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南社(二十一)不思量 自難忘 - 林北麗
(2009-07-26 18: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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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詩緣
先父、先母林寒碧、徐蘊華均為辛亥革命時同盟會會員,南社社員,與柳亞子、陳去病等南社巨子世誼情深,並時有酬唱。我受家庭影響,7歲學吟詠,熟讀唐宋名家詩詞,特愛杜甫、蘇軾、陸遊詩品。杜詩《石壕吏》,蘇詞《江城子•密州出獵》,陸遊《關山月》,無不反映了當時社會的動蕩和民族的矛盾,詩人憂國運之危殆,患人民之疾苦,愛國愛民之心溢於言表,詩風雄奇豪邁。這些詩篇震撼我的心靈。年及笄,時值九一八事變,國難深重之際,我企望祖國詩壇亦能出現如此偉大的詩人和詩品。我讀過黃花崗七十二烈士之一林文的詩篇,也讀過胡漢民、廖仲愷、於右任的詩作。他們的詩作雖然辭句工整,才情並茂,但其思想格調似不及古人。我理想中的詩人,不僅要有才力,作品有意境,且才力運行於意境;不僅要目光犀利,哀樂過人,且要有博大的胸懷,熱情激蕩。從而下筆千言,反映時代風貌。然而,這樣的詩人何處尋覓? 1930年暑假,我在整理母親藏書時無意中發現了柳亞子先生書贈的兩條詩幅。一為《吊鑒湖秋女士》。詩曰:
惡耗驚傳痛哭來,吳山越水兩堪哀!未殲朱果留遺恨,誰信紅顏是黨魁?
缺陷應彌流血史,精魂不傍斷頭台。他年記取黃龍飲,要向軒亭酹一杯。
一為1927年四一二政變中亞子為“宵人構陷,匿於複壁”時口占的《絕命詞》。詞曰:
曾無富貴娛楊惲,偏有文章殺禰衡。長嘯一聲歸去也,世間豎子竟成名。
讀柳詩,令人傾倒。又向母親索取,得亞子1903年寫的《放歌》,1904年寫的《題張蒼水集》,1911年寫的《哭周實丹烈士》,1917年寫的《痛哭八首為浙事作》,和1924年寫的《空言》等等,反複吟誦。這些詩記錄了時代演進的軌跡,是詩人用心靈感受描繪出來的中國現代詩史。讀後使人關切時局,使人精神振奮。亞子先生成為我第一個理想的詩人。但此時隻是神交,而未識容顏。直到1937年初,在“秣陵車上初相識”,見他儒雅飄逸,熱情誠懇,更為之敬仰。五年後,庚白罹難九龍。1943年我攜帶庚白詩稿與遺孤,間關內渡桂林,有緣重識亞老。由於彼此對詩詞的愛好與無限憐才,遂成忘年莫逆之交。
二、相識
1935年,我和庚白(1897~1941)相識於南京陳去病先生長女綿祥姊家中。童年時曾聽母親談起庚白與我父親並稱為閩侯二神童。庚白孩提時代即擅長詩文,14歲應試得魁入京師大學(今北京大學),後即投身辛亥革命。曆任眾議院、非常國會misz1,孫總理秘書等職。還為中山先生主持的政府奠定護法基礎。這些都給了我深刻的印象。我倆最初的交往主要是論詩和交流詩作,十分投緣。庚白不僅讚同我對賦詩填詞的一些論點,特別是其中關於時與世的論說,還作了進一步的闡述。他說,由於詩人所處的時代不同,意境各異,一代有一代的文物典章,一代有一代不同的風格,形諸詩歌應充分表達它的真實性。春秋戰國人的生活不同於漢魏時代。清戊戌維新直到民國,遠沿五口通商之舊,近經辛亥與丁卯革命的變化,文物典章實在豐富,生活的改變,雖有複雜的矛盾,但隨著人情風俗的推移,也有史以來的創新局麵,因此詩人處於這樣的時代,怎麽還要行今人之行,而言古人之言呢?這些詩論,後來成為我倆創作的指針。隨著歲月流逝,我和庚白的感情逐漸升華。兩人都認為如果雙方結合,共走一條生活道路,一定會使兩個人的人生更加豐富,更有價值。當時我母親、親友和同學一致表示異議。他們怎麽也不能理解我。一個各方麵都具有良好條件的十九歲少女,為什麽要選擇一個中年男子作為終身伴侶。母親更加反對,她認為庚白的年齡長我一倍,八年以前曾離過婚,尚有子女。我的表伯李拔可表示,他可以為我推薦一位才貌雙全又有社會地位的青年作母親的女婿。我認真地考慮了這些善意反對者的種種意見,認為庚白為人坦率誠懇,從未對我隱瞞他的過去。他具有愛國愛民的思想,遇事不怕強暴,孜孜追求真理,是一個錚錚鐵骨的男子漢。他思想進步,研究社會主義,力圖挽救中國。他寫的詩詞,經常以社會主義者的情懷,緊密結合時事,以深厚廣闊的境界,表現著他那強烈的愛國主義思想與鮮明的政治傾向。在詩詞藝術上能吸收和總結前人成就,融合眾長,兼備諸體,是我理想中的又一位現代傑出詩人。嗣後,我終於說服了母親,於1937年3月7日和庚白在上海國際飯店舉行了隆重的訂婚儀式,介紹人正是柳亞子先生。庚白和我結合的主要因素是共同愛好詩詞。記得當年他給我出示的第一篇詩作是《霞飛坊晚眺二首》的第一首:
血紅電炬出牆隈,賓館峨峨麵市開。二十年來民力盡,賈胡賺得好樓台!
我驚喜這首詩,他以現實主義的方法,描繪了當時上海的都市風光。
二十八個字,字字都有著落,勝過古人的詩品。我還記得他曾寫過的另一首詩《滄海》,詩曰:
滄海揚塵複一波,祗餘袖手看江河。世無馬列吾安適?鄰有遼金敵已多。
過眼羈雌迷鳥盡,驚魂采石八公訛。偏安半壁終何托,殷浩桓溫得似麽?
我覺得這首詩他抒情述懷,思想光輝與藝術魅力開闊了新的意境,深深地打動著我的心。庚白的詩作,經常揭露出當時政府的苟且偷安,成為他馳騁的戰場。他有時憂國傷時,把同情民間疾苦的心情傾注在他的詩篇裏,成為為民請命的檄文。他情文並茂,藝術手法千姿百態,瑰麗多彩,詩風有時遒勁豪邁,有時也婉轉細膩,閃爍著奪目的光輝。庚白和我訂婚不久,盧溝橋事變爆發。為了表示共同投入抗日的決心,我倆於1937年8月在南京大轟炸中於首都飯店舉行了婚禮。由抗日將軍陳銘樞證婚。在南京共同生活的那些日子裏,幾乎天天遭遇日寇的轟炸,庚白寫了許多詩篇,淋漓盡致地描述了當時受空襲的情況和他的憤怒。不久國民政府決定西遷,許多官員紛紛準備撤退。庚白說,如果和政府高級官員同時撤退(當時庚白是立法委員),交通工具和生活肯定比較方便和優越,但他希望堅持到最後和普通平民百姓同時撤退,親身體會這個大時代的戰爭生活,與人民同甘共苦,這樣會更有利於他的創作。但考慮到我過去的生活環境不知我能否適應。當時我堅決表示願意和他共患難,於是我倆在南京一直堅持到官吏都走光了,我們住宿的首都飯店也要關門時,才擠乘火車離開,途中生活困苦不堪,庚白心情激蕩,奮筆寫詩,記錄了我倆西遷途中的種種遭遇,下麵略記數首:
蚌埠曉發
月色鍾聲帶曉霜,朔風獵獵樹蒼蒼。一車數十流離客,四省經過戰伐場。
漸北寒深民更苦,自東海沸寇方張。古來絕續顛危際,氣作山河有不亡。
西遷四首之二
相斫局成未絕秦,遠交情見但喧賓。事非投鼠矜持誤,勢是牽羊觳觫陳。
北麵何堪終一戰,吾謀不用豈無人。風瀟雨晦軍書急,卻望蘇嘉壁壘新。
漂泊千官似轉篷,爭舟在邲異而同。文書亂疊江流急,行李成堆廨宇空。
昨夜三軍過道左,群胡隔岸看華中。成渝武漢西遷地,窮變終堪一角雄。
鄭縣旅夜同北麗
夜投無店去無車,麵垢無湯發未梳。人滿邦危雄鎮沸,師行道阻仲冬初。
置身晉楚真成鄭,相像關張昨過徐。挈婦攜囊來待旦,南征且食武昌魚。
庚白的篇篇抗戰詩作,都以自己的情懷和生活,淋漓盡致地描繪了抗日烽火年代國民政府西遷和人民苦難的情況,是一部時代的史詩。庚白和我從南京西遷到武漢,又去重慶,積極投入抗日鬥爭的各種活動。他除不斷吟詩外,還著有《抗日罪言》、》國民黨站起來》等小冊子,鼓吹抗日,揭露投降派的陰謀,指出時弊,並向當局提出抗日的積極建議,惜未能得到當局的采納,反而備受歧視。其間他和中國共產黨要員葉挺、鄧穎超等不斷討論局勢,交換聯合抗日意見;又和秦邦憲、林祖涵、徐特立等通信交流抗日意見;還吟詩寄贈毛澤東先生,毛先生的複信一方麵讚賞他的贈詩,另一方麵邀請我們赴延安麵敘。庚白和我曾計劃同往延安,然而剛抵西安,便被國民黨特務阻撓而未能竟行,回到重慶後便受到當局的監視。
三、離恨
庚白遷居武漢和重慶四年,未能展布自己的政治抱負。1941年冬,決定潛名飛赴香港,找他的摯友柳亞子先生和其他左翼文化人,共同檢討國事。又和某華僑聯係好,資助他辦個日報,發表抗日戰爭以來他的各種政治軍事主張;還準備和亞子先生共同創建詩人協會,合編一部《民國史》,並刊布他在抗戰時期的詩作《吞日集》和《角聲集》,為中國史、詩兩途開新的壁壘。不料抵港隻一周,日寇發動了太平洋戰爭,港九淪陷,庚白不幸為日寇所害。庚白自幼崇敬諸葛亮,自己卻也“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了。回憶往事,記得我倆結婚以後,曾把二人的詩論寫入《麗白樓詩話》。1943年,我在桂林•重晤亞老,他多次詢問庚白和我在渝的情況,包括庚白對抗日戰爭的看法和抱負,以及創作等等。亞老聽了我的敘述,非常高興,他說我們三個人真是有“知遇之感啊!”今後我將和你共同完成庚白的未竟事業!嗣後,他又把庚白和我的詩論和詩作稱之為“麗白樓詩派”。並自謙地寫文章說:“我亞子是麗白樓詩派的繼承人。” 如今,庚白和亞老都已謝世多年,我也已耄耋之年,仍願在南社的詩和史兩方麵,竭盡綿力,為庚白未竟事業補上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