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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銀龍公司

(2010-01-29 13:42:09) 下一個
第二章 銀龍公司





我身為紅色有多麽的幸福!我炙熱、強壯。我從不隱藏自己:對我而言,精致優美並非出於柔弱無力,而是來自果決和毅力。我不害怕別的顏色、陰影、擁擠,甚至是孤寂。能夠用我戰無不勝的火焰,塗蓋一張期待著我的畫紙,是多麽的美妙!任何地方隻要有我,就會看見眼睛發亮、熱情奔騰、眉毛揚起、心跳加速。看啊,活著是多麽的美妙!——【土耳其】奧爾罕·帕慕克《我的名字叫紅》




睡到夜裏一點,江濤就無法再續美夢。想想躺著也是白躺,邊上的妮可兒蜷曲著好看的睡姿蛇樣滑到美國“KING SIZE”大木床那一端幽穀去了。江濤並無即興的愛意去撩撥她,況且正上初三的女兒除周一外天天是她送校,房子太大,女兒會在廚房用過早餐,打一個電話到她媽咪的床頭手機裏來鬧她起來開車,江濤就再無半夜三更和妮可兒溫存搗騰的雅興了。江濤披衣走出寬敞無比的主臥室,感到二層樓高主客廳的三扇落地玻璃窗絲絲湧來的寒意,下得好萊塢“烏鴉變鳳凰”影片中常常展示的那種弧型旋轉樓梯,直奔書房而去。透過書房一地裏逶迤的幾十個方窗欞,看見烏夜中的鬆、樟、柏們的枝椏,在銀白的我們中國人稱為“陽台”,美國這邊叫做屋外遊廊的外圍倩影婆娑,虛虛實實,張揚個性。再遠處,就是太平洋岸邊的燈光,徹夜的閃爍,低處黃白的象細碎的螢火,高處辣紅的似波斯貓迷人的醉眼。人到中年,頗多感觸。江濤要是鐵了心寫他的長篇小說《麗屋魅影》,就得減少與妮可兒做愛的次數。江濤覺得自己是風中飄搖的燭,要好生節儉著那點並非充盈的能源。三更之前,江濤寫得還挺來勁的,並且絕對沒有去想祭台似的眠床上展肢展腿通體白皙柔嫩的妮可兒的睡姿。妮可兒的青春胴體是江濤永遠無法填滿的饞涎淵藪,是江濤和妮可兒縱然有諸多齟齬、口角、爭執,仍能維係,展延這段婚姻的生理屏障、銅牆鐵壁。妮可兒既是生意場上叱吒風雲的巾幗英雄,又是美國“King Size”大床榻上翻雲覆雨的嬌娃。隻要你招惹她,她就亢奮,青藤攀壁,和江濤作無盡地纏綿。江濤強忍著不去招惹睡蓮似的妮可兒,改去遙遠的巨艦的那一頭放影廳再寫點、喝點什麽。臨睡,怕腦中有無盡的文字纏繞,江濤就在那裏看一隻很老的美國片《激情交叉點》(TWO MOON JUNCTION),就要嫁做他人婦的女主角跑到雜貨倉庫去跟偶然結識的馬戲團後生幽會,無比俏麗的裸體纏繞著男生的健肌強骨,間或穿插美國脫衣舞娘跑到準新郎的派對上寬衣解帶的熱鏡頭。這就使江濤秋意料峭的下體有些衝動。江濤回轉主臥房,掀起被褥,意外地聞到妮可兒的軀體有昨夜新浴的芬芳,象翻新的田野孕含金光萬丈的太陽能,就撩撥自個兒黑夜蟄伏的神經和軀體,輾轉著犁了過去,隻聽到妮可兒嬌喘咻咻……妮可兒被江濤弄醒了,說她在這兒再也睡不著,扔下一句話說:“明天你送丫丫上學!”就跑到客房那邊睡去了。江濤睡意朦朧地說:“你看過《激情交叉點》嗎?激情交叉點……”也就想解釋自己半夜三更騷擾她的起因,死睡過去。二十二歲出頭的女兒丫丫六歲來美,在江濤的長年逼迫下,學了隻能講、不能寫的中文,眼下在鑽石崗市南點中學念初中。丫丫這個年齡的小孩,長在美國,已過了大陸剛來時逢人便叫“叔叔阿姨”的甜嘴期,和任何年齡段的人打招呼,隻會說“嘿”,並且沒有大陸青少年常見的燦爛笑容。丫丫一米六的個子穿了件素樸的深藍校服,像個小修女,隻是小修女從裏到外都散發著美麗清純的氣息,一雙亮目似彎彎的新月,人人都說她遺傳了江濤和妮可兒長得好看的那些個優點。她五官精巧可愛的臉蛋今晨撅了張可以掛茶壺的小嘴,說:“老爸,隻有五分鍾了!”清晨六點三刻,江濤剛看見丫丫還在嚼最後一口Cereal(美式殼尖早餐),轉眼就快言快語地趕江濤放下啖了一勺的杏仁糊,要他開車,快快快,送她走……她端起江濤盛著杏仁糊的碗就往車庫裏衝,那意思是說,你開車,我替你端著,到站再喝。江濤的心裏有些暖洋洋的。車庫周圍的灑水器是清晨六點開始灑水的,盈耳的絲絲聲,滿眼的水霧蒸騰,豔極、紅極而泣的加州九層塔,如菌似毯的青草地,和山穀彼岸連天而起的晨藹遙相呼應。所有從山穀中升騰而起的豪宅都被濃霧纏繞,隻露些圓圓的、尖尖的樓閣,宛若飄浮的海市蜃樓。江濤匆匆走過一張水墨山水畫的卷軸,很有些感動。女兒丫丫嫌江濤動作慢,就偷偷躲到他的車後座,伸手到方向盤那一帶轉動鑰匙,開啟發動機,呼隆隆的響聲把江濤壞了一跳:“咿,這車竟一夜沒熄火?”來回的雙車道,在綠草簇擁的山脊上平滑地延展開去,豪宅們很有距離地相隔著,依著山勢建造,各有各盡收眼底的美麗景觀。一路上江濤怕自己睡著了,就和丫丫瞎聊:“丫丫,昨天你說‘媽媽不要臉’了?” 丫丫大叫起來:“啊!媽媽告訴你啦?”“是啊,媽媽要你和同學比羽毛球,看水平差多少,你怎麽說‘媽媽不要臉’呢?!” 丫丫歎了口氣說:“唉!那些同學都是打得最好的,我和他們比,肯定會輸,我想我和媽媽都會Lose Face!”江濤想了一下,說:“那是‘丟臉’,‘丟麵子’,不是‘不要臉’。” 丫丫說:“是啊,我知道自己說錯了,用英文說了一遍Lose Face,媽媽已經聽懂了,她怎麽連這樣的小事也告訴你啊!” 江濤樂嗬嗬地說:“那當然。”正當父女倆在清晨的山道上開車閑聊磨牙,迎麵就開來丫丫要乘的高大威嚴、在晨色中泛著黃光的校車。“我們遲到了!”江濤和丫丫齊聲叫喚。白人女司機駕駛的校車總是準確無誤每天七點停泊在前頭山勢平坦的小站台的,小站台周邊有圍欄,圈欄邊插著警告牌:“小心駕駛,當心我們的孩子!”我們的孩子天天聚集在圍欄內,無論黃皮白心、白皮黃心、金發、棕發、黑發。滿山起霧時,霧從懸崖深處升騰而起,爬上白圍欄,你的車要是從高坡上開下來,會看見十幾個五顏六色的小蘿卜頭。校車迎著江濤和丫丫而來,分明是已經接了聚集小站台的孩子們,要去接幽穀中的某個“特殊”少年。丫丫說這個我知道,爸爸你,趕緊,轉車頭,跟上去,我們還可以跟上的。這時候江濤看到校車後緊隨了一輛山莊自雇的警車,警車是守護上下車的學生的,你要是隨便走在校車或警車前,非吃罰單不可!隻是江濤有些納悶:那“特殊”少年到底是誰?是豪富弟子嗎?這山莊可誰都不窮!是交了額外接送費用的嗎?倘若這樣,丫丫也可以交一點,叫校車直接到家門口來接!待江濤把車拐到小路轉出來,警車和校車全無蹤影了。江濤就踩著油門拚命追。丫丫說:“限速,限速,老爸,山莊裏隻能開25碼!”兩、三棵鬆樟撩撥眼目,透過飛絮似的霧藹,竟然發現了警車和校車遠遠停泊的身影。“快快快,老爸,我們一定能趕上它!”須知丫丫這個“校長獎”獲得者,今年並無一次遲到,江濤也就全力配合,讓她保持最佳記錄……剛把座車停在警車後頭,江濤就見左側甩來一扇烏黑的車門,一個半大的孩子抱著書幾乎從洞開的鐵門裏滾將下來,這時,才看清有個莽漢送他的幼子趕車來了——大家都這樣趕時間啊。校車的尾燈響尾蛇似的一閃一閃,緊接著就有一個方方的“STOP”招牌從車尾左側機械手般伸將出來,擋著所有尾隨行車者的視線,大家一律停住。“老爸,給你!”丫丫在一聲猛喝中把大半碗杏仁糊遞給江濤,就提著個大書包在水濕的草地上狼奔犬突起來。“等等她……”江濤幾乎要替蹣跚而去的女兒呐喊,當即看到路側的豪華大宅中一步一拐走出一個昂首挺胸的殘疾兒!模樣有點像影片《魔戒》中的神秘小矮人。江濤無法看清他年輕的臉龐,而他的身後,有個頗像他老爸的華裔男子,拿深深的雙目,注視他孩兒不屈的脊梁……江濤覺得這華裔男子有點眼熟,再一細看,那不是……他當年在華報做工商記者時采訪的洛杉磯海運大王淳海明嗎,他不是在北好萊塢的千萬豪宅裏住著的嗎,怎麽也搬到這裏來了呢?他怎麽還有個殘疾兒呢?江濤除了十分敬慕美國體製對不分膚色的殘疾人的照顧,對他們的好,更想有空去探望這位讓他仰慕已久,充滿神秘色彩的淳海明……校車徐徐前行,警車殿後。停泊在後的轎車車隊緩慢前行,山脊上寂靜無聲,排氣孔裏冒出的熱氣,在晨霧中徐徐蒸發。三這一天,在晨光明麗,看得見滿穀翠綠的大臥房纏綿許久,妮可兒和江濤了無痕跡地到他們的銀龍公司去上班,雖然公司就在“百萬山莊”的山麓,一趟不過十幾分鍾車程,他們還是分頭開了“寶馬”和“淩治”。江濤正在開車,讀者可以仔細端詳一下他的長相:中等個子,與那些愛好運功、四肢發達的人相比,他的肌肉略顯鬆弛,並且“將軍肚”也有些輪廓了;鋥亮、堅硬的大腦門上拖著些歲月殘留的稀疏黑發,眉間有事無事總寫個深淺不一的“川”字;一幅“卡地亞(Cartier)”無框近視鏡後隠藏一對炯然有神,不時透露出犀利、敏感、還有那麽點神經質亮光的眼睛;鼻梁挺拔,顴骨微突,嘴角緊抿,鐫刻著一種堅忍不拔的毅力和吃苦耐勞的精神。妮可兒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白皙亮麗、吹彈可破的好皮膚,正所謂“一白遮百醜”,她的長相說不上傾國傾城,但也端莊可人、溫文爾雅,所以被不施粉黛、紅潤雪白的肌膚一映襯,就很有些風度翩翩了。這也就是說,大凡在政界、商界混得好的女人,一般都是長得端莊耐看就可以了,並不要十分豔麗。妮可兒做瑜伽、打羽毛球,注意飲食搭配,一直保持著豐乳翹臀的好身材,這一點最讓江濤著迷了。妮可兒雖然崇尚自然,但也很會趕時髦,發型多變,今天我們看到是短短的,很清爽的“赫本頭”,光滑的額際下,明亮的雙眸戴了“芬迪(Fendi)”牌金邊咖啡遮陽鏡,兩頰的笑靨灼人。在公司,江濤坐的是“總裁”寶座,妮可兒戴著個“執行總裁”的桂冠。董事會的意思,另加美國公司的文化習俗,把“執行總裁”也就是CEO看成比“總裁”更來勁,更“現管”。經典的大男子主義者江濤卻總也不服氣:“最多最多,按中國軍隊的編製,她是軍長,我是政委,彼此彼此。”他在心裏暗暗地想過。不過江濤也挺為他家中出的這個女“軍長”而自豪:妮可兒講一口流利的英文,美國念的社會心理學博士,眼下又在攻讀南加大製藥專業,銀龍公司的美國主流大訂單都是她帶著猶太裔銷售經理麥克爾拉到的。並且,妮可兒還是美國FDA(食品藥物管理局)標簽法專家。美國目前的保健品法是1994年開始實施的,它要求所有的產品標簽都要寫明“Dietary supplement(食物補助品)”,和所含的成份、份量、每天的服量,以及寬泛、普通意義上的保健、營養作用,卻絕對不能寫“醫治”某某“疾病”等等字樣。妮可兒掌握了深奧、繁複、微妙的美國FDA法規的真諦,所以她撰寫的銀龍公司的產品標簽,都能順利獲得FDA分部——加州衛生署的核準,並拿到美國出口證書。而有些華人保健品公司的標簽寫得文不對題,有違法規,報上去,被衛生署審批標簽的艾德拉博士打回票。他說:“你們不懂FDA標簽法,銀龍公司的妮可兒懂,你們請她寫好,再報我批吧!”無意之間,妮可兒及其銀龍公司就成了華人報批加州衛生署保健品標簽和出口證書的“Agent(代理人)”,這方麵的業務也特別繁忙。另外,妮可兒在公司主管的還有法律訴訟、專利申報、財務會計、勞工和產品保險,等等。而江濤,拿的隻是中國大陸的碩士文憑,跛腳的英文,在公司裏隻能管管亞裔市場、行政人事、產品開發、標簽設計、企劃文宣、網絡營銷,以及那麽一個還算有點規模的保健品製造廠。說“夫妻店”隻是外表、形式上的,董事會的另外兩位股東——陸董事長和關副董來自中國西安,穿梭來往於中美兩地,生意做得一級棒,是以人民幣結算的億萬富翁。他們已拿到美國綠卡,在“百萬山莊”有哥特城堡式的幾百萬價值的豪宅。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他們的豪宅比起江濤和妮可兒夫婦的還要富麗堂皇。四別看銀龍公司規模不是太大,隻有區區二十來人,裏頭的“勞資矛盾”還是挺激烈、複雜的。江濤將剛剛處理完的FDA法規部經理、香港來的傑森·趙的事做一個檔案歸檔,長“噓”了一口氣,對妮可兒說:“要在中國大陸早年,我們可不是站在階級鬥爭、勞資鬥爭的風口浪尖上?”妮可兒說她妹妹米雪兒也這樣說:“她就擔心我們天天坐在隨時爆發的火山口上,很危險。”江濤接著說:“米雪兒是太緊張了點,事情倒沒有這樣嚴重。在美國,我們不會成為挨鬥的資本家、企業主。前天傑森·趙還說要到我們家去,給我們看看新種的果樹怎麽樣了,要不要施肥灑藥,現在我可不敢叫他去,看到我們的房子一天比一天大,他的工資卻被我們一天天cut(減少)掉,他不嫉妒死?恨死?”妮可兒嗔怪地說:“現在你知道了吧?天天要show off (顯示自己),叫這個到家裏來,叫那個到家裏來,有什麽好看的?會有什麽好結果?我看還是低調一點好……”江濤不以為然地說:“那些到家裏來的都不是員工,是老鄉、朋友。我們的房子又不是偷來的,搶來的,更不是買毒品、彈藥換來的,為什麽要遮遮掩掩,錦衣夜行?”妮可兒堅持她的觀點:“不管你怎麽說,美國這邊,是很少老板帶員工到家裏來做客的。”五話說今天早晨,江濤邁著鏗鏘有力的步伐走過妮可兒的辦公室,撞見華人市場部經理、懷孕已有數月、略微顯了點腰身的妮可兒妹妹米雪兒在向他努嘴,要他看妮可兒的房門。江濤順眼看去,隻見房門半啟,聽到FDA法規部經理傑森·趙耷拉個腦袋,用略帶沙啞的聲音和妮可兒說:“妮可兒,妮可兒,這隻是個coupon(獎券),不是真正的醫療保險……我不要這種醫療保險,我要恢複全保的那一種,請公司再考慮一下。”妮可兒拿一雙黑森森的眼睛看著傑森·趙說:“我們調查過的,這種‘coupon(獎券)’一樣當醫療保險用,你隻管用,放心!” 態度既溫和,又堅定、強勢。眉眼間和妮可兒有幾分神似,笑起來頰邊旋出兩盞淺酒渦,隻是膚色要比姐姐略黑一些的妹妹米雪兒嫁給美國人彼得,紐約世貿9.11挨炸那天,最想不通的是米雪兒原籍歐洲的公公、婆婆:“那都是些什麽人哪,我們美國做錯什麽,他們懷著這麽大的仇恨來炸大樓!?”米雪兒經常替她姐姐、姐夫抱不平,說他們對員工太好了,好多人還不知足,她對江濤說:“看,他們又在爭這事了。” 江濤笑笑說:“沒關係!” 徑自往廠區去轉了。美國醫療保險費一路狂飆,銀龍公司也得給員工換換便宜些的醫療保險,江濤知道傑森·趙又在和妮可兒說更換醫療保險卡的事了,並不理他。好幾個部門主管都在妮可兒的辦公室進進出出,江濤料想傑森和妮可兒的事已經完結,就在自己的辦公室撥一個內線電話給妮可兒,那架勢是說,傑森有什麽要囉嗦的,我來教訓他一番。江濤看傑森一直有點不順眼,而傑森是香港人,與生俱來的優越感使他從心底裏看不上江濤這種中國大陸來的、在美國發展得蠻不錯的爆發戶、土鱉,一次,江濤要員工在公司的客戶接待室布置一些產品文宣,傑森就私底下對總經理安吉拉說,江濤這是“文革”遺風,象貼大字報,難看死了——江濤就“記恨”在心。妮可兒和江濤嘀咕:“是不是我們在什麽方麵做得不夠?美國人的公司就會來事,小恩小惠多一點?銷售經理麥克爾也有這樣的看法,前天給我寫了個紙條說這事。”江濤說:“反省反省也好。我到你那裏去,這麽辦吧,你把傑森叫過來再談一談。”江濤找出傑森的檔案就往妮可兒的辦公室走去。 六 妮可兒這兩天剛剛做過護膚美容,修長、白皙的頸脖上係了條歪歪的綢巾,一片鵝黃,光彩照人。妮可兒見江濤帶著點火氣走過來,鏡片後的目光灼灼逼人,就柔聲細語地對他說:“我們要真誠地反省一下,是不是對員工太苛嚴,太過火?”江濤含了些情意盯著妮可兒看,恍惚想到今晨床笫間的歡樂和溫柔,緩過神,對她說:“麥克爾的年終紅包要給他,你沒給嗎?”用這句話堵了妮可兒的悲天憫人。妮可兒說發紅包那天遠在聖塔巴巴拉的猶太裔經理麥克爾沒來,紅包還在會計部壓著呢。初涉商海,公司草創,妮可兒和江濤,一個是留學生剛畢業,一個是窮打工才上岸,沒人手,沒資本,如履薄冰,手頭自然摳得緊;後來有了兩個股東的幾百萬美元投資辦綠卡,賬麵上的數目是相當可觀了,但江濤卻在董事會上表態說要做“守財奴”,有錢當沒錢花,所以一直就是一幅“吝嗇”相。江濤一直有兩種理論支撐著自己的精打細算:一,我們是新移民,是遲到者、後來者、創業者,要和白人平起平坐,不拚搏怎麽行,不克勤克儉怎麽行?二,從嚴治軍,從嚴治廠,從嚴治公司,嚴師出高徒,不要把員工的胃口吊得太高——吊得太高,運營成本高,拖垮公司,他們沒工做,豈不更慘?江濤心平氣和地和妮可兒說:“不要見風就是雨。這邊當然要檢查我們有沒有太苛嚴,太過分,現在手頭不那麽緊了,是可以考慮給他們提高點待遇;那邊也要注意員工的欲望是無止境的,不能一味遷就……”“是啊,給他們加工資不會說謝謝,每人每年給出五、六千元的醫療保險都無動於衷,這邊剛要調整一點醫療保險就哇哇叫了。” 妮可兒頗有同感地說。妮可兒知道,眼前他的這位老公,外表看起來象德州佬、有產者、共和黨,而內心,卻和自己一樣,是個道道地地悲天憫人、體恤民生的民主黨人,並且中國大陸來的、現在趕上末班車當老板的這批“知青”都一樣——以江濤的年齡,在中國大陸下過一年鄉,當過一年農民,應算“知青”裏的小字輩了。 七 臉色黝黑的傑森·趙五十歲上下,比江濤和妮可兒的年齡都大,是曆史並不悠久的銀龍公司的幾大老員工之一,一手嫻熟精致的英式英文,精通美國藥物食品管理局FDA法規。隻是年前由於FDA法規業務不大忙,公司把他的五天“全職工作(full-time job)”改為四天“半職工作(part-time job)”,醫療保險呢還是按全職員工的一樣給,沒變動。直到月前,公司收到保險公司的賬單,才知傑森·趙由於年齡大,醫療保險費已從每月250美元漲到290美元了。正巧有一家醫療保險公司來兜銷他們的新計劃,說你們銀龍公司每月隻要為每位員工付上一百五十美元,就能讓他們享受全家醫療保險……妮可兒找傑森商量,傑森直說好,並且大大咧咧地說兩年來他都沒看病,公司給的醫療保險沒用上,浪費了,真有病,就回香港治。妮可兒聽著聽著直覺得傑森的醫療保險早就該換了,兩年來公司為傑森付出的五、六千美元的保險費就這樣付諸東流了,失職嗬,失職。可是,待她派公司的會計細細調查那家保險公司的新計劃,拿到全套表格要傑森填寫、簽字時,傑森就後悔了,傑森說現在給他醫療保險隻是個“獎券”,並不是真正“全保”的醫療保險。傑森一臉謙恭地走進來,坐到妮可兒對麵的員工席上去。江濤想他不是妮可兒的員工,而是搭檔、合夥人,每逢這種場合,他就會另推一張搖椅,坐在妮可兒紫檀木大辦公桌的一側。那角度擺明了在妮可兒處理問題時,他是一個不負主要責任的輔佐者,而員工要和妮可兒爭起吵來,他是個調停者,壓軸者。在銀龍公司,遇到棘手的諸如勞資談判一類的事,江濤一定會過來和妮可兒唱雙簧,加上事先已有腹稿和默契,沒有一個員工可以在他們這裏占上風。妮可兒開宗明義:“員工和公司主管隔一段時間就要好好溝通溝通,早上聽傑森那樣講,我就和詹姆斯(江濤的英文名叫James)說,我們要真誠地反思,在員工的福利上,我們是不是做得不夠,而作為員工,也要多想想公司對自己的好處。象我們這些小型公司,加州法律是允許不給員工買醫療保險的,現在有很多公司就沒給員工買,我們已特別照顧你了……”“謝謝公司,謝謝妮可兒,謝謝詹姆斯!”傑森好象很衝動:“我並不是一個計較待遇的人,公司把我的工作五天改四天,我也沒說什麽。”傑森長籲一口混沌的濁氣,以自嘲的口吻說:“我喜歡四天,多一點時間有自己的life,陪陪老婆,種種花草果木。我是說我不是一般的labor(勞工),不能跟車間的工人比,我的工資應該pay(付)得高一些,我是做FDA法規的人,而現在的工資就象菜市場裏賣魚賣肉的那些人。”傑森飽經風霜的臉龐被落地玻璃窗照射過來的強光籠罩,江濤從自己這頭看過去,一派模糊。妮可兒隻想聽聽傑森還要說什麽,並不急著表態。江濤馬上就開腔:“話要這樣說,趙先生,都兩三個月了,有誰來做FDA法規服務?有誰要我們辦產品進出口批文?生意淡得不象話!妮可兒還常常對我說,什麽時候讓趙經理恢複全工,我說有事做就恢複,要埋怨隻能埋怨美國經濟太slow(差)了!”“這個我理解,我說我上四天班可以。”傑森分明不想在所謂的“低工資”和“全工”改“半工”問題上和公司糾纏,他隻想發發牢騷:既要擺擺知識分子的清高,又忍不住要訴訴自己的委屈,而醫療保險的變動,才是壓斷他這隻蹣跚前行的駱駝身上的最後一根稻草。傑森顯然不想在這個問題上和公司妥協,他雙眼亮亮地看定江濤和妮可兒:“新的這種醫療保險對我確實沒有用,我問過前天過來要我簽字的那個Agent(經紀人),一問三不知。要是我現在被人撞到,這種醫療保險一點也不能保到我。公司要把眼光放遠,我再來個胎盤素二十萬美元的訂單,什麽都有了。”妮可兒這就卯上傑森:“話不能這樣說,趙先生,公司做生意總有預算平衡,這裏支一點,那裏支一點,花銷就很大。兩年多才做到你負責的二十萬美元胎盤素這張訂單,平均下來一個月才多少,扣掉成本,扣掉你的人工,公司才賺多少?”傑森倚老賣老地說:“我在美國人公司做事的時候,做過五年的預算平衡,我懂。”江濤覺得傑森這個香港人敢於直言,有一手好業務,還算不錯,隻是順口吹牛的毛病實在不敢恭維:你要說銷售,他就說以前做過十年的銷售主管,你要說文宣廣告,他就改口說以前就是做這個的,現在又說他懂預算平衡了,搞得江濤都胡塗他以前到底是做什麽的了。八江濤想也隻有美國,也隻有這些業務骨幹,才敢於和老板說這麽多,頂這麽多牛。勞資之間的矛盾永遠無法有個終極的解決辦法。當初雇第一個營養學博士,每周隻是周六做一天,月薪要到2500元,到頭來還說你沒有考慮到提高他的工作積極性,沒有給他年終分紅、幹股,叫你哭笑不得。咱們倒過位置來看看,看你怎麽出手pay我,可能還不如我大方呢!…… 唉,算了,算了,隻要公司還有一口氣,還付得起,也就不要跟員工太計較了吧,免得美國經濟稍有起色,勞工市場一好,有個動彈的地方,他們就嘩啦啦地遠走高飛囉。現在你傑森不是在醫療保險上跟公司鬧情緒嗎?好,我就在這一點上讓你半步,讓公司和你都有個台階下。江濤自信自己是那種既會堅守原則,又會靈活應變的人,他最沒有耐性堅持僵局了。“趙先生你看這樣好不好?現在你既然已轉到新的醫療保險上去了,就讓它試行幾個月吧?!”江濤把臉轉向妮可兒:“妮可兒你給趙先生留個意,過幾個月這種新的醫療保險不怎麽樣,就把它轉回到老的醫療保險上來。上漲的部分、多出來的醫療保險費用怎麽付?就跟你新的胎盤素訂單掛鉤吧,公司全cover(覆蓋、包)了。”傑森也順著台階下,趕緊說:“那就謝謝詹姆斯,謝謝公司。”妮可兒站起來示意這次會議到此結束,卻說了一句:“我們管理公司不久,都在學習,趙經理有什麽好的Idea,也多談談。”傑森“嗬嗬,哪裏哪裏”著,客氣地退出去。江濤卻覺得妮可兒的話有點畫蛇添足,太過謙卑。雖然比富有美國公司工作經驗的傑森小十幾歲,江濤並沒有覺得自己和妮可兒比傑森稚嫩而當不了他的老板。江濤用犀利的目光看著傑森漸漸遠去、日見蒼老的背影,頗為自負地想:“在這兒打工,誰也甭想翻出公司的手掌心。”妮可兒給江濤遞笑臉“Relax!Relax(放鬆,放鬆)!這事就這麽過去了!” 江濤卻並未善罷罷休,他對妮可兒說:“這個人你要特別小心,當心將來胎盤素做大,他會再向公司提條件的。你現在就在我整理的檔案邊上寫他收到的是3%的獎金,將來也就是這個數,要他簽字。”江濤在走回自己的辦公室途中,看見妮可兒和和氣氣地與傑森說:“詹姆斯要你在這裏簽個字。”江濤將傑森簽有龍畫鳳舞的英文“已知曉”的檔案歸檔,長“噓”了一口氣,對妮可兒說:“這事總算暫告一段落了。”妮可兒再跟他說一句:“記住,在美國,做老板的,不要帶員工到家裏來做客。”這時候就有總經理安吉拉緊急來喚妮可兒,說FDA(美國食品藥物管理局)來人抽檢進口中藥原料的質量問題,妮可兒給江濤丟下一句“我去看看!” 臉色變得嚴肅,匆匆趕往庫存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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