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中國的女性主義言說的話語鋪天蓋地的時候,陳染已經有一段時期緘默不語。2004年暮春時節,陳染的《私人生活》再版麵世,這會猛然間把人們帶回到中國女性主義言說的母係氏族時代。我不懷疑現今各種女性主義言說依然以可觀的篇幅涉獵到陳染,但越來越具有的曆史感與理論色彩,真讓人覺得時光會使曆史模糊不清。當年--也就是1996年,《私人生活》出版時,也是同樣的平靜,但隨後展開的女性主義盛典就變得理直氣壯。因為有了《私人生活》,中國的女性主義文學不再是一場假麵舞會,不再是從理論到概念的傾訴,而是有了它享用不盡的豪華套餐。一本書可以起到如此作用,不是因為陳染特別了不起,僅僅是因為曆史剛剛開始。這一切真讓人難以啟齒,無法道破天機,這一切的曆史重任就這樣落在了這個纖弱的女子身上。在中國女性主義文學的盛典上,陳染一直在扮演女媧的角色,她責無旁貸,她的全部書寫,都是為了--都是命定地為了補天--中國女性主義文學那漏洞百出的天,隻有她能補天,隻有她能圓這個彌天大謊。中國女性主義文學,多麽美麗的謊言,女性的謊言,也就是美麗的諾言。因為陳染的寫作,還有其他屈指可數的數位,她和她們承兌了這個諾言,於是,這個盛大的慶典可以繼續,可以名正言順無止境地繼續。這是一頓免費午餐,吃或不吃,參與或逃離,謳歌或謾罵,總之,當代中國文學的母係社會就這樣翻過它最初的篇章或草率的序言。
她很欣賞卡夫卡說過的那句話:"真正的道路是在一根繩索上,它不是繃緊在高處,而是貼近地麵。它與其說是供人行走的,毋寧說是用來絆人的。"(《〈潛性逸事〉·代跋》)這是陳染對生活的一種看法,也是她對自己的文學道路的一種評價。這種看法和評價是否準確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有這種感覺--對於作家來說,沒有什麽真實的現實的存在可以抗拒他的(她的)主觀感覺。至少對於象陳染這樣主觀性很強的作家的作家來說,主觀感覺是她的真實的存在。一直在繩索上行走,"保持內省的姿勢,思悟作為一個個人的自身的價值"(同上)--持續地在禁中守望"私人生活",這就是陳染的寫作姿態。這個姿態偏執,頑強,以自虐的方式不停地塗抹著狂怪的自畫像。迷戀細膩的故事情節的人們是沒有耐心去咀嚼這些怪戾的生活碎片的,潦草匆忙的閱讀會覺得陳染的敘事是在重複一個永遠的故事。事實上,在陳染自憐自愛的敘事中潛藏著一種銳利的東西,這是一個同時用水彩筆和剪刀在寫作的女人,蒼白的皮膚,一些鮮血,散亂的頭發,迷離的目光,錯亂的意象……,構成了她的寫作現場。
很顯然,《私人生活》是陳染小說敘事的一個階段性高峰,它概括了她前此的寫作經驗,可以看出把她的心磨礪得更細膩也更銳利的一種努力。這部小說可以看成是一種準自傳體的作品,之所以說是準自傳體,陳染自己曾經明確表示過她的寫作並不出賣隱私,她不會為隱私寫作。但她無疑會傾心在她的作品中加入她的人生經驗,她的內心體驗。這部小說依然可以看成是一個成長的故事,一個少女成長經曆的心理路程被刻畫得淋漓盡致。少女青春期的躁動,渴望和恐懼,毫無保留呈現出來。"纖弱、靈秀、永遠心事重重的少女……",生活是如何在一張白紙上塗抹印記的?家庭、學校、社會……,母親、父親、老師、同性朋友……。這裏已經看不到《與往事幹杯》的那個政治壓抑的背景,陳染有意把它處理為一個純粹的女性心理變化與身體覺醒的故事。倪拗拗這個純淨而靈秀的少女,他的生活被限定在家與學校,這是青春期的一個封閉空間,它更象是一個絕望的內心世界。現在,陳染回到了她的內心世界,正如回到她的精神家園一樣。她無法在外部世界找到適宜的去處。父親與母親的矛盾,父親造成的壓抑感,學校裏老師的性侵犯,她無法找到平靜安全的個人的生活。她在逃辟,躲藏,而外部的生活也不斷地離她而去。她的存在就是用幻想編織房子,然後居住在裏麵。
這部小說重點在於描寫女性青春期成長階段的心理傷痛,男女二元對立是其不可缺少的視點。"父親"與T老師就成為這樣的對立麵。在陳染的小說中,"父親"通常隻有象征的意義,《私人生活》當然也是如此。在這裏,對男人進行顛覆性描寫是打開女性內心世界的必要條件,但陳染並沒有概念化地處理男性,T老師的形象就被寫得細致而有力度。T老師無疑是一個虛偽的人,但他對少女的欲望使他變得混亂而脆弱。在陰陽洞吃飯的場景,那種心理感覺的細膩,恐懼與依戀,拒絕與對溫情的渴求,確實表現得非常出色。陳染當然不是把男人簡單放在對立麵,拗拗也有對男人非常依戀的時候,在大學時代,那個尹楠是拗拗所鍾情的男人,陳染把心靈的感應與身體對身體的親近,寫得富有變化的層次感,顯出楚楚動人的那種狀態。
當然,同性的友情與愛也是這部小說描寫的重點,女性同性的世界總是因為男人入侵,前此的在場和此時的在場導致美感的消失。在與那個瘸腿伊秋友誼中,西大望的介入,使青春期的拗拗偷窺了齷齪的身體交媾,少女性意識的被喚起,總是伴隨著心理的傷痛。與禾寡婦的交往,已經帶有相當明顯的同性戀特征。在陳染的小說敘事,性愛經驗或愛欲的表達實際與欲望無關,它是反回內心深處,體驗自我最細膩和內在感覺的一種途經和方式。這些傷痛的經驗和記憶是在一種非常富有詩意的敘事氛圍裏展開的。以第一人稱,自我表白式地敘述女性的愛欲困擾,這在陳染絕大多數的小說中隨處可見。這種表達方式構成陳染小說敘事中激動不安的內在質素,它使陳染的敘述總是不斷地回到女性自身的問題。那個敘述人,那個純粹的女性,一直試圖從"私人生活"中解脫出來,但她越是尋求解脫越是陷得更深。往事及其成長的傷痛並不是一段具體的記憶,它是一開始就被誤置的愛欲,它是生活的謎和死結。陳染(或是她的敘述人)總是想去解開那個內心最深的困擾,她們隻能不斷地自言自語,不斷地在禁中守望。 陳染的敘事總是在幻想與現實的兩極展開,愛欲"終究"是要現實化的,它使陳染的敘事具有某種奇妙的破壞性,對一種理想(假想)狀態的摧毀,陳染的敘事因此又具有了某種轉折的力量。陳染的內心生活並不是完全封閉的,
人們當然會追問陳染寫作的意義。盡管最簡單而幹脆的回答可以說:沒有意義的寫作本身就是一種意義--絕對的超越群體社會的寫作行為在多元化的社會裏具有特殊的意義。但是,我想陳染並不願把自己的寫作放置在這樣一個層麵上來理解。陳染說過,她是在邊緣小道上行走,努力保持"內省的姿勢"。人們通常隻看到她矯弱的一麵,看到她沉靜與憂鬱。事實上,我說過,在她的看似秀麗我愁善感的敘事中,隱藏著一種銳利的東西,一種不妥協的勇氣。她的寫作在當代越來越大眾化的時代趨勢中,以她個人的氣質提示了一種獨殊的經驗。
始終在禁中守望她的"私人生活",在陳染這裏,她展示的這個世界就是她的生活世界,她就是她的作品的唯一主角,她不隱晦她的幻想,經曆和經驗,她的全部存在和當下的存在。她的作品的展開永遠是一個進行時,她的寫作和閱讀永遠處在一個時空,她把她自己呈現給閱讀。一個如此信任閱讀的作者是少有的。她拒絕典型化,拒絕老謀深算,拒絕偽裝和欺騙。她本身就是一本打開的書,一本無限的女性心理學。
陳染的小說在感覺、場景和意象方麵具有獨特的藝術表現力。她的那些表達女性偏執的生活態度和怪戾的心理意識的敘事,就其純粹的藝術表達而言,是極為精致美妙的,隨處可見她對語言的錘煉功夫,她對場景的表現和對感覺的強調,都顯示了她不同尋常的敘述能力。對那些極端的女性內心生活的體驗,對那種獨處的女性氛圍的創造,以及對自憐自虐的場景的細致刻畫,這一切都顯示了陳染有相當好的感覺--對生活特殊狀態的感覺和語言的感覺。當然,也可以反過來說,正是因為陳染非常注重感覺,正是那種極為奇妙的感覺支持了陳染對那種氛圍、情調和場景的表現。麵對現實的小說敘事必然注重外部的事件過程,時間容量很大,敘述人當然無法去顧及主觀化的細致感覺。小說敘事強調主觀體驗時,敘述人(或人物)的感覺就變得極為活躍。這些感覺總是在那些瞬間無限蔓延伸展,使那些瞬間的場景變得精致、奇妙而不可思議。
不管如何,因為陳染的存在,中國當代的女性主義文學才顯得名符其實,才可能理直氣壯,我們當然不能誇大其詞地說,是她用纖弱的身軀擋住了宏大的曆史閘門,但確實是她的執著與偏執才讓女性話語涓涓細流匯聚成這個時代的一道河流。她不是弄潮兒,她依然站在無人的風口,無處告別,又一次獻上她的"私人生活",那是為了忘卻的紀念,為女性主義的初潮史寫下的備忘錄,今天看來,就象是一次親切的祭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