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認這門幹親的竟是永泰裏的房東太太蕭豔婷,可元福嫂一聽她的名號便泄了氣,心裏不免愈發愁悶。
蕭太太約摸二十六、七歲的光景,做房東之前乃青島港上一等妓院添香樓的頭牌妓女,花名“霓裳”。
這添香樓坐落在街裏(繁華市區)的黃島路上,內有樂戶十幾家,妓女近百人。其時,港上的公娼有“南班”與“北班”之分,北班妓女多來自黃河以北地區,相當一部分是旗人,她們雖相貌姣好但文化素養差些,而南班妓女主要來自江南,姿色、才藝俱佳,風情萬種、善解人意。
霓裳乃一江南女子,生得國色天香,一雙顧盼生輝的美目好似一汪清泉,流波澹澹,三寸金蓮走起路來,身段柔軟無骨,猶如風擺楊柳枝條一般,一對聳立的豐乳顫顫悠悠,勾魂攝魄。姑娘八歲時被販到北地賣入青樓,她自小學習樂理、書畫,不但精通笙管絲弦,還下得一手好棋、填得一手好詞,添香樓的鴇母拿她作財神伺候,小心周到,還時常會給她買些金銀飾物、添些時令新衣、鞋帽等,姑娘的房間也布置得極其雅致,陳設幹淨整潔,樓裏其餘一眾姑娘自然比不得她。
霓裳自十三歲出道以來,在添香樓一直紅運高照,萬千寵愛集於一身,沒成想,後來卻因為得罪了貴人,差點丟了性命。
霓裳的相好有兩位,其中之一便是楊大少伯軒。楊家在青島、煙台、濟南等地開著十幾家綢緞莊、錢莊,家底殷實,在青島港上也算得上是個呼風喚雨、舉足輕重的大戶人家了,而這楊大少卻不思保守光大祖宗產業,日夜留連歡場、耽溺賭場,十足一個浪蕩敗家子。
一日,楊大少與李家公子在酒肆聽曲吃酒,不知為何議論起港上的名妓來。那李公子首推添香樓的霓裳為絕色花魁,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尤擅詩詞歌賦,實乃人中鳳,非梧桐不棲,非醴泉不飲;而楊大少則認定平康裏的“十三旦”為極品頭牌胭脂,秀麗俊俏,狐媚風騷,無人可及。酒酣耳熱之際,他二人竟為此起了爭執,互不相讓,於是便以十塊“大頭洋”為注打賭。為示公平不作假,由楊、李二公子分別召喚對方認定的妓女來酒肆助興,讓兩位紅牌姑娘當場飲酒鬥詩,比試才藝:若霓裳勝,則李公子贏,反之,若十三旦勝則楊大少贏,由酒肆老板做證人。
酒肆的兩個侍應拿著紅色的局票分頭去添香樓和平康裏叫局,很快,送十三旦出堂差的包車就到了。這十三旦果然如楊大少所言,狐媚又俏麗,妖嬈又風騷,她身邊還有一位大姐跟局,派場十足。而那霓裳姑娘卻隻讓前去的侍應捎回一封信,信用端端正正的小楷書成:承蒙公子抬愛,不勝榮幸,怎奈霓裳不善酬酢周旋,才疏學淺,孤陋寡聞,甘拜下風。
楊伯軒雖打賭贏了十塊銀元,然而卻並無半分喜悅之情,心頭因此還種下了相思病根。看著霓裳書信上那娟秀的小楷,他腦子裏想象的盡是那個美豔絕倫的佳人。無奈,霓裳姑娘氣格孤傲,非一般青樓女子可比,以至於他幾次登門都無緣一睹芳顏。
楊大少日夜思念霓裳姑娘,竟為此抑鬱成心結,茶飯不思,白日寂寞難耐,夜來相思無邊,兩個月倏然過去,此事卻依然一籌莫展。他遂下狠心,以重金賄賂鴇母,並將家傳的寶物,一個漢代的銅香爐偷出以討姑娘歡心。於是,霓裳姑娘被取了好處的鴇母威嚇利誘,隻好接待楊大少,她原本想應付一下了之,沒成想,卻與那風流倜儻的楊大少一見鍾情。楊大少得償心願,與此性情才女初次交往即驚為天人,愛慕之情更濃,二人一番吟詩對酒,顛鸞倒鳳,快活如人間神仙。
而那丟失了傳家寶物的楊老爺翰文,得知老大將熏香爐拿去巴結相好的妓女,不禁勃然大怒,定要兒子與那婊子斷絕來往,可這楊大少也死了心眼兒,鐵了心要為姑娘贖身,娶她做太太。楊家乃港上名門,伯軒又是長房長孫,楊老爺自難容下青樓女子做兒媳,盛怒之下,便將霓裳一紙狀書告到市裏的法院,告她蠱惑良民,私盜人家祖宗傳家寶物。
按常理,大少偷出家傳寶物巴結妓女這事做得隱秘,瞞過楊老爺也不是不可能,可百密一疏,此事沒過多久便露了餡兒。
原來,那霓裳姑娘好端端的卻忽然得了場蹊蹺大病,因無錢醫治,她便將那香爐拿去典當了五百大洋回來,權作醫療費用,待日後周轉過來,再想法贖回香爐。哪成想,那家當鋪是楊家的分號,香爐落在識貨的管事吳先生手裏,他見這香爐的蓋上雕鏤的是山巒之形,山上還有人物、動物,心下大喜:此乃稀世罕見的漢代博山爐哇。管事先生得意做成了一筆好買賣,便拿去給老爺鑒賞,這下可捅了馬蜂窩。
楊家財厚,打官司不怕費錢,判書不日下來,讓姑娘於三天內償還這五百大洋,否則便要入獄三年。
霓裳姑娘心急如焚,因為不菲的醫藥費用,五百塊大洋已經用去了三百多塊,而這短缺了的銀兩,鴇母假詞推托,斷斷不肯相借,眼見三日大限眨眼就到,姑娘被逼得走投無路,欲尋短見卻被好心人救下,雖然留住了一條性命,可這催命的三百塊大洋卻依然沒有著落。
霓裳姑娘的另一個相好,乃市裏警局的陳副科長至魁,他雖說是當公差的人,暗地裏卻跟添香樓的鴇母關係密切。這鴇母心眼兒活泛,手段老練,開張伊始便找到這麽個大靠山來做撐頭,她的地界上,一般的地痞流氓不敢隨意來滋擾,有了麻煩這陳副科長自會鼎力相助。鴇母為了籠絡這靠山,便把霓裳暗地裏包給了他,隻要他來,姑娘就不能接別的客,好在這陳副處長公務忙、應酬多,並不經常光顧霓裳。
事又湊巧,陳至魁恰在此時不請自到。因他剛剛榮升為科長,心情大好,忽然想起了添香樓的紅顏知己,不覺抬腿就來到了添香樓。
此刻,聽倒在懷裏的姑娘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陳至魁不禁心生憐惜,便拍胸脯大包大攬,道:法院判書算個逑!
沒過多久,法院重審案子,鑒於博山香爐乃楊伯軒自願贈送,由此為據,法院判決:香爐歸霓裳所有,物主有權自主買賣典當。
霓裳無錢贖回那香爐,半年後此當成了死當。
祖宗寶物重歸楊家,可楊老爺心裏絲毫沒有愉悅歡欣,卻反倒愈發氣惱。因伯軒執意要娶霓裳為妻,竟不惜以死相逼。楊老爺憐恤伯軒早失母慈,念及父子情分,這才勉強同意,但立下了三條苛刻的規矩,算是給楊家保了點顏麵。
被掃地出門後,楊大少撒下重金為霓裳贖身,娶得美貌才女金屋藏嬌,心願得償,自是得意非凡。而霓裳從良後,改名蕭豔婷,他夫妻二人琴瑟和諧、恩愛有加,過上了舒心的神仙日子。
可惜好景不長,楊伯軒雖獨占花魁卻無福享受,三年後即暴病歸西,得年二十六,而這永泰裏便順理成章地歸了楊伯軒還在繈褓裏的兒子蕭連升,名義上是蕭連升名下的財產,而實際上則由蕭太太掌管一切。
楊老爺喪子又失財,況且,永泰裏到底還是落在了那個姓蕭的娼婦手裏。想想自己馳騁商場幾十年,鮮有敵手,沒料到卻栽在了一個娼婦手裏,他一氣之下竟致吐血臥床不起,臨終前囑托次子仲軒、三子叔軒,一定得讓永泰裏回歸楊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