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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我寫《美國加州華裔名人列傳》

(2006-12-10 14:05:51) 下一個

當年,我寫《美國加州華裔名人列傳》(全文陳列)

一、 寫書之苦

那時,我來美國才兩三年,夜以繼日地寫《美國加州華裔名人列傳》。

女兒遙遙經常湊到書案前問我:爸爸,你現在寫到之 “ 幾 ” 了?

幾個月後,一本十七八萬字,搜羅了南加州一百多位華裔名人,裝幀精美的新書,已經擺到洛杉磯各大書局的櫥子上了。女兒用典型的美國式的口吻問我:“爸爸,書出來的時候,你能給我一本 Free (免費)的嗎?”我和妻都樂了,說:“一定,一定。”

我知道,女兒是個很會炫耀自己的人。每每有新玩具到手,一定要在星期一的早上拿到班級裏 Show 一下,是美國的教育培養了她愛展示的品質。我想當我那本黑底白字,飾有許多彩色照片,飄著油墨清香的書,在女兒的纖纖小手中握著,呈現在小朋友們的眼前時,一定會有一陣“ Beautful ”的讚歎聲響起。

到美國不久,我就在先前工作的《天天日報》開辟 “ 人物專訪 ” 、 “ 華裔英傑 ” 專欄。第一篇寫的是年輕而富有才氣的肖像畫家左夫。當我用純粹文學描寫的手法寫出左夫畫的馬佐尼大主教和威爾加州長的兩幅肖像畫的特色時,我仿佛又回到了青春和才情並茂的大學開創園地的時代,在美國天天寫陳詞濫調、阿諛奉承的工商新聞時積下來的悶氣一掃而光。

我寫啊寫,慢慢地就有了一些積累。在《僑報》寫出跨頁兩個全版的《當代東方藝術巨匠:丁紹光的中國現代重彩畫》之後,我發現自己又走上了像在西藏寫書時那樣相類似的道路。在反觀往日落在夕陽殘照下的生活和寫作道路時,我得到印證:每到一個新的環境,第一年懵懵懂懂,為生活而奔波,第二年就會想到寫書,出書。這樣的模式是在潛意識裏操練而成的,它凝聚了我人格的所有因素。

當年,我寫《美國加州華裔名人列傳》( 2 )

美國有無限廣闊的出版自由,但是這種自由是要有巨大的物質基礎作底襯的:你不是個暢銷書作家,你的書的發行量是個未知數,所有的出書費用你得自己墊著。與此相關,你的生活會突然變得緊張萬分。你沒有寫作假期,你白天還要打一份壓力巨大、含有很多指標的工。你務必要在極短的時間內找到錢,寫完書,印出來。否則你會因巨大的生活和工作壓力而精神崩潰,全軍覆沒。

我寫書寫到緊張的時候,一天到晚顧不上和女兒說一句話,最多隻能和她 say 一個“ Hello ”。有一天聽到女兒和她媽媽的一場對白:“爸爸書裏寫的都是有名的人,那什麽叫有名啊?”

“有名就是 …… ”我聽妻在那裏給女兒解釋什麽叫“有名”。遙遙似懂非懂地聽著,忽然跑到書架邊拿來一本書和她媽媽說:“那這些書都是這樣做出來的嗎?長大了我也要做書。”

我聽了暗自發笑。女兒是個閑不住的人,她在我寫《美國加州華裔名人列傳》時最關心的兩件事就是:第一,爸爸什麽時候把書寫完,帶她出去玩。從聖誕節到元旦,幾乎所有的假期和周末,我都貓在家裏夜以繼日地寫作,妻在幫著打印目錄,將目錄譯成英文,寫英文介紹,往州政府、市政府送,請州長、市長寫序,全家人忙成一團,無暇出去聖誕采購,看元旦車遊行。遙遙幾乎天天來我桌邊的牆壁上查我的寫作進度表,神情嚴肅地問:“爸,你今天寫幾篇了?”

我拍拍她的屁股說:“去,去,去,今天寫一篇。”遙遙像個工頭似地說:“一篇太少了,寫四篇差不多。”有一個周日,我從早上開始寫,一直寫到深夜三四點鍾,確實寫過四、五篇的。第二天肯定在那裏 “ 自我表揚 ” ,就被女兒聽了去。

遙遙最關心的第二件事是,她能幫我什麽忙。那時,房子很小,我在客廳兼書房裏寫作,妻在臥室兼電腦室裏設計目錄和版權頁,遙遙就在兩個房間內穿梭往來,拿著她媽媽設計好的東西跑過來給我看。我在紙上劃出修改意見,她又拿回去。最後她傳達給我聽的話是:“媽媽說煩了,煩了,不改了,我也要睡覺去了。”

三更半夜,我把睡得噴香的女兒從睡得很沉的妻的懷中拉出,抱到她自己的小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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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出書之難

剛開始募集出版費用的時候,我心中沒有一點底,更沒有顏麵去做,連個書影子都沒有就讓人出資的事,誰知道你是不是江湖騙子——今天拿到錢,明天就開個車到外州去了呢?

但是我覺得萬事開頭難,總要啟齒說說看。我挑了兩個較為熟悉,平日幫他們寫過專訪的朋友,打電話過去小心地問:“我要是出 …… 這麽一本書,書出之後,你們能不能買幾本?”對方爽爽快快地答應了下來。當時哪怕是最小最小的承諾,對我的精神都是巨大的支持。與其說是詢問別人,倒不如說是逼視我自己:看自己有無信心和能力在美國辦成這麽一件事。

真正向我伸出援手,第一個支付打字費的是好幾項美國專利的發明人王戈先生。那天我寫到深夜,他拉我到總統廣場二樓吃夜宵,毫不遲疑地掏出一筆錢放在我手上,叮嚀我明天就去付打字費,直讓我感動好幾天——現在收了人家綠絨絨的美元,心裏就不輕鬆了,我反複叮囑自己:這可是真的了,千萬別出事,千萬要寫出來。

第一個向印刷廠支墊印刷費用的是完美旅遊社的老板袁誌偉先生。我在美國社會接觸的第一人就是他,他教給我許多在美國求生的道理。他為人豪爽,有股子熱情,就是脾氣急一點。他能慷慨解囊,給我不少的鼓舞。

早春的夜晚,寒氣襲人。有一列出了故障的運貨火車臥在 Las Tunas 大道以南的鐵軌上。我送書回來,開車走四、五條南北方向的街道,都被這輛火車擋住,回不了家。那一天我大約給二十多位《美國加州華裔名人列傳》中寫到的人物送書,幾乎橫跨整個南加州。回家吃飯,已是晚上九點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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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幾個下著小雨的夜晚,我帶著女兒遙遙,開車在阿罕布拉市、蒙市、聖蓋博市一些被濃密的樹木簇擁的住宅間穿梭往來。每到一處,下車,遙遙一定要說:“爸,讓我也拿五本書。”我就讓她懷裏揣五本書,緊緊地跟在我後麵。我自己則像送比薩餅外賣的侍者那樣,用手托一個紙盒中的書,挨家挨戶地敲門。剛剛印出、火燙滾熱的書,被我寫到的人多是功成名就的老板,隻有我是打工的。

美國什麽事都要自己動手做,還要動員你的妻子和女兒。最後一個晚上,我們全家還到大華超市討紙盒,在家裏大包小包地把書裝好,第二天送郵局寄到更遙遠的南加州各地。

完全是一場自編自導自演的話劇。原初的一個處於萌芽狀態的創意,把它落到實處,采訪、募款、打字、校對、排版、攝影、申請書號和版權,找出版公司出版,請州長市長寫序,封麵設計,印刷,一環緊扣一環,又幾乎是同步進行的,像陶輪般地旋轉,不容你有一時片刻的喘息。到最後,還要送書。最後的最後,還要在大大小小的報紙、電台、電視台發新聞稿。

我最忘不了那一晚。我饑腸轆轆,駕車向鑽石崗那位朋友的公司駛去。距離印刷開印隻有一周時間了,還有十幾篇人物專訪沒寫出,緊張萬分。

BP 機像蟋蟀一樣地叫起來。這是我妻在 call 我。六十號高速公路電光雷火,無數的車輛飛馳而過。我很不熟練地打開汽車電話,一隻手把著方向盤,一隻手去觸摸號碼回電話。妻說:“你現在在哪裏?”

海仙達崗一帶黑森林的寒氣直逼我打開的車窗。妻告訴我,桌上有一大堆傳真件、校對稿,要你處置。三位打字員的電腦製式不一樣,亟需統一。威爾遜州長給書寫的前言,現在我就開車去取。你要吃飯你要喝湯鍋裏全煮著,用微波爐再熱一個菜也可以 …… 還有,遙遙要跟你說一句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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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心理體驗

洛杉磯淅淅瀝瀝下了不少雨。九歲的女兒打著大人用的黑雨傘,和鄰居那個名叫海海的小朋友,吱吱喳喳地穿過窗前被雨水澆得透涼透涼的芭蕉和棕櫚樹,上學去了。

我寫《美國加州華裔名人列傳》那段最富色彩的日子已經過去了。我依舊過著沉悶、單調的報社打工生活。

隻是,有一種名曰 “ 名人效應 ” 的心理體驗,卻在我心靈屏幕上一再閃現,如淺夜的飛螢,拂也拂不去。

我發現我寫華裔名人列傳的深層動機包括潛意識中存在的英雄和圖騰崇拜心理。這種心理不僅是外射的:崇拜有史以來的袞袞諸公、英雄豪傑,也是內射的 ── 自我崇拜,崇拜自己心中那種豪邁和卓越之氣。

記得隻有十、四五歲的時候,我就在幾千上萬人的聚會上作過學習家鄉一個名叫李建青的救火小英雄的演講。巡回演講了半個月後,麗水地區開了一輛吉普車接我到那裏演講。在當時很少看到車的故鄉小縣城,我的座車緩緩駛過狹窄的店麵屋簷相吻的街道,很多人站在那裏看我,認識我的同學和親戚大聲呼喚我的名字 …… 一種少年得誌的感覺湧上我的心頭。

此後一直扮演一種 “ 英雄 ” 或 “ 名人 ” 的角色。十八歲那年,大陸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已近尾聲,我當時高中剛畢業,非要帶幾個同學下鄉插隊落戶當農民不可。才當幾個月,就成了 “ 知青典型 ” ,在《浙江日報》發了整版的文章,在省人民大會堂發言,末了贏得與會者長時間的掌聲,閃光燈閃得眼睛睜都睜不開,好不榮耀!回到家後,到處有人笑臉相迎,指指點點:他就是大名鼎鼎的 ……

就這樣一直出名,出名,到美國卻淪為一文不名的打工仔,好不寂寥,好不窮愁。心中長年累積的 “ 名人意識 ” 總會尋找一個突破口:在給他人寫名人列傳時得以渲泄。

好在美國的環境是鼓勵出名和個人奮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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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自己青少年時代做過 “ 名人 ” ,多少知道一點名人心理,以後又在讀研究生時深入鑽研過卡耐基、馬斯洛、阿德勒的傑出人才心理學,所以在美國和名人們周旋起來也就比較容易。

為了體驗白手起家的雙 E 電子警報警鈴公司老板汪任的業餘生活,我和女兒登上他的私人飛機,越過碧波萬頃的太平洋,降臨風光秀麗的卡特琳島。

為了了解排名全美第八十位的 AEM 公司總裁張海明的奮鬥史,我幾次開車到聖地亞哥,參觀他的公司和他那與麥當勞老板相毗鄰的百萬豪宅。

那時,我雖覺自己家貧如洗,僅是一個卑微的打工仔,但心胸、境界並不會和他們相去甚遠。言談之間,尚能投緣,而最最主要的,是我能和他們一起分析在美國成功的必備的心理素質及其環境條件。

那一天從黃陳月如位於 SAN WARINO 古色古香、我見所未見的華宅出來,沿著五號高速公路往北開,接著要去采訪台灣電子公司的王式雲。

陽光燦爛地撒在路麵,冬日的風猛烈地吹刮著我的太陽穴,我被黃陳月如事業的空前成功激動著,突然想到要換一換我那本書的題目: “ 夢想與光榮 ” ,對,換成這個題目行不行?王式雲的公司被《洛杉磯商業雜誌》評選為洛杉磯成功最快的私營公司的第二十七名。最令人感歎的是,他並不是白手起家的,頭期投資就有一百萬美元,今天所達到的目標是三、四年以前就計劃好的。這改寫了華人原始、混沌、感情用事的血淚創業史。

從五號高速公路回程南下,我啃著硬餅幹,喝一點 7UP ,穿過洛杉磯市中心林立的摩天大廈,來到拐腿的 “ 玩具大王 ” 胡澤群的 MEGATOYS 公司。胡身殘誌不殘,為洛杉磯創造了數以千計的就業機會,使全市中心區新增一個十億元的玩具工業。我跟胡在一堆色彩斑斕的玩具中談到子夜時分,幾乎成了莫逆之交。

那些天我一直處在名人輻射的灼人強光及其心底喚起的超越自卑、追求卓越的 “ 名人效應 ” 中,情緒亢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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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明了道理

采訪了熊貓快餐集團企業的程正昌、亞洲商聯的石俊峰及其所屬的 XO 俱樂部(這個俱樂部的成員都是 LA 的大老板,這個組織有點像美國赫赫有名的“百人會”)的許多成員,我突然有一種強烈的暈眩感。

閉上眼睛,強光灼人的天幕上就會出現無數個紅口白牙的洞穴,每張嘴巴都在唾沫橫飛地說著自己飛黃騰達的曆史。

我經常產生一種頭腦發脹的 “ 反胃 ” 感,硬著頭皮,耐著性子,把采訪做完。晚上還要重複看一遍白天采訪的內容,做好行文提綱,鋪寫出來 ── 這一天三次對一個高能量的 “ 名人 ” 的咀嚼,這三個月內完成一百來人的采訪及文稿的寫作、修改任務,使我的精神疲憊到已近崩潰的邊緣。

這時候,女兒遙遙在家裏學中文學到大陸小學語文課本第四冊的《一粒種子》,其中說到那粒種子睡在泥土裏,醒過來 “ 就把身子挺一挺 ” ,這句話在課文中多次出現。我一邊念,一邊做一個擴胸運動。她覺得這樣子好滑稽,好可笑,就時不時地跑到我的桌前來,要我 “ 就把身子挺一挺 ” 。這算是我寫書其間唯一的插科打諢的歇息了,竟把神經鬆弛了下來。

還有使我的心身得以調適的,是一些偶爾來串門(美國很少有人串門)的朋友的調侃。他們看到我寫得不亦樂乎,就取笑我說:“還以為你寫什麽呢?原來是寫這些人!來美國的華人誰沒有三頭六臂的,在國內都是精英。沒什麽了不起的,你用不著這樣認真。”

聽著這種論調,我突然想啟用一個非常合適的詞匯,叫做 “ 英雄解構主義 ” 。是的,這是個英雄及其英雄崇拜日漸式微轉而由凡人主宰的時代。我不必被大小英雄和名人折磨得誠惶誠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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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我寫《美國加州華裔名人列傳》就貫穿了某種 “ 平民 ” 而非 “ 貴族 ” 意識,追求時效性和永恒性的相對統一,嚐試春秋筆法。

俄國小說家契訶夫是說過 “ 大狗 ” 、 “ 小狗 ” 都可以叫一叫的。在我涉獵的人物中,並不都是名氣衝虹霓、財富遍雲澤的大亨,有些出身卑微的小人物卻以自己的不懈奮鬥,達到了傲人的成就,或許他們正踏出人生最重要的一步,盡管尚未步入中產階級或上流社會的行列。

這是個信息爆炸、瞬息萬變的時代,每個人或許隻能在他的領域獨領風騷一、二載。我和他們都不應苛求永遠。我隻需用“拍立得”照相機攝下他們瞬間的倩影,我要在給美食家們提供細咀慢嚼的美味佳肴的同時,再給一些麥當勞式的快餐。

我還企圖運用司馬遷的春秋筆法,寫一些名人的瑕疵和正統文化道德之外的名人。我原以為在美國這樣自由開放的社會很容易做到這一點,其實卻屢見其難。我的人物列傳經常充滿了歌功頌德和阿諛奉承的夢囈般的言語,這一點時時令我詫異不已。

我終於明了人生而自由卻決不會真正自由的道理,即使我身在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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