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知南社(之二)
另一個我所熟識的南社社員,自然是無忌舅舅了。
我和無忌舅舅接觸並不多。抗戰末期,我隨外公住在重慶沙坪壩南開中學津南村,大約一年不到的時間,曾和無忌舅舅比鄰而居,但那時年幼無知,印象不深。留在記憶裏的隻有,無忌舅舅會開汽車,親屬裏獨一份的本領。抗戰勝利後,無忌舅舅應聘去美國
紀念活動之後,無忌舅舅應邀去天津南開大學訪問,他曾是英文係的第二任係主任。湊巧了,那時我正在北京等進口儀器的批文,閑著沒事兒,君石表哥就安排我陪行。上午座談,中午宴請,下午,和英文係學生見麵。無忌舅舅向英文係贈送他的著作,並發表演講,介紹自己的學術生涯和心得,我這才對無忌舅舅的一生事業有所了解。這次陪行的另一個感想是,無忌舅舅的精力過人。 85 歲的老人,坐汽車走高速公路往返京津間,一個白天的活動,再加晚上在北京飯店宴請他的學生,前後超過 12 小時,竟毫無倦態。相形之下,他的學生張鏡潭反顯得老態龍鍾,行路要拄拐杖。國內 20 多年的極左,對知識分子的身心造成巨大摧殘,無忌舅舅幸運地躲過劫數,成就事業,沒有荒廢時光。
無忌舅舅對南開大學情有獨鍾,他一生的事業,就是從南開起步的。無忌舅舅取得耶魯大學英
1946 年應聘赴美的路,也不平坦。客座教授,說來好聽,其實是編外人員,待遇不高,工作也不穩定。另一個撓頭的問題是,在美國教授英國文學,無異關公門前舞大刀,無忌舅舅沒有學術優勢。他決心轉行,利用家學的淵源,做轉行中國文學的準備。常言道,機遇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朝鮮戰爭後,美國國內對東方語言人才的需求激增,大學紛紛辦起東語係。十五年的蹉跎,直到 1961 年,無忌舅舅應聘赴印第安納大學,才站住了腳跟。次年,主持東亞語言文學係,走語言、文學並重的路,印大東語係辦出了特色,無忌舅舅建立了自己的學術地位。 70 歲以終身教授退休後,遷到氣候溫和的加利福尼亞州,定居於孟樂公園的孟樂公寓,安享晚年。
綜觀無忌舅舅的職業生涯,一句話,他為構築中西文化交流的橋梁付出了全部精力。這座橋梁有兩個“橋頭堡”,一個是南開的英文係,一個是印第安納大學的東亞語言文學係,在相關的學術領域裏,不難見到無忌舅舅學生的名字。
退休之後的無忌舅舅沒有閑著,時勢又把他推入了另一個學術領域。 1987 年,在南社的誕生地蘇州,召開了紀念南社發起 80 周年的國際學術討論會,這是有史以來第一次有關南社的專題學術會議,與會學者一致認為,應當推進南社研究。當時,健在的、曾經參加過南社活動的社員(沒有計及新南社成員)屈指可數:周子美、餘湘、柳無忌、胡伯翔,有數的幾個人。周老已年逾九旬,餘湘疾病纏身寄居在福利院中,論精力、學識和活動能力,領軍南社研究,無忌舅舅當仁不讓,休而不朽(無忌舅舅寫退休生活的散文集名《休而不朽集》)的生活又增添了新的主題。
對無忌舅舅來說,南社研究可謂熟門熟路,他的學術活動就是從研究南社詩僧蘇曼殊開始的。早在清華讀書期間,他就撰寫了關於蘇曼殊的論文,並協助父親柳亞子編《蘇曼殊全集》。在美國期間,他是把蘇曼殊推向世界的第一人,為《世界作家叢書》等撰寫《蘇曼殊》,出版英譯的柳亞子、蘇曼殊詩選《磨劍鳴箏集》。上世紀末,國內又一次掀起蘇曼殊熱,但就資料收集和研究深度來講,似乎都沒有超越早年的柳氏父子。 1944 年,他發表了論文《南社前後的中國文壇》,評論了南社的文學。無忌舅舅認為,“以氣節相標榜,文章相砥礪,詩詞相酬唱”的南社,是辛亥前後毫無生氣的中國文壇的“一線曙光”,“它一方麵承接舊文學的餘緒,並發揚光大之,一方麵啟迪未來的革命思潮,為新文學開辟道路”。“南社對於時代的主要貢獻,可以十二個字概括之:‘轉移社會風氣,革新文學內容’。”南社以“振唐音以斥傖楚,而尤重布衣之詩,以為不事王侯,高尚其誌,非肉食所敢望”為宗旨,“以文字傳播新的、前進的思想”,反對“專存王者之跡,嚴華夷之防,明治亂之理”的正統詩論,為“五四”以後的新文學,做了“摧毀廓清鋪造道路的工作”。南社的這種革新精神,使它在中國近代文壇上,“占有一席光榮的地位”。
蘇州學術討論會後,無忌舅舅立即開始布局。他認為,當時首要的任務是:組織隊伍、搶救資料、開辟園地。 1989 年 5 月,無忌舅舅發起的國際南社學會成立,秘書處設在香港,編輯《國際南社學會叢刊》,主編《國際南社學會·南社叢書》,出版費用由他全部承擔。之後,中國南社與柳亞子研究會、廣東南社研究會、雲南南社研究會、江蘇南社研究會和上海南社研究中心等民間南社研究組織相繼成立,無忌舅舅又資助廣東南社研究會編印《南社研究》叢刊,在國內建立學術交流園地。至 20 世紀末,海內外的南社研究響起了“澎湃的潮音”。《國際南社學會·南社叢書》共三輯 20 種,有學術專著,如《南社史長編》、《南社詩話》、《南社人物傳》、《南社戲劇誌》等,有南社主要社員的遺著,如《高旭集》、《高燮集》、《姚光全集》、《麗白樓遺集》等,使後來的研究者有資料可徵。受當時的信息和聯絡麵的限製,《南社叢書》的選題有局限,社員遺著多為蘇、滬一帶的南社遺屬所提供,更廣泛的發掘,有待今後的有心人了。
2002 年 10 月, 95 歲高齡的無忌舅舅在孟樂公寓家中病逝,他和愛妻合葬在麵向太平洋的山坡上,遠處輕吟著永不停歇的海濤聲,蔚藍色的大洋彼岸,是生他養他的祖國。他的離去,結束了南社最後的蹤跡,而他又開啟了南社研究的大門,這是一位值得人們記住的承前啟後的特殊社員。
無忌舅舅的學術成就不在“著”,在“編”。從青年時期的《蘇曼殊全集》,到中年時期的《葵曄集·三千年中國詩選》——一部從毛詩(詩經)到毛詩(毛澤東詩詞)的大型英譯舊體詩詞集,再到晚年的《柳亞子文集》(部分)、《國際南社學會·南社叢書》,都足以傳世。他一生勤於築基,為國內的外國語言文學教育修橋開路,為國外的中國語言文學教育修橋開路,為南社研究修橋開路。甘“為他人做嫁衣裳”,便是無忌舅舅學術品格的精華。
無忌舅舅去世後,江蘇南社研究會、中國南社與柳亞子研究會、國際南社學會聯合編印了紀念集《教授、學者、詩人柳無忌》,由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出版,全書分“人生履痕”、“論文選萃”、“詩苑散頁”、“評述”、“追思”幾部分,並附葉雪芬編“柳無忌著、譯、編目錄”,有較強的可讀性和資料性,讀者可通過閱讀此書了解這位最後離去的南社社員。
20 多年來,南社研究有了長足的進步。大批南社史料搶救麵世,《南社叢刻》也由揚州廣陵影印再版,為研究者提供方便;南社研究進入大學,有了可靠的學術後盾;網絡技術方便了南社研究交流和資料收集;南社研究的內容在擴大,革命的南社、文學的南社、移風易俗的南社、社會和文化轉型中的南社人,課題多姿多彩,並和當前建設和諧社會的主流文化逐漸接軌。看到這一切,無忌舅舅的在天之靈將會感到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