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落基山的林湖冥思、冰川體驗
洛杉磯飛溫哥華的航機上,我得空問妻,這一趟除了溫哥華的商旅之外,還要去哪裏?怎麽個走法?
妻說要去卡加利(Calgary)、落基山的班芙(Banff)、嘉仕伯(Jasper),而同行的友人M,還要去加拿大中部一個“鳥不拉屎”的地方。
“你啊你,吃現成的,走現成的!”妻如是說。
我笑笑,飛機正翱翔在美加交界的一萬多米高空。
楓葉翻金的加拿大,擁有和中國相近的九百九十八萬平方公裏土地,廣袤無邊,散居著寥寥可數的三千萬人口。除卻東、西兩岸隨便記住的幾個大城市,她的中部,她的北部,我的記憶和想象陷入冰川雪原般的蒼白……幾乎等於零。
二零零四年八月下旬的這一趟加拿大之旅,和溫哥華銷售經理跑了一天市場,中午連帶著開了一場新聞發布會,傍晚就被妻裹往阿爾伯塔省(Alberta)的卡加利了。
這才知道卡加利是加拿大排名多倫多、溫哥華、滿地可之後的第四大城市,盛產石油、油沙,IT業也很發達,還舉辦過冬季奧運會。
入夜,我和妻把美國總部發來的所有e-mail處理完。第二天清晨,把美國式的快節奏、都市喧囂統統拋在腦後,一享加拿大的散漫和閑逸,坐著“歡樂旅遊”的小巴士,踏上世界最美的冰原景觀公路,直驅班芙國家公園了。
一、 林湖冥思
從卡加利出發往西,走一號州際公路,再轉北。綠原無邊,收割的牧草被捆圈成圓團,金燦燦地散落著,東一垛,西一摞。看不見人跡,偶而有些牛羊在你的眼底悠遊而過。
弓河(Bow River)是卡加利的母親河。河邊掩映著青蔥秀麗、婉延無盡的的鬆杉,清澈的河水忽藍忽綠,一直如影相隨,在我們座車幽涼的一側,訴說來自冰原的信息,反射著波光水色。
地平線那一端的雪山巨峰,遙遠而朦朧地召喚著我們的視線,天地無限遼闊。百多年前,白人探險者要花數月艱難行程才能抵達的洪荒境地,我們舉手可得,不費吹灰之力。
“我是學地球物理的。”中國東北來的導遊Lynn,在我的追問下,說出了他的專業,我的眼前立即疊現星球大幅旋轉,以及地殼嘎然開裂的意象。 從那以後,當我們的座車在荒原上流星般劃過,駛入大山胸腹,壁立的落基山山體擦額而過的一段段時光,Lynn都在給我們講冰原(Icefield)、冰川(Glacier)的演變史,而所有提到的時間單位,最短的,也是以百年計。
這就到了鴉爪冰川(Crowfoot Glacier)。我們在高速公路邊停車,眺望山巒峰巔。高空之上,白雲生處,有一些冰雪從山脊那一邊漫湧過來,兵分兩路,堆積在褐黑色的山凹裏,最前頭的,幾乎堆疊在懸崖邊。
據地理學家考察,一百年前,這“兵分兩路”的冰川應是烏鴉的三隻“爪”,隻因為地球日日變暖,冰川漸漸融化,鴉爪由三隻變為兩隻,我們看到的景象就遜色多了。 在天地造化和鴉爪的伸張收縮之間,我們這些突然闖入大山的都市忙人,既無言以對,更無從插手。
我們來到了弓湖邊。 象往常一樣,我看見碧蘭的湖水就會魂不守舍、浮想聯翩,象在西藏的羊卓湖,象在美國黃石公園的大小湖區。
但是我對乍蘭還綠的湖水的描寫一直停留在她的表層,我隻知道這湖水變化莫測,深不見底,冰冷透骨,有一種不可捉摸的“妖冶”,卻不知道這“妖冶”的成因是什麽?
導遊Lynn告訴我說,高山冰川融化時,會帶下含有各種金屬元素的礦石,夠大的沉澱湖底,細小的就會漂浮在水中,陽光一照,就會發光,藍藍綠綠。這些細小的礦石,叫波形石,英文叫“moraine”。
妻、女,以及友人M、M的兒子都走散,我一人踱步去湖邊。洛杉磯還是酷暑難熬,弓湖邊已是冬陽軟照,涼氣直逼褲腳管了。
穿過叢林,一湖的清水,滿滿地湧到腳前,意識相當清晰地作了辨識:“沒錯,這是湖水!” 遠處的湖水是藍綠的,到眼前則隻見碎石細沙之上的透徹清明。
漱漱聲,很是清麗的漱漱聲,宛如青蠶咬噬桑葉般,在水麵傳播。那響聲起於遙遠的墨色林間:山風掠過藍綠的水麵,鱗光點點,漫衍到眼前,就敲起陣陣輕浪了。
越仔細聽,響聲越大。 很久沒有這樣親近湖光山色了。在弓湖靜寂的湖岸、沙灘、細浪裏,我被一撥出遊的人群遺失。
我清晰地分辨出自身的輪廓線,被鑲嵌在弓湖的鏡框中,茂密的原始森林就是她的界邊。
我體味著自己的前世今生、海外浮沉的這些歲月,漸漸陷入深沉的冥想,魂靈潛入湖底,肉身仰浮在水麵……我感覺到脊背的輕觸,那是五千萬年前的一場地殼運動,向西推進的加拿大板塊和向東推進的太平洋板塊相遇在今宵,落基山在蒼茫水色中冉冉升起……我在寓言詩般高聳的山峰中跋涉,猛烈驚醒……細浪輕咬湖岸。
忽然間,前頭的湖畔灌木中浮現一些彩色的衣裳和笑臉,那是妻、女和友人M。
片刻的靜寂化為烏有,我被叫去拍照,妻朝我吆喝:“領子,領子有高低!”女兒在邊上嘀咕:“長這麽大了,爸連個衣服也不會穿!”
這一路在崇山峻嶺中走得很遠,我再無暇回到林湖邊去撿拾那個起了頭的鳥巢般的冥思。
二、冰川體驗
在加拿大落基山脈中穿梭,最令你感到驚心動魄的莫過於登臨哥倫比亞冰原(Columbia Icefield)。該冰原的平均標高為海拔三千公尺,統轄六條車軸般放射的冰川,麵積達三百二十五平方公裏,相當於一個溫哥華市。
我們是乘坐特製的冰原雪車踏足阿薩巴斯卡冰川的。由於遠未抵達哥倫比亞冰原的心髒,我就想,總有一天,我會乘坐直升飛機,從天而落,去朝覲冰雪王國的聖殿。
第一眼看見阿薩巴斯卡冰川,是在冰原高速公路邊的停車場。放眼望去,兩座巨峰的間隙中,白雲深處,有一些冰雪象蓮花,似雲朵,噴薄而出,奔湧而下,變成寬廣的冰河,一直傾瀉,傾瀉,快到山麓,嘎然而止,定格在那裏,做一個千古不化的冰川造型。
說它“千古不化”,隻是相對的,據導遊Lynn介紹,這條長達六公裏的冰川,每小時的融化速度雖說隻有微不足道的2.5毫米,但是百年之內,卻已向後退縮了一公裏。森林植被的破壞、工業廢氣的釋放、人口密度的增加乃至萬千個鼻翼翕張伸縮間產生的二氧化碳、腸道惡臭、口腔汙濁,硬是肢解了一條好端端的冰川。聽到“鴉爪冰川”退化那會兒還有點麻木不仁,這時候我倒真有點切膚之痛了。
阿薩斯卡冰川兩側的巨岩峭壁以其獨特的風貌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左側的山峰由幾尊圓碩堅硬的巨石構成,冰冠雪帽遮罩她們的亮額,胸襟被狂風寒流掀刮,舞動著猶如鶴羽。右側的山崖一律裸呈著他們的深黑和紫褐,隻是齊齊地快要頂觸到蒼穹的當兒,突兀地覆蓋了一層厚實的冰雪,很象蛋糕麵上的那一層白糖霜。
就要踏上冰川之旅了,我們從普通大巴上下來,換乘兩層樓高的冰原大雪車。那些大雪車有特製的一人高的橡皮輪胎,用它,就不會象早年的履帶輪那樣碾壓冰川了,加拿大人的環保意識是世界一流的。
駕車者一律是金發女郎,她們的鼻子凍得通紅,逗人哄笑的言語卻劈哩叭啦一串串。大雪車從八十度斜坡緩緩下馳,開始還真有點嚇人。
周圈全是散亂的碎石和翻鬆的泥土,象一座巨大無比的垃圾場或焚屍場!我突然意識到這是冰雪的傑作,冰雪年年對山體輪暴,棄屍遍野,陽光依然可以照見碎石和泥土縫隙間殘留的雪痕:那絲絲縷縷的狡黠笑意和對凍土冷石的挾持心態。
大雪車碾壓著冰原的一刹那,滿滿的一車人都有感覺,那是透骨的冰涼,那是橡皮輪和冰麵摩擦發生的生澀。通向冰原的路可以對開兩輛大雪車,沒有路肩,被秋風金雨融化的雪水沿著人工開鑿的溝渠汩汩而下。
通紅的大雪車在潔白的冰路上驅駛,溯源而上。地底是一萬年前形成的冰川,冰川深約三百米。永遠無人掀翻這一床厚棉絮,那底下分明覆蓋著五彩斑爛的水晶瑪瑙、三葉蟲化石,以及膚色亮麗、通體澄明的睡美人。
當初從高速公路停車場那邊看過來,不怎麽起眼,甚至有點髒兮兮的冰川,原來有這樣明麗、悠遠的景深。
大雪車在茫茫冰原大道上行駛,兩邊的峽穀漸漸後移,好像要走失在千裏戈壁。想當年三五成群的馬幫,全憑人畜之力,橫跨冰原,時時經曆這種“走失”,使我們這些弱不經風的現代人油然而起敬意。
冰川的源頭在深山老穀,因為受不了那一份千萬年不為人知的寂寥和冷血,才將她性靈的冰舌吐舔到人前。她一路招搖,引誘著人類溫熱的光顧和青睞。
我們從雪車上下來,一腳踩到龐大無比、結了冰的河麵,絕對是人生的第一次體驗。冰麵凹凸不平,平滑中帶些棱角,踩上去有點滑,有點濕,冷氣一直從褲管裏逼上來。這一帶停泊了三、四輛巨型雪車,紅男綠女幾百人散漫開來,踩踩踏踏,冰川象一艘永不沉沒的航空母艦。
冰河兩側,有一些蘭色的尖錐塑桶擺成一線,女兒告知誰都不要跨越,開裂的冰縫雪窟會有幾十米、上百米深。我們就這樣攙扶著,緩慢地向上遊移動,腳下冰麵的凹槽積了些水,上麵浮著碎冰,水泡般,踏上去總有響聲。
漸漸地,看到穀底粉團般堆砌的冰牆了,再往上,就要攀爬冰雪山脊,尋覓白雲深處的冰國都城了,大家就此打住。
折道而下,我看到有些人蹲在纖細的雪溪旁,用紙杯舀水喝。來時導遊就提醒要帶水杯,匆匆忙忙地竟忘了。一個女遊客,和邊上的人嘰哩咕嚕地講日語,美滋滋地喝完半杯水,用雪水洗去杯沿的唇印。我本能地覺得可以向她要這個紙杯,一伸手,她就把紙杯遞到我手上了。
冰山雪水涼透心肺,而所謂的“純淨”的感覺,倒隻是純意識的了。
妻去舀水的時候,我給她拍照,她咕噥著說,雪溪底下沉澱著好多小黑點,到底是什麽呢?我一時無言以答。
下山時才明白過來,那或許是北美大地乃至全球環境汙染的傑作:工業廢氣在空氣中生雨成雪,雪落山巔,便有了這些小黑點了(一說是礦質滲透,也有可能)。
看來在這個小小星球上,很難再有一片純淨之地了。
三、跋
我的這篇遊記,怕影響同室妻女的安眠,是在落基山各大旅館的洗手間斷斷續續寫成的。這樣也好,免得象那趟歐洲之旅,說回來寫,內容多,負荷重,景換情移,再也無法動筆。
這一趟行程,隨身帶著手提電腦,無奈有些深山老林裏的旅館沒有裝設國際網絡,隻能去鄉村小鎮上網吧。
前幾天還好,夫妻雙雙遠離公司,很得意白天沒接到什麽電話,晚上收到各部門的電郵也正常。
後幾天就有點雜亂了,我的心浮躁不安著呢,妻倒依樣沉著自在。
友人M說:“你們的膽子也太大了點,美國辦公司,哪有兩人都走開的?你以為美金好賺哪!象我,這幾天就有老公大人在那邊頂著。”
真不容易,為了這一趟冰川林湖的合家遊,為了這些不著邊際、地老天荒的文字,我心唏噓。
回到洛杉磯,立即被困在繁忙的生意,以及繁重的中國五十五周年慶的社團工作中,那場深山老穀中的遊弋幾已成為陳跡。
如果將來有時間,我還想寫加拿大人的溫文爾雅好脾氣,老遠老遠把車停在那裏讓人過馬路;
寫Jasper 小鎮聽到的人熊搏鬥的要訣,你要讓熊知道你是不會傷害它的“人”;
寫一寫人們為防止狗熊搗亂而特製的垃圾桶;寫牛排屋看到的“狼畫”:冬夜,溫暖的農舍前站著一群姿式各異的狼,以警惕的目光環顧四周的“人”世界;
莫林峽(Malign Canyon)前看到的大麋鹿(Elk),與人為伍,悠然自得;
人站在百尺高的棧橋上,雙腿發酸發抖,寒氣直衝丹田,腳底長眼睛有恐懼的感覺神經,和狼,和熊有異曲同工的本能。
下雪了,綠色的林線之上,浮現雪山清晰的輪廓,車內響起大陸歌手刀郎悠遠粗獷的歌:“我們來到遙遠的伊犁……”
看魔湖(Magic Lake)、瑪琳湖(Malign Lake) 、佩投湖(Peyto Lake)、莫琳湖(Moraine),大大小小、深深淺淺、大同小異的湖。
友人M 和女兒不肯下車了:“What’s the difference?繞來饒去就看這麽點湖,不如黃石公園來得集中!”
美國佬的優越感終於上來了,說得加拿大導遊很有壓抑感,不敢帶我們多看。
真正值得一看的是阿沙巴斯卡大瀑布,洪水滔滔,水霧騰空,摧石搗岩,成澗生淵,那是水和石千百年來無止無休的爭鬥,讓人看得心旌搖曳。
到路易絲湖(Lake louise)已是細雨菲菲。寬廣柔美的湖麵散淡著五六隻輕舟,冷雲將遠處的雪山遮罩了,我們的鏡頭少了大開大合的景深。
再去看瑪麗蓮夢露“不歸河”(The River with no Return)的拍攝景點,又乘纜車登上海拔2281米的Suphur山,俯瞰風光秀麗的班芙全城及其路易絲湖。
妻和友人M才放下美國佬的身架,說,這地方,老了還可以再來!
2004年8月29日完稿於洛杉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