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淫雨寒風(二)
2這世界有很多事會讓你走火入魔或上癮,比如吃喝嫖賭,比如江濤和妮可兒現在的“辦公司”。
辦公司辦到如此癡迷的程度,一日裏開車上高速公路,看陽光刺眼地照耀駕駛台,無邊的落木已漸漸蠢動春的意念,綠已在眼目迷離中,江濤才知道很久沒出有門了,很久沒有看報了,很久沒有聽本地KAZN AM 1300電台的“你早,洛杉磯”了。
仿佛這世間單剩下拳不離手、曲不離口的“辦公司”這一件事,仿佛太陽和月兒的東升西落也隻是圍繞“公司營運”這一個軸心:公司的訂單,員工的流向,車間的組建,每天的物流、人流、現金流裹著他們起起伏伏,顛三倒四,食不知味,臥不酣眠。
夜幕撐起了遮天的黑手掌,洛杉磯高速公路的車燈又像鋼水流。妮可兒還在公司聚精匯神地抓訂單,江濤就抽空去長春藤學校課外班接女兒,順便買些飯菜回公司吃。快到學校底樓西餐廳的時候,夜幕中飄著淒迷細雨,沒等江濤鳴喇叭,女兒丫丫象一道白光,從斜刺裏跑出來。
穿白衣的娉婷少女丫丫說:“老爸,又是你來接,媽咪呢?”
“媽咪還在忙。” 江濤答道。
“以後你們都不要來接我了,每天都要等那麽久,肚子都餓壞了……我要安吉拉阿姨接!”晚風在烏夜中徐徐地吹, 江濤聽見女兒的嗚咽聲。
“你這麽笨哪,不先買些東西來吃啊!” 江濤勸慰地說。
“今天隻剩一個Quarter(兩毛五)了!” 丫丫的眼中有淚光,把頭扭到車窗的那一頭去。
也是這麽個女兒,先前還會碰一碰生產線,來擰個瓶蓋,放點封口什麽的,如今對江濤和妮可兒如此癡迷地“辦公司”而冷落她已頗有微辭了。
對於江濤這種膽汁質、經常處在“應激反應”中的人來說,一天天總會懸著那麽一顆心來“辦公司”,真所謂有訂單也愁,沒訂單也愁:有訂單怕工人忙不過來,技術問題沒法解決,出不了貨;沒訂單怕養不起工人,養不起蝸牛殼似的美屋麗宅,付不起雪片般紛至遝來的賬單。
微軟的比爾蓋茲總說他的公司距破產隻有十八個月,江濤則經常在經理級會議上對大家說:“現在美國經濟這樣不景氣,競爭又這樣激烈,咱們是逆水行舟,弄不好,公司就會在一年之內破產!”妮可兒雖然覺得江濤的話有點神經兮兮,有點誇張,但給員工敲敲警鍾又何嚐不是好事呢。
周三上午十點正,江濤和廠長穀大勇正在膠囊車間門口扯著嗓門說話,妮可兒說江濤你們的聲音太高,把前台的客戶嚇著了,江濤說車間的機器這麽鬧,小聲說話怎麽行?
正說著,廠區中央的生產線突然停止轉動,噪音全無。
諾大的廠區突然隻剩下幾台膠囊機清脆瘦弱的聲響。
原來,最後一個自有品牌“綜合維他命”的單子也做完了!所有的工人都要轉移到膠囊和鋁鉑車間去。江濤頓感惘然,漫無目的地摘下眼鏡去擦拭,不知要擦拭什麽?
多年以前,他在汪洋大海上漂啊漂,搭條魚船去看遠在洞山島做教書匠的妮可兒,口袋裏滿滿的餅幹突然被掏空的刹那間,也有同樣的“千山鳥飛絕”的大徹大悟感。再要找一塊餅幹屑都沒有,說沒有就沒有了!
“有”和“沒有”的界線就這樣緊鄰著,令人不寒而慄。“沒有” 天天覬覦著“有”的輝煌勝景、遍地珠璣、繁雜噪音,以及高業績、高銷售額;“有”則天天有墮入“沒有”的內在傾向和自戕行為,轉瞬間變為空無、虛幻、落魄潦倒、滿眼蕭瑟,以及低業績、低銷售額。
人啊人啊,你不居安思危還真不行呢。人啊人啊,你今天住高樓大宅,斷不定明天要飄流四野嗬。人啊人啊,你今天朱門酒肉,斷不定明天會食不果腹嗬。怎麽賺都不算夠,怎麽樣累積、儲藏,都無法安然度過人類命運乖張的寒冬臘月。
江濤清楚地記得他的兩位“億萬富翁”股東說過的話:“我們這點錢算什麽呀,不好好去賺,沒幾年就花光了,因為我們開銷大啊,因為我們已經習慣了大開銷了呀!”江濤很有感觸地對妮可兒說:“連他們都這樣說,我們還算個啥呀,拚命再幹個十年、十五年吧!”
在訂單跌落的危機中,全公司最心慌的要數總經理安吉拉。安吉拉原先和丈夫一起開中餐館,後來生意蕭條,隻能關門大吉,至今還會捎一些那時留下的紙杯、便當盒給銀龍公司用。
安吉拉在製衣廠當過領班,製衣廠訂單寅卯不接,她又要臨產,也就辭了職。安吉拉深知訂單不濟對公司和她個人造成的內傷。用她們香港人最喜歡說的話來說:“最要緊的是做得開開心心,沒有公司沒有我,公司賺錢了,我會向公司多要的,公司不賺錢……”
安吉拉黯然神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