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我的奶奶陳俞芬
一直想提筆為逝世多年的奶奶寫點什麽,可奶奶那些生活的碎片已經在我日漸忙碌的生活之中漸漸湮沒,那些難以撿起來的點點滴滴讓我無法下筆。今年恰逢南社成立一百周年,奶奶雖與其扯不上什麽關係,但她畢竟是南社創始人之一我爺爺陳去病的夫人。爺爺的生平知者頗多,而我卻與其未曾謀麵。當我出生時爺爺早已駕鶴西去,所以從感情上對爺爺隻是一種敬重,更多想念的還是陪伴我度過快樂童年的奶奶。望著手中奶奶那早已發黃的照片,往事清晰如昔,雖然奶奶的足跡早已遠去,奶奶那墓塚上的蒿草幾經換易,可奶奶那無言之中綻放的花朵卻依然絢爛美麗,讓我在生活的孤寂之中銘記於心,魂牽夢繞。
奶奶原本姓俞,單名一個芬字。嫁給爺爺後才隨爺爺姓陳。在我記憶裏的奶奶是一個典型的封建社會賢妻良母的印象。奶奶皮膚白皙,文靜秀麗、稟性善良、勤於家政。在我懂事以後,媽媽曾對我說過奶奶雖是一生坎坎坷坷,但也算是個有福分之人。說起奶奶的福分,我也沒有懷疑,因為雖然她已故去,可我們家早已是兒孫滿堂了。兒女們都工作順心、生活美滿!雖不是大富大貴,但我覺得一家人平平安安、和和睦睦就是最大的福氣!我想九泉下的奶奶肯定也是這樣想的吧!
奶奶的身世,在我很小的時候她就給我講過,也許那是她想用她的經曆告訴我成長在新社會裏的孩子是多麽的幸福!奶奶的家鄉是浙江桐鄉石門鎮,很小的時候父母雙親就故世了。在那個戰亂不斷與瘟疫流行的年代,奶奶的大哥又死於肺癆,小弟被抓了壯丁,自此杳無音信。奶奶每說到此時,都會深深地歎一口氣,默默地為那個時代的艱辛不幸歎息。奶奶就是在這樣的磨難與傷痛中慢慢長大了,這時的奶奶應對家務活已是樣樣精通,路路在行。艱苦的環境下磨礪出了奶奶吃苦耐勞的堅韌性格,同時她也出落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迫於生活無依無靠,奶奶最終獨自一人闖蕩到上海投奔同鄉表姐徐自華(南社女詩人、同盟會會員,徐自華是秋瑾至死不渝的摯友和盟姐。她一生任俠好義,讚助革命。)。自此姐妹倆相依為命,互相幫襯。奶奶用自己靈巧的雙手悉心照料著徐自華的生活。1912年爺爺與王金發等人在上海創辦以秋瑾之號“競雄”為名的競雄女學,經孫中山推舉,徐自華曾出任校長。在較長一段時間裏學校成為密謀策劃反袁、反軍閥、在蘇州舉行武裝起義的基地。在此期間,由於工作需要,爺爺與徐自華往來甚密,就此也認識了奶奶。記得奶奶曾向我講起她第一次見到爺爺時的情景。那是在一個風清月明的夜晚,表姐徐自華囑咐奶奶下廚做些拿手好菜,說有幾位故友造訪。席間,一位書生模樣的男子連連稱讚徐自華真乃有口福之人,閨藏烹飪高手,這位男子正是爺爺,就這樣奶奶被引見給了爺爺。奶奶說第一次見到爺爺時,眼前是位留著平頭、戴著眼睛、黑黑瘦瘦、個頭不高其貌不揚的中年男子,但其溫文爾雅的舉止,談笑風生的神情,眉宇間透射出的那份自信與堅定使奶奶感到敬佩和愛戴。此後每次爺爺一行在秘密開會,奶奶都會主動替他們望風,會間奶奶還會特別製作一些江南小吃點心供大家品嚐。當時正值陳炯明叛變,北伐夭折,軍閥混戰。爺爺深感報國未成,家室破碎,年近五十,孤身隻影,且無後嗣,心神抑鬱。徐自華見此情景,考慮幫助爺爺重建家室。1922年經徐自華做媒撮合,奶奶就這樣嫁給了爺爺。每次說到這裏,奶奶的臉上紅暈泛起,那早已渾濁的眼裏依舊閃爍著少女時代的純真,完全沉浸在那過去綿延的幸福之中。
自嫁給爺爺後,奶奶一直跟隨爺爺,無微不至地照顧著爺爺的起居。1929年春他們的兒子(我的父親)出生了。老年得子,爺爺顯得格外開心,他常常抽出時間陪伴母子兩人,盡好父親、丈夫的一份責任。而奶奶此時也是盡心盡力地相夫教子,一家人夫唱婦隨,其樂融融!
奶奶清晰地記得有一次爺爺特意送給奶奶一份大禮,一件黑色貂皮大衣,晚上還帶奶奶出席了一個宴會。宴會上,奶奶意外驚喜地見到了孫中山、宋慶齡夫婦。宋慶齡還時不時地和奶奶聊起了家常,兩人說得甚是投緣,好像親姐妹一樣。分別時宋慶齡還把自己的一條圍巾贈送給了奶奶。奶奶一直珍藏著這兩份珍貴的禮物,每當看到它,奶奶臉上總會流露出幸福的笑容。
提及爺爺,奶奶心裏還有一件事是一直記憶猶新、常掛嘴邊的。那就是爺爺在孫中山安葬地中山陵的選址一事上是功不可沒的。奶奶曾親口對我說過
孫中山逝世後,對爺爺的打擊特別大,奶奶眼中見到的爺爺象變了個人似的,他原有的政治熱情隨著孫中山逝世而消失殆盡。爺爺對新上台的蔣介石獨裁統治十分不滿,他曾憤憤道:“晚近民生之凋敝,伊誰之過?當改稱中華民國曰中華官國。”幾度拒絕蔣邀其出任江蘇省政府主席的職務,此後的爺爺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1932年春,爺爺盡辭諸職,告老還鄉,頤養天年。奶奶說爺爺自攜家人返回家鄉同裏以後,除了讀書、寫詩、做文章、研究學問以外,很少會客。但每天必做的一件事就是讓傭人用舢板擺渡到河對麵的“南園茶社”品茶。爺爺常常一人臨窗久坐,在此回味過去,感覺格外親切。因為這裏曾是南社的搖籃。當年這裏原名為“福安茶社”,其老板受爺爺、柳亞子等南社成員的影響,十分同情、支持辛亥革命,曾和爺爺結下不解之緣。兩人在一次交談當中,爺爺向老板試探性提議把“福安茶社”更名為“南園茶社”,去掉中間二字即為南社,意在紀念南社革命活動的想法,聽得老板頻頻點頭稱好。從此,“福安茶社”的名字就變成了“南園茶社”並一直延續至今。當年爺爺就與柳亞子等進步文人於此或談笑暢飲,或針砭時弊,真痛快哉!
奶奶生前對我提及爺爺的故事還有許多,但大多都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日漸模糊。由於當時年幼,對奶奶的嘮叨也實在聽不甚懂。所以留存在記憶中的就隻有那麽多了。記憶裏隱隱覺得奶奶的一生真的很是平凡,平凡得如一棵無人注意的小草,來得無人問津,去得那麽平平淡淡。父親曾對我說過:“爺爺一生淡泊名利,兩袖清風,又早在1933年已逝世,是奶奶含辛茹苦地哺育著我們兒女,用她那柔弱的身軀支撐起了這個家。”如今我早已長大成人,也已為人之父。我更加明白奶奶心中對爺爺的那份眷戀與愛戴真的是揮之不去,至死不渝啊!他們雖然未能一起白頭到老,共度一生,但爺爺始終是活在奶奶心裏的。所以奶奶走得很安詳,很從容,很幸福,臉色紅潤仿佛隻是睡著了一樣。如今我終於體會到了奶奶臨終時說過的那句“我終於可以與你爺爺在天堂團聚了。”話的意義與份量。多年未回那個留著奶奶足跡的同裏小鎮了,心裏總有些悵然,寫這些文字也權當是對自己想念奶奶,還有爺爺的慰籍吧!
陳 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