘇雅卿以誇獎、讚美的口吻說： “ 是我對妮可兒說的吧，為什麽不能成為百萬富翁？ Why not? 你看他們現在就是百萬富翁了！ ”

勞拉、辛迪就在邊上雞琢米似地附和著說： “ 是的，是的，你說過，你說過的！ ”

妮可兒則謙遜地說： “ 沒有你們的幫助，我也沒法實現美國夢！至於百萬富翁，那倒還不是 ...... ”

江濤這一回接上了茬： “ Dreams come true （美夢成真）！我們是算實現美國夢了！ ” 一點也不謙虛的樣子。

勞拉、辛迪發出一陣友好的笑聲，蘇雅卿趕緊說： “ 哎，真是刮目相見，你們看詹姆斯（江濤）的英文還進步不少呢！ ”

燈光下的妮可兒倩笑著，星眸閃爍，笑靨可人，一個勁地朝江濤點頭，那意思是說，你看人家老太婆不是對你挺友好，挺善意的嗎？

四

這天晚上，江濤和妮可兒忙完了公司的活兒，回家已是九點。大家圍著桌子吃飯的時候，頭發花白的幾個老太太齊聲說： “ 我們要走了！ ”

女兒丫丫有點戀戀戀不舍，要她們多留幾天，妮可兒和江濤連聲附和。蘇雅卿以美國人特有的幽默說： “ 要走了，要走了，魚過三天會臭，我們住了一周了，當客人不能太久啊！ ”

席間，大家喝了一點葡萄酒，蘇雅卿有意無意地問丫丫： “ 有兩樣東西給你選擇 —— 你要有名，還是有錢？ ”

丫丫毫不諱言地說： “ 我要有錢。 ”

蘇雅卿說： “ 我們一輩子都想有錢，都在省錢，但一直沒有做到啊…… ” 蘇雅卿欲言又止，妮可兒和江濤麵麵相覷，勞拉和辛迪則悶頭吃她們的色拉菜。

江濤知道蘇雅卿是有感而發，你別看她們進進出出，不甚言談，其實她們一直在琢磨這百萬豪宅背後的成功故事，以及它的深刻內涵。隻有那個晚上，她們對江濤夫婦說過幾句 “ 百萬富翁 ” 的恭維話，之後，自尊心、好勝心，以及女權色彩相當濃鬱的 “ 姐妹花 ” 們，再也沒有當麵褒揚這麗居美屋的主人了。

翌日清晨，蘇雅卿、勞拉和辛迪與江濤一家在薄霧中作別。丫丫要趕著上學，蘇雅卿先和她道 “ Good Bye ” ，還說： “ 不要害怕，孩子，要發生的事總會發生，不要怕。我們都是要死的。我們會死，你們也會死，不要害怕。 ” 丫丫懂事地點點頭。

9 · 11 後，又是攻打阿富汗、伊拉克，全美一派風聲鶴唳。江濤覺得自己這幾年剛過上幾天好日子，最怕恐怖份子的髒彈襲擊，所以連全家的防毒麵具都買了。江氏夫婦以為蘇雅卿她們根本不把 9 · 11 放在心上，所以才會開個車到處亂跑 —— 其實她們心底也有 9 · 11 情結啊。

蘇雅卿挺拔的鼻梁上戴一副老花眼鏡，轉過一張滿是皺紋的臉來看妮可兒和江濤，目光閃閃： “ 我們現在不能做什麽，但我們不怕死，我們照樣旅遊，保持我們的生活方式。告訴丫丫，美國人都不怕死，恐怖主義拿我們有什麽辦法？ ” 蘇雅卿越說越有勁： “ 米老鼠是 1928 年出生的，我是和米老鼠同齡的人，米老鼠永遠年輕，漂亮，越來越有名，美國也一樣，雖然我們是一天比一天老 囉 ！ ”

這時候的江濤，完全感覺自己跟蘇雅卿她們是同道的，簡直沒什麽積怨和成見可言。

老太太們和江濤、妮可兒就著初升的太陽，在光影陸離的花叢中拍照留念，背後，是很難全數攝入鏡頭的巨屋的輪廓。

老太太們高高興興地拿出大約唯一可以在江濤和妮可兒麵前炫耀的新式玩意兒 ——GPS 測量儀，說是衛星導航的，可測經緯度、距離、方向，出門必備。她們測得本屋的高度是海拔 1220 米，看得江濤一愣一愣的。

妮可兒見大家處得這麽好，這麽融洽，就提議： “ 反正你們也就是去千橡樹看朋友，沒別的要緊事，不如到我們公司去看一看，不遠 —— 就在山下麵。 ”

老太太們也不推辭，收拾了行李，開著車，跟妮可兒、江濤去銀龍公司了。

不料，就是妮可兒的那麽一個小小疏忽，差點兒醞釀出一劇驚天大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