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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子是不會飛翔的翅膀
正文

外婆

(2007-04-07 17:26:18) 下一個

 

一生中是不是會遇到許多人,短暫交匯後分開,留下日後想起已成模糊的曾經;一生中會不會遇到一個或兩個人,最終成為生命中的一部分。有人說是愛人,有人說是親人,不知道,有緣遇到,就幸運。外婆,一個撫養我二十年的老人,把一個繈褓之中的嬰兒帶到青春歲月,然後命定的陰陽兩隔,普通故事,一個過程。隻是,失去她很久以後,清晰的記憶、清晰的溫暖和心底的湧動才懂得生活可以繼續,有的人會成為生命的一部分,永不遠離。

    她是個普通的中國傳統老人,經曆過戰亂和草根生活的掙紮,操勞一生,撫養大兒女後,又接手了孫女。簡單快樂的二十年,記憶中的樣子從不曾改變,臉胖胖的富態慈祥,手掌厚厚的很溫暖,牽著小小的我去買菜,牽著蹦蹦跳跳的我去逛街。父母的工作忙,家中的一切都由她打點,把孫女喂得健康結實,打扮得漂漂亮亮,疼愛孩子小小的願望,一根冰棍、一個糖葫蘆、一小包話梅。雖然疼愛,外婆卻從不溺愛,頑皮搗蛋的時候挨了不少次鞋底和尺板,為了讓我記住基本的對錯。她大字不識幾個,也從不說對我有什麽期望,隻是每天清早都站在陽台上看著我上學離開,傍晚站在陽台上等待放學,有她的等待我知道放學後要早早回家,習慣第一句話:婆——,我回來了。喜歡站在她身後看她炒菜做飯,讓我遞遞醬油瓶,覺得自己也很能幹。外婆的手藝很好,糖醋魚、紅燒排骨、醋溜土豆絲,最喜歡她做的土豆絲,每次都搶著把剩下的菜湯也倒到自己碗裏拌飯,香甜地吃個底朝天。當然嘴再忙也忘不了唧唧呱呱告訴她學校發生了什麽好玩的事情,自己的成績怎麽樣,直到媽媽不耐煩地敲著碗說:吃飯少說話。 

外婆在的時候過年才像過年,灌香腸、泡酸菜、碾糯米粉、鹵牛肉和豬肚、炸丸子、帶魚還有麻葉,一做就一大堆,不然怎麽夠饞嘴的我一直偷吃到十五。三十的年夜飯,珍珠丸子、黃燜雞、糯米飯、粉蒸肉,總也吃不膩的拿手菜,還有初一的餃子十五的元宵,磕頭拜年後小紅包裏嶄新的壓歲錢。喜歡陪外婆守歲,一起站在陽台上聽外邊鞭炮響,說著哪裏放的煙花大,說以前的人們如何過年。她走後再也沒有那樣熱熱鬧鬧的春節了,費那勁幹嘛呢,出去吃吧,吃的時候不新鮮,之後也想不起來半天嘴裏到底塞進去了什麽東西。每年端午節外婆都要包許多粽子,泡軟的糯米、花生、核桃仁、紅棗緊緊地塞到棕葉裏,裹好,再用牙咬著白線使勁勒緊,煮出來看著鼓鼓的,咬一口特別筋道,合著棕葉的清香,直舒服到胃裏。隻有一次,她的手骨折了,那一年的粽子全由我負責,白線把牙勒得很疼,一邊心裏感慨中國傳統婦女的牙呀,一邊生怕包不緊外婆會不滿意。以後再也沒有那樣的機會去好好包一次粽子。中秋節,三世同堂開開心心吃月餅,月圓人團圓,後來外公走了,那一年的中秋節本不該過,可怕我會失望,外婆強打精神做了很多菜。忘不了她蒼白的臉色和眼底的難過,手上端著碗,勉強笑著說還有個雞。兩個老人患難大半生,外公是個普通工人,外婆去給別人洗衣服、撿炭花貼補家用,媽媽說他們從沒有紅過臉,文革的時候外公挨批,外婆就在他的褲子上悄悄縫上墊子,說老頭去吧,這樣跪的時候膝蓋就不會疼了。

外公過世後我又開始和外婆擠被窩,直到上大學。外婆的背很寬很厚特別溫暖,晚上喜歡一直靠著貼著她的背入睡,睡著後還會不停地追著她的溫暖,惹得她老說我粘人,隻給她留一點點地方。記不清從什麽開始外婆晚上常常做噩夢,有時呻吟和哭喊出聲,有時候半夜醒來發現她半靠在床上,問怎麽了,沒事就是有點肚子不舒服,快睡吧明天還要上學。如果我能懂得早點,如果我能在意多點,也許她會陪我久點。高中學習緊張,父母說假期晚上也不能看電視了。學習對我不是負擔,知道該努力,但一天推開外婆的小屋,見她一個人坐在沙發上直愣愣地盯著電視,第一次發現她的寂寞。父母忙工作,孩子忙學習,留下操勞後的老人寂寞獨坐。做不到就這樣忽視為我付出的老人夜裏寂寞,於是白天拚命看書學習,晚上安心陪她,不為別的,自己心裏想陪著她。外婆擔心影響我學習,雖然在她心裏無論我有沒有出息,那份愛都不會改變,所以我總有優異的成績單不讓她擔心。

大學離家,住校的新鮮感抵不過家的溫暖,好在離家很近,一有機會就能溜回去,給外婆意外的驚喜,看她忙不迭地買點心、煮花生、做許多好吃的,我像以前一樣吃著零食陪她坐在陽台上曬太陽,把自己搞成個白白胖胖的懶豬。以為所有的都會變,但外婆永遠都會在那裏等我回來。不想看見她的笑容減少,不想發現她不快樂,萌生個傻念頭,等畢業自立後找個地方和她一起住,就我們倆,一定讓她每天都快快樂樂。她一直牽著我的手,自立後我要牽著她的手。可笑嗎?那一定是個可笑的念頭,一個垂暮的生命怎麽能一直陪我。

不得不承認:她隻是你的外婆,沒等到實現這個願望的機會,她就被確診了結腸癌晚期。除非走到那一刻,自己無法真正懂得意味著什麽,第一次手術後她還能走路,回家慶祝70歲生日,人雖瘦了臉色很蒼白,但還是那個外婆,照了許多相片,好像生活還在繼續。第二次手術後她隻清醒了一周就開始昏迷,甚至沒有回光返照的機會,天天守著卻再也沒有機會和她說說話,問她想吃點什麽嗎?外公過世前還吃過我熬的稀飯,而外婆連個機會都沒有。人走了,真的走了,給她穿壽衣的時候冰涼的身體也帶走我的溫度,拉緊她的手奢望能重新溫暖一點點,奢望以後這個身體還有機會觸碰。火化前最後一麵,隻能緊緊地盯著看,知道永遠都不會再見到她熟悉的臉,什麽叫做永遠的失去。一切都按照命定的程序進行著,一個過程。但心不甘去承認,回到家習慣的說聲我回來了,好像聽見她熟悉的聲音“靜娃子回來了”,感覺她還在那裏,坐在陽台打毛衣,在廚房裏做飯,在屋子裏看電視,一間間找過去,什麽都沒有,她不再見我。

生活必需繼續,不再沒事往家跑,一個事實無論怎樣想拒絕都是事實,不敢也不允許認真想心裏缺失的感覺,努力做自己該做的事情。隻是個老人,陪我那麽久還能要求更多嗎,時間會撫平會淡化,不要去想生活會有什麽不同,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戀愛、結婚、生子到最後自己也變成外婆。把她所有的照片收集成小冊,從抱著百天的我的黑白照,到那年最後的雪景,小小相冊跟著我住宿舍,跟著我結婚搬進新居。但很少有勇氣去看,等待那份空洞的感覺被徹底遺忘被別人填補,等待有一天做到把她隻當成回憶,等待一個老人和孫女的簡單故事結束。玩笑嗎,誰能永遠都做個孩子。說自己淡漠,說自己忙,不輕易給自己到墓前再看她的機會,活著的人該為活著的人忙,或者為了死人的希望忙。

直到那天要離開,臨走前最大的願望竟是想再看一看她,重新站在她的墓前眼淚還是停不住,失去的感覺原來從沒有消失過,仿佛一抔黃土之下她仍看著我笑,聽我說這些年的日子。該學會不要再讓遙遠的溫暖濕潤自己的眼眶,學會把過去的記憶看成簡單故事。但為什麽閉上眼睛,她的微笑還那麽清晰的,她的手還那麽溫暖,閉上眼睛不用刻意又會回到她的身旁,靠著偎著說著笑著,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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