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麗居美宅

第三章 麗居美宅


我曾浪跡天涯，漂泊四海；如同旅行的人生，在來到卡兒哈甘之後有了滿意的答案。把家搬到喜歡的地方去，不也一直是眾多旅人心中的熱切渴望？——【日本】崎山克彥《把家搬到喜歡的地方去》


一
在青山綠樹掩映、周六寂無人聲的百萬山莊的街區上行駛，可以眺望遠方披了銀鎧、連綿無盡的雪峰。這會兒，妮可兒和江濤在聊昨天FDA（美國食品藥物管理局）派人來公司抽檢進口中藥原料的事，說已過關、放行了。江濤知道，大凡中國大陸進口美國的中藥原料，在進口單上，都要填寫成單味天然植物提取物，你進關運到美國了，先要老老實實放在公司的倉庫裏，未經FDA抽檢含鉛、含汞量什麽的，決不可擅自打開、使用，現在說質量已過關，可放行，那就太好了，江濤鬆了一口氣。江濤翻開記事本，正在看他和妮可兒商量要辦的幾件事:（A）老房子要趕緊賣掉，賣不掉就出租；（B）山莊管理委員會不讓種高過人頭的美國式冬青類籬笆樹，說那裏是個三叉路口，有一種冬青樹會長得很高，阻擋開車人的視線——待做工作；（C）山莊內周日不準施工，以免製造噪音，影響鄰裏休息，故隻能在周六施工，下周六要叫兩個“老墨（墨西哥人）”, 到“Home Depot (家居建設超市）”租“掘地鑽(Auger)”打地洞，豎塑料柵欄；（D）塑料柵欄要訂貨……由於百萬山莊的居民中隻有三分之一是亞裔，其餘都是美國人，即便是周六、周日，大家也很少來往，這當然是除了可以隨時串門的妮娜家、克萊倫家之外。不過前幾天克萊倫夫婦到紐約水牛城看兒孫，還是會叫上妮可兒和丫丫照看山腰上小木屋裏那十二、三隻孵蛋的老母雞，給遊泳池和SPA加水，給綠鸚鵡喂食。這使江濤得以細細瀏覽他家的裏裏外外：寂寞的老倆口，是開過美國西部最大牛奶場的老東家，眼前正在低調地享受他們的財富，除卻東部過來那麽一堆兒孫過節，開派對，每天，克萊倫老頭都要開個高爾夫車在山坡上運送貨物，收拾上萬尺的院子，以及四、五千尺的家，那窗明幾淨、木秀草美的景象，讓江濤印象很是深刻。隻是，江濤這次也有令他吃驚的發現，他跟妮可兒說：克萊倫家養雞的小木屋那一側不是有一個馬圈似的建築嗎，外麵圍了層厚厚的塑料膜，那些細長高挑聖誕樹樣探頭探腦地長出來的植物可能是大麻……妮可兒說，你說什麽！？那是不可能的，你可真會開玩笑！ 二正在這時，江家來了個神秘客，山莊最年輕的百萬富翁狐瑞奇夫婦。狐瑞奇的太太向天紅是好萊塢小有名氣的二胡師，給動畫片《花木蘭》配過器，當年舞文弄墨的江濤曾為她寫過幾篇人物專訪，出謀劃策為她申報“O-1”傑出人才移民，結果一舉成功，夫妻雙雙拿了綠卡。狐瑞奇先是被中國大陸外派在美國做陶瓷電子元器件的，拿綠卡後聽說自己做了，把美國的金屬漿料實驗室和工廠什麽的“整廠輸出”給中國大陸。在江濤小兩口眼中，狐瑞奇和向天紅是最神奇的中國大陸來的暴發戶，年紀輕輕的不僅開上了“奔馳600”，還買了私人飛機。江濤家住公寓的時候他們早就住“獨立屋”，等江濤家好不容易住上“獨立屋”時，他們早就悄沒聲兒的住上百萬山莊兩百萬美元的豪宅了。 江濤昨天整理路邊舊欄杆那會兒，有一輛藏青色的轎車從他家口奔馳而過，車中人見江濤抬頭——猛地一踩刹車，在車窗裏老遠老遠地朝他揮手——原來是好久不見的狐瑞奇。狐瑞奇夫婦搬到百萬山莊以後，似乎就在回避江家小兩口，他們沒請江濤夫婦到他們家“Warm Up”——美國所謂的“暖宅”派對，江濤猜不透個中意味。那幾年狐瑞奇就對江濤說：“古有言曰：語不驚人死不休，我要說穿不驚人死不休。”當時江濤來美不久，連一天換一身衣服的習慣都沒形成，說那純粹是走形式，光浪費布料——洗衣機天天洗，衣服不舊才怪呢，更談不上衣褲鞋襪的上下搭配了。狐瑞奇就很在行了，他披金掛銀的那一身打扮，樣樣都是名牌，件件都有出處。有一次他還穿一條棗紅色的燈心絨褲上街，上身穿什麽是記不得了，但那既時髦新潮，又雍容華貴的風采，讓江濤記憶猶新。這就開始江家的“House Tour（家居之旅）”。狐瑞奇搖身一變，變成一個建築鑒賞家，他能看清房子的各種細節和精妙之處，以及“Bone（骨架）”好不好，向天紅則在邊上附和她夫君說話，點出這房子的文化品味和意韻。雖然狐瑞奇夫婦很客氣地誇獎江家這房子的種種好處，但是江濤知道他們有自家高達二百萬的豪宅作底襯，所有的誇獎都是居高臨下的，隨便賞賜的，你可千萬別當真。而他們哪怕是相當婉轉指出的紕漏，則一定要聽進去。狐瑞奇走到江家樓上樓下兩個通天大壁爐前，把頭探進去，瞧一瞧，說：“這是真壁爐，爐膛是真的，現在是燒煤氣的吧，但你可以燒柴，火力大點也無妨。哪象現在那些新房的壁爐呢，用個小鐵管，裝上石棉，通上去就算煙囪了,全是假的。你們的可是真的，塊塊都是磚砌的，花老錢了。”江濤、妮可兒聽聽就高興。“這才有味道，冬天點個火，看本小說什麽的，”向天紅在邊上津津有味地說。 江濤想起冬天和妮可兒在當紅爐邊享受過的一切了，那自然包括喝加州本地產的葡萄酒，看書，以沫相濡，寬衣解帶，摟摟抱抱，卿卿我我…… 狐瑞奇走到江濤他們的浴室裏來，定一定神，說：“大！比我們家的大，浴池陷下去，這可是羅馬式的，叫……（江濤沒聽清他說什麽，也不好意思問），不過浴室可略作裝修。”“那怎麽裝修好？” 妮可兒迫不及待地問。 “比如安兩個馬桶，再和浴池隔開來。”狐瑞奇說。 “或者再建個桑拿浴室。”向天紅湊著說。 “一定要叫老美來改建，老中不行，光價格便宜不行，老美改，才會出那種‘建築細節’，就是‘ Architecture Detail。’”狐瑞奇的臉廓英俊，線條分明，宛如古希臘大理石雕琢的馬其頓國王亞曆山大，說到激動處，雙目放光。 江濤雖然被人點到浴室的簡陋處，但是他接待了這麽多到他家的訪客，沒有一個有“真壁爐”和“羅馬式浴池”的知識，對狐瑞奇當然另眼相待。他知道他和妮可兒含辛茹苦、懵懵懂懂搬進這豪宅來，還不象狐瑞奇那麽有錢、有閑來欣賞歐式建築的每一個微妙細節和精致角落。和他們相比，還膚淺著，雛雞著呢。江濤這樣想。“要是蓋廟，就請中國人來蓋，肯定內行，現在是改歐式建築，那當然要請老美……”向天紅和她夫君同吹一個調。妮可兒笑開來。“你不要小看這凹陷一點點，隻要不在一個平麵上，有台階的，有拐角的，還有象你們這些窗戶，都是‘ Bay Window（弧形窗）’，突出的，有角的，統統都要另外花錢，花老錢了，你想你們以前的老房子，什麽都在一個平麵上。”狐瑞奇指著浴池，以及浴池外麵有棱有角的窗台給江濤他們說。於是乎，江濤和妮可兒的視線就挪移到各個玲瓏剔透的窗台，窗外碧綠的鬆、槐、樟、草地，以及被這些植物染綠了的陽光上來，格外驚奇地欣賞起自家的住房和居住環境來。“將來還要換窗。太陽天天曬，外麵的窗架全要被曬壞。”狐瑞奇說，江濤便看到窗玻璃外有些掉漆和支離的木框。“換那種外麵是鋁合金，裏麵是木的雙層窗，要用就用名牌，叫Anderson的。”江濤趕緊叫妮可兒記下來，妮可兒怕人家說她孤陋寡聞，就隨便應道：“知道，知道，這個我知道。” “總之，你們現在搬進來，隻是萬裏長征第一步，將來修建啊，改裝啊，事情有得你們做了，嘿嘿！” 狐瑞奇是過來人，當然有資格這樣說，他斜眼看過江濤，把雙手交叉在胸前。江濤想想自家的老房子還沒賣出去，手頭的錢所剩不多，心中有點發怵，不免又皺起他的“川”字眉來。三江濤又陪狐瑞奇夫婦去看書房，狐瑞奇不怎麽看書架那頭，隻在落地的明窗前凝神：“嗬……亮敞，風景挺好的……你把這兒當書房了。” 江濤仔細琢磨這後半句話的意思，知道狐瑞奇要說的深層意思是：“這原本應該是個‘family room（家庭起居室）’，你竟把它當書房了。”江濤知道，大凡中國大陸來的訪客都不會點出這一層，也不可能發現這一層。在美國，客廳是客廳，家庭起居室是家庭起居室，一般的來客隻在客廳裏坐，並不會走到一家老小看電視、休憩的家庭起居室裏來。中國大陸的“宿舍”早年是沒有客廳的，客人一來，直入主臥室，主臥室裏隻有一堂沙發，客人多了，沒坐的地方，就坐到床沿上去，有些家庭主婦怕客人的屁股髒，就在床沿上鋪一條長毛巾什麽的，在東北，客人們還脫了鞋坐到你家的炕上去。由於客人進到主臥室，輕易地看到這家夫婦的床榻枕被，會有床笫雲雨之事的奇妙聯想，家庭少婦就有些尷尬，就有些臉色緋紅，就隻能半掩著門和客人說話，以證明自己不會“亂搞男女關係”。這些年大陸的公寓樓有兩房兩廳、三房一廳、四房兩廳了，客人隻會在會客室裏坐，再也不會走到或躺到主臥室裏來了，但是這種會客室其實就是美國意義上的客廳和家庭起居室的合二為一，有客人來，家中父母一定會對在客廳裏看電視的孩子說：“去，去，去，回房做作業去。”孩子們就會回到他們的臥室做作業去了。美國除卻客廳和家庭起居室，還有書房。書房一般建在房屋進門那一帶，挨著門庭，看著門外的曲徑和庭園。江濤百思不得其解書房為何要安排在那種顯山露水，嘈雜喧囂的地方，那是為了迎客方便呢，還是看門狗似的看家方便，抑或為了顯示光耀門庭的男主人的知書達理和赫赫的權位。在江濤看來，美國的書房充其量不過是個後工業化社會男性秉燭夜遊的工作室或家庭辦公室——工業化時代男性在車庫裏做實驗、倒騰，現在移挪到同樣位於前門的書房裏來。江濤理想中的書房應該位於宅第最幽深、最無人打攪的去處，象他這樣會寫諸如《麗屋魅影》長篇小說的人，更應該有如此這般的書房。所以在妮可兒帶他來看這家有那麽兩、三個壁櫃的房間，麵對一片山嵐秀色，並說“書房真不錯”時，他就把它看成是自己的書房了。待他在百萬山莊住定，慢慢地看多了毫宅，才發覺自家原來是沒有書房的，老房東和他一樣把“Family room（家庭起居室）”改裝成書房了，現在經狐瑞奇婉言點穿，他並不覺得特別驚訝。這就準備回訪狐瑞奇家。四 跟著狐瑞奇的奔馳600，不出七、八分鍾車程，就到了狐家了。先前真是“雞犬之聲，老死不相往來”嗬，江濤感慨地想。狐瑞奇、向天紅夫婦究竟為什麽這麽久避諱江濤他們呢？江濤很有點納悶。狐瑞奇夫婦的兩百萬大宅座落在幽深的院落中，前門虯枝繚繞的各種大樹，長滿了青苔。據狐瑞奇介紹，這些樹都有三百年以上的曆史了。三百年，那還了得？美國建國才多少年？江濤暗自發笑。進得前門門庭，江濤和妮可兒第一次看見家居中有穹窿屋頂的。仰頭看去，宛如拜占廷帝國聖索菲亞大教堂的天靈蓋上，那聚集光斑的花玻璃珠璣般繞圈組合，順壁而下，婀娜躍動的仙姬神漢栩栩如生，已使江濤和妮可兒歎服不已。家具擠得滿廳盈室，麵飾是清一色的法式木浮雕。狐瑞奇和向天紅象藝術殿堂頗具涵養的講解員，向江濤和妮可兒闡釋道：“買這些家具的錢可能比買房子還多，還貴，買到最後，就是買文化，買感覺了。”“這些家具都是哪裏買的？比華利山那邊嗎？” 妮可兒興致勃勃地問。“是的，是的，有的是到處找來的，買到後來，是買不完，買不起了......”狐瑞奇若有所思地說。這時候，江濤十分清楚地看到，向天紅給狐瑞奇遞了個眼神，示意她不要說下去了。狐瑞奇欲言又止。江濤就隨便問問狐瑞奇的“整廠輸出”生意怎麽樣，狐瑞奇簡單地說：“還好還好，碰上9·11，大家的生意都淡一點。” 就帶江濤參觀下一個房間了。妮可兒問向天紅都在忙什麽呢？還出去參加表演、拉二胡嗎？向天紅說：“不大去了，業餘玩玩可以，賺不到錢的，現在主要是幫他唄，在公司管點帳什麽的。” 向天紅眨了眨眼睛。一行人走走停停，看見主臥室的床，嶽母房的床，一律是歐式皇宮大木床，連席夢思都是一種叫“Crown”的名牌產品，每張要花五千美元，據說其徹底的人道主義的設計是人一躺上去，就會依照人形的凹凸曲線展現它剛柔兼濟的彈性，讓你舒坦，忘形，消魂。除卻主臥房疏密有致、高低錯落的擺設，江濤很是婉轉地說其它房間的家具擺設是太滿了，所有的空間都被家具占據了，人就沒位置了，狐瑞奇夫婦點點頭，說：“也能感覺到這一點，就是愛不釋手，隻往家裏搬。”從家庭起居室往後院繞，看到原先挺熟悉、挺熱絡的狐瑞奇母親坐在兩個外孫女、孫兒旁，額門緊鎖，目光木然，嘴唇緊閉。江濤知道大陸來的老人都一樣，開始對美國很有新鮮感，過幾天就孤獨得很，悶得慌，再過一段時間就和年輕一代起口角。年輕人嫌他們話多，他們就緊閉他們的嘴巴。難道狐瑞奇夫婦這麽久避諱江濤和妮可兒是不想讓他們看見他母親有如此這般的變化？還是另有不可讓外人知的隠情？狐瑞奇的後院象梯田，層層迭翠，種著無數的果樹花草，圍了綿延無盡的鐵欄木柵，隱蔽神秘、肅殺靜寂。晴朗的天氣裏，能看見山穀的那一邊，以及更遠處的雪山。狐瑞奇抱起他的小兒子，在前頭開路，枯枝敗葉淹沒了山間的階梯，向天紅給妮可兒指著兩邊的果樹，說這是蘋果，那是梨，還有金秸和紅棗……走過大樹下塵封的野餐區，繞過據說是前頭那個房東修建的雞窩、馬圈。狐瑞奇堵在江濤的道前，緊巴巴地說：“前頭那個房東的太太是個園林迷，他們家在園林裏投了太多的錢，我現在接過來，光園林工每月就要花三、四百美元，還要澆水，水費也高得驚人，又要砍樹，治蟲，一次就是上千元，一年下來，就是一輛奔馳車的費用。……我們的精力、財力哪能和人家比，所以就將就些了……”江濤知道既便象狐瑞奇這般富有，在美國住幾百萬的大宅，也會有種種力不從心的感歎。所以狐家園林有些凋零。狐瑞奇又指著馬圈外的那條小路說：“從那兒出去，過叢林，越山穀，馬就能跑上山莊的車道，孩子大了，我會修馬圈，養馬，讓他們騎馬去。”於是江濤的眼前，就有著紅褲的狐瑞奇和他的孩兒們揮鞭躍馬過叢林的景象，銀屏般閃過。狐瑞奇抱著孩兒在密林中拾級而上，依舊執拗地指點江濤說：“一有錢就要修園林啊，修啊，不停地修啊。”那眼光裏,有太多的沉醉和迷幻，猶如山穀黃昏的那一層霧靄。江濤想自己哪有這麽多時間陷在美國這一地球園林呢，他有書要寫，有企業要管理，有中國大陸要去。房子和園林這一塊，體驗到底，也就是這樣子了，切不可空耗美元和精力啊。江濤還想起《解人頤》裏那首《半半歌》：“看破浮生過半，一半還之天地，讓將一半人間，酒飲一半正好，花開半吐偏妍，帆張半扇免翻顛，馬放半韁穩便。”什麽事，都不要做盡，做絕，做過頭，還是適可而止吧。 狐瑞奇最後邀請江濤和妮可兒，還有丫丫，哪天坐他的飛機出去玩，他倆都答應了。五回到家，江濤泊了車，比妮可兒晚一步進屋，就聽妮可兒帶著丫丫過廊道，開安全門，呲呲嚓嚓地倒電話錄音帶，聽有沒有什麽人的留言，自個兒則急急忙忙往洗手間奔了。有人按前廳門鈴，江濤開了門，見地產經紀瑪麗娜應約而來。瑪麗娜著一身黑衣，隻在白亮的頸項處係了條黃斑陸離的花絲巾，和兩紮袖口的圖案相呼應，分外成熟，有魅力。妮可兒笑盈盈地把瑪麗娜迎進來，說：“是他急了，說要把老房子賣掉或租掉，找你來商量。” 在生意場上，妮可兒是那種滴水不漏、口風很緊的女人，她決不會在瑪麗娜麵前說江濤為什麽要急著賣掉或租掉老房子的原因。“找我沒錯啊！” 瑪麗娜哈哈哈地笑著，那張頗有風韻的臉龐表情生動：“你找對人，又知道自己要什麽。” 瑪麗娜還在說個把月前，經她手買下山莊這幢大房子的事，先不先就恭維起妮可兒來。她知道，要做成一樁房屋買賣，巴結夫婦雙方很重要，而作為女性經紀，誇獎女主人總要相對安全點，討巧點。“妮可兒你當時講得很明白，要什麽的房子，價錢在多少上下，還要留有蓋遊泳池和網球場的地……可是有些人就是想不開，有錢想不開，不知他們要什麽，腦筋混。” 瑪麗娜的一席話象絲絲細雨掠過妮可兒的心田，甜滋滋的。江濤一邊聽人家很善意地讚賞他老婆，微笑著，一邊手腳不停地擺弄客廳裏的花盆，給它們移位，澆水。妮可兒陪瑪麗娜在客廳剛剛坐定，手頭的電話就鸝歌高唱，她從容地朝妮可兒說：“抱歉！看，每天都有四、五十個電話追你看房子，大家都怕利息漲……”就接起今晚到妮可兒家後的第一通電話了。“Ok，you are welcome（你別客氣），什麽時候搬？這個weekend（周末）？ok，我再給buyer（買方）說一下，你要搬走那個鳥籠？好，好，好，沒問題。” 瑪麗娜三言兩語就把電話掛斷，對妮可兒和江濤說：“都是這些事，非常detail（細節，瑣碎）” 妮可兒和江濤讓瑪麗娜言歸正傳，說說如何賣掉眼下他們家那幢正在出租的老房子。 9·11之後，房價一路跌到穀底，江濤和妮可兒在“探索者之路”上的老房子，原來開價五十萬美元，看客盈門，並且房子已被一個香港來的單身女老板買去，定金也付了，不料她突然來電說，她的“女性用品專賣店”被炸在紐約世貿大廈裏了，沒錢在洛杉磯買房子了......眼下這個多事之秋，房子擺在那裏，聽說你又要放出來賣，誰都上來和你殺價，一直有殺到三十九萬的都有。這樣江濤和妮可兒就舍不得賣了，舍不得賣，哪來那麽多閑錢去付山莊新房的百分之二十首付款呢？妮可兒和江濤真後悔當初沒有考慮到要在簽約時寫上一個“Contingency”（可能性、不測事件），即：如果老房子賣不掉，新房子也就不買了。東挪西移，翻了倉底，江濤和妮可兒總算湊齊了山莊新房的百分之二十頭款。這時候瑪麗娜的電話又在那裏她拿一雙漂亮的杏仁眼抱歉地瞅瞅江濤和妮可兒，和電話裏那頭的人說：“明天隨你便囉，早上第一個make appointment（約會）就和你，還是約在外邊吧，先看房，對，對，對，我請你，Ok，I see（我明白），好啦……”瑪麗娜放下電話定定睛：“對了，剛才說什麽來著？先不說這些了。來，我們來談怎樣租你那房子吧！” 江濤和妮可兒齊聲說：“對，先不賣了，租掉它！”六這是後話了。租房廣告登到地產網站沒幾天，瑪麗娜就給江氏夫婦找到一個房客。這房客是南美人貢紮勒斯，高貴的西班牙貴族的後裔，小小的個子，頭發烏黑，眼睛深不見底。貢紮勒斯家中人丁稀少，不常開火做飯，簽好月租是二千四百美元，看來還真不錯。江濤和妮可兒暗暗讚歎瑪麗娜大牌經紀就是大牌經紀，事情辦得多漂亮。抵美十年來，江濤和妮可兒還從來沒有出租過房子，做過“房東”。那天去看貢紮勒斯一家，按著門鈴進去，江濤的腦子一下子不能適應“房東”的概念，以為又被妮可兒拉來看某個老外朋友，畢恭畢敬地坐在沙發上，待到貢紮勒斯給妮可兒交上厚厚一紮現金房租，這才恍然而悟，原來站在眼前的是來他們家暫住、蝸居的房客，自己儼然已坐了“房東“的交椅。刨去老房子照樣要付給銀行的“Mortgage”（“按揭”）、地產稅、花園和遊泳池打理費、小區費，江氏夫婦每月在老房子上隻賺到八百美元。而如果賣掉這老房子，如果賣出五十萬美元的理想價，扣除大半銀行貸款，用拿到手的二十萬美元去買一幢公寓來出租，他們就能賺到二、三倍於老房子的租金。所以美國懂房地產的人有句話叫做“寧租柏文（apartment，公寓，老中國城的人音譯為“柏文”），不租獨立屋”，意思是說寧可出租你買的公寓，也不要出租你的獨立屋或別墅，而出租帶有花園、遊泳池的別墅尤其不合算。江氏夫婦知道，他們現在是沒有辦法才出租他們的別墅，將來總要脫手賣了它的！雖說地產經紀人隻拿房租第一年百分之幾的傭金，款額很小，但9·11之後經紀人接不到太多的求購電話，心慌意亂，“有”總比“沒有”好，瑪麗娜這樣的千萬經紀還是高高興興地來做江濤他們這份求租生意。況且，江氏夫婦向瑪麗娜保證，景氣稍好些，還是要讓她來賣這幢老房子的。過了好一段時間，江濤才知道，出租這房子，平日裏最沒有心事的妮可兒心中其實也有隱憂：那個貢紮勒斯，她並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和職業，來簽約的是他在銀行做事的親戚，後來銀行說此人已離職了，而要找貢紮勒斯本人，是永遠無法找到的，手機要麽關機，要麽改號，並且此人和一般房客最不相同的一點是，家中很少有家俱，廚房根本沒有生火做飯的跡象，也從來不提修這修那的要求，但每月的一號那天，他會準時從地底下蹦出來，把滿滿一個信封的租金撂在妮可兒的辦公桌上。妮可兒甚至懷疑此人有可能是個軍火走私犯或販毒份子。她模棱兩可、含糊其詞地和江濤說過這個問題，江濤倒不怕，說走私軍火的或販毒份子也是人，也要住房子，能按時付房租就好。但妮可兒總有點放心不了，一直被貢紮勒斯的陰影籠罩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