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知南社(之二)
除了阿爹柳亞子和好婆鄭佩宜之外,對我影響比較大的南社社員,要數二公公鄭桐蓀了。他的入社書號是65,南社的早期社員,和蘇曼殊是好朋友。二公公是好婆的二哥,大名鄭之蕃,號桐蓀,別號焦桐,吳江盛澤人。二
我與二公公熟識,是在1950年到北京讀中學之後。因為單身,二公公平時在鄰居家裏搭夥,過個十天半月,進一趟城,在阿爹家裏住幾天,北長街住宅的書房裏,好婆專門為他準備了一張床。二公公生活習慣很好,早睡早起,即使冬天,早晨也要冷水擦身。每次進城,順便下館子打牙祭,最常去的是森隆和五芳齋等南方口味的飯店。我也曾去揩過一兩次油。一個深刻印象是,當我專心消滅著紅豔豔的油燜大蝦或油汪汪的梅菜燒肉時,二公公卻在不斷地和鄰近的食客打招呼。二公公為什麽有那麽多熟人呢?因為他是中國數學界的元老級前輩!1907年,20歲的二公公越洋去美國留學,進康奈爾大學攻讀數學,畢業後又去耶魯大學深造了一年。回國後參與創辦清華數學係,任教職40餘年,真是桃李滿天下,華羅庚、周培源等著名科學家都曾受業於他。
二公公久居北京,對北京的掌故、民俗很熟悉。北京城西北缺個角;“先有潭柘,後有幽州”,潭柘寺比北京城更古老,都是二公公告訴我的。小年夜,二公公從琉璃廠帶回來“八角”——一隻八角形的厚厚的紙盒子,那是一種疊層式中國焰火,能放出一個又一個五彩斑斕的圖景,於是,北長街的天井裏,除夕夜騰起一幕幕的火樹銀花,響起一陣陣的驚歎歡呼。東安市場裏有個不起眼的小鋪,供應冰鎮杏仁酪,入口一股清香,涼颼颼的,那感覺至今似乎仍留齒間。冰鎮杏仁酪是西太後的禦用冷飲,也是二公公領著我們去品嚐的。那時候的東安市場還是民間集市格局,高高的天棚下,一個個緊挨著的攤位,各種京味食品:茯苓餅、豌豆黃……,美味可口;各種特色工藝品:景泰藍的小盒子、琉璃的十二生肖、三寸來長的小刀小劍……,琳琅滿目;飯館:森隆、東來順、吉士林……;舊書店、俱樂部、戲園子,五花八門。可現今的東安市場,改建成了洋式的male,京味兒全無。北京特色的東安市場、隆福寺廟會,如今都沒有了,真是可惜。
牌九,國粹的賭具;到二公公手裏,卻成了益智的玩具。遊戲規則如下:32張的牌九,去掉“1-2”、“2-4”兩張牌,剩下30張,隨機地分成10組(三張一組),每張牌有兩個點數,每組牌一共6個點數。經過觀察、分析、算計,在任兩組間交換一張牌,交換後的兩組牌應當是下麵四種情況之一:其一,順子,即三張牌1、2、3、4、5、6六種點數都有,如“1-4”、“2-6”、“3-5”組合;其二,三張牌正好是“1、2、3”或“2、3、6”或“4、5、6”的對子,如“2-3”、“2-6”、“3-6”組合。其三,有三個相同點數,餘下三個點數之和大於等於14或等於5,如“2-2”、“2-5”、“3-6”組合或“1-3”、“1-4”、“4-4”組合。其四,有四個點數相同,剩下的兩個點數之和與它相同,如“2-5”、“3-5”、“5-5”組合。交換後達到要求的兩組牌叫“通了”,就是合格了的意思,凡合格了的組合,在以後的交換中必須保持合格。如此經過不斷的兩兩交換,最後使得10組牌全部合格,這副牌就“相通”了,玩家取得勝利,贏了。這種遊戲叫“相十副”,它是一種簡單方便的益智遊戲,除了簡單的加法心算外,需要前瞻性,有對全局的統籌兼顧,不因顧頭不顧腳而落入陷阱。在《
二公公的故事很多,再講一個古稀老人鬥老鼠。二公公居住的書鋪胡同2號,是一座老式的四合院,有地板,清潔、隔潮;可也帶來了禍患,地板下麵老有鼠窩。老鼠咬衣物、偷吃食、傳疾病,乃四害之首,二公公決心和老鼠戰鬥。二公公捉老鼠不用市麵上賣的那些夾子、籠子;用臉盆,一隻舊的銅臉盆,再加一根筷子。原理很簡單,筷子支起臉盆,係上誘餌,老鼠貪吃,拉倒筷子,被扣在臉盆下麵,就這麽簡單。怎麽處理被扣在銅盆下的老鼠呢?二公公有一套操作規程:用一塊薄鐵皮,慢慢地從盆下麵插進去,翻過來,這下老鼠是徹底的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了。接著要對老鼠處以炮烙之刑,知道什麽是炮烙嗎?去查《封神演義》。炮烙很殘酷,但必不可少,否則,老鼠留下的味道去不掉,就不會再有老鼠來上當了。這是二公公介紹經驗時再三囑咐的。
對阿爹和二公公,兩位熟悉的南社老人,我曾暗自作過比較。阿爹在上海的藏書,為我打開了一扇窗,見識了知識的豐饒,啟動了我的求知欲,體味到求知的樂;二公公為我打開了另一扇窗,看到了知識的無處不在,體味到求知的趣。在上海,我養成了愛讀書的習慣,通過讀書吸收知識;在北京,從二公公那裏,我學習著探索知識,通過一副副的“相十副”,用理性的思考去尋找“竅門”,從二公公的“捉老鼠經”裏,感悟總結規律的重要。無疑的,二公公身上,有更多的西方的科學理念,邏輯性、實踐性等等,而且是以遊戲的方式,細雨潤無聲地“落戶”到了我的腦子裏。參加工作後,我喜歡在實驗室裏做實驗,實驗結果是第一手的資料,可以從分析研究數據中享受探索知識的樂趣。這種習慣裏,有二公公潛移默化的影響。
二公公是好婆的二哥,好婆的大哥鄭詠春,也是南社社員,蘇曼殊路過蘇州,就住在大公公家裏。我沒有見過大公公,他英年早逝,在我出生前十幾年就病逝了。大公公去世時,留下了五個未成年的子女,按大婆婆的意思,靠家裏的幾畝薄田,先把子女拉扯大,男孩出去學徒,女孩找個好一點的婆家。二公公不同意嫂嫂的安排,他堅持孩子要受教育,毅然承擔了教養幼孤的責任。他把葆阿姨、芳阿姨和莘娘舅接到北京,送進燕京大學就讀。後來,葆阿姨
1934~1935年,二公公擔任清華大學教務長。那是個動亂的年代,日本南侵華北的野心畢現,蔣介石仍一味地“攘外必先安內”,地方實力派暗地裏籌劃投靠日本,青年學生因華北已安不下一張書桌而義憤填膺,烏雲在積聚,暴風雨即將來臨。
二
中國是禮儀之邦,講究人品高尚。傳統道德的核心是仁,愛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二公公一生當教師,身體力行,把“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化到師德之中。二公公他們那一代人,經曆了一個特殊的曆史時期。他們是末代士紳,自幼在中華傳統文化熏陶中長大,重視修身立德,南社更以氣節相標榜,把“品行文學兩優”作為入社條件;他們又是西學東漸的先知先覺者,勇於吸納西方先進文化,移風易俗,二公公更是在美國接受的高等教育。他們身上,凸顯出南社文化的特質,融合中西人文理念的精粹,既講究“修、齊、治、平”,又主張男女平等,重視自由發展,尊重科學理性。二公公那一代人,在社會轉型和文化轉型的同時,實現了自身從舊文人到知識分子的現代化嬗變。解讀他們身上的文化因子,解析他們的人生曆程,在人文領域撥亂反正,獲取建設精神文明的鏡鑒,應當是南社研究的重要方麵。
1954年初夏,我即將高中畢業,麵臨報考大學。新中國的第一個五年建設計劃已經開始,實現工業化,實現強國夢,青年人熱血沸騰。我決定報考理工科。可是報考什麽學校什麽專業呢?除了老牌的北大、清華之外,在北京西北郊,雨後春筍般長出了許多新學院:北工、北航、北農機、鋼鐵、地質、石油,一句話,眼花繚亂。得找人谘詢谘詢。找誰?二公公是理想的人選。二公公聽完我的問題,沒有馬上回答,幾天之後,他給了我一張寫得密密麻麻的紙條。針對工科,二公公把中學生的知識和技能分成數、理、化、計算、機械圖5類,各類又按學習時自我感覺的難易分5級。如化學,分為:
5 實驗做得快且正確;有機分子式容易記住
4 實驗做不快但尚正確;有機分子式還不難記
3 實驗不易做,常有失誤;記有機分子式很煩
2 實驗很煩,常不正確;記有機分子式很煩
1 實驗不會做;有機分子式記不住
紙條上還列出不同專業對知識和技能的要求,如報考電機係或航空係,應當有物理4級和數學4級以上水平。二公公讓我給自己打分定級,再根據不同專業對知識和技能的要求,尋找適合自己報考的專業。
我特別想把這段經曆介紹給讀者,因為它集中反映了二公公的教育思想,因材施教、循循善誘的理念,才能量化的理念,以人為本的理念。人與人的智能千差萬別,被尊為“萬世師表”的孔子,就主張因材施教。我向二公公請教考大學填誌願,他不教我怎樣去尋熱門趕潮流,而要我去掂自己的斤兩,看看適合搞什麽。其實,人的一生要走得順,除了客觀的機緣之外,準確的自我定位十分重要,所謂人貴自知之明。期望值太高,累死也不得好;也不可胸無大誌,窩囊一世。二公公教我的正是自我定位的方法,而且是以數學家的思維,提出把工科才能分類量化。二公公不是簡單的為你指定目標,而是把各種素材交給你,引導你去知己知彼、量力而行,充分尊重個人發展的選擇自由。每年高考期間,一個個家庭為子女選擇誌願發愁,怎樣做到理性、科學、人性化,不妨試一試二公公的這套辦法。
這裏還想強調一點,二公公重視後輩受教育,不是出於功利目的,是著眼於教育的人文特點,使後輩能盡好對社會的責任。前麵說過,寧阿姨燕京畢業後,嫁給了數學家陳省身。上世紀80年代初,一次我到北京出差,無非姨母告訴我,陳家親伯回國訪問,正好在北京,多年不見,你應當去拜訪。無非姨母帶我去了西郊專家樓,陳家親伯就住在那裏。陳家親伯很忙,不在住所,寧阿姨接待了我們。寒暄話舊之後,寧阿姨就琢磨著應該給我這個後輩什麽見麵禮,事先沒有準備,便拿出一個隨身帶著算賬的計算器給我,雖然是隻有加減乘除功能的簡易型,但禮輕情意重,我自然蠻高興的。這是一樁簡單的人際應酬。身為著名的數學家,陳家親伯要參加許多學術活動;衣食住行,各種人際關係,日常應酬,由寧阿姨一一料理,他就不用分心了。陳家親伯是“來往無白丁”,對來客如何處理得當,要憑寧阿姨的水平了。當好陳家親伯的賢內助,就是寧阿姨的學識教養的用武之處,也實現了寧阿姨的人生價值。其實,在葆阿姨、芳阿姨身上也有類似的情況。與此相比照的,我想起了胡適的原配夫人愛玩雀牌的故事。有一個時期,把婦女的經濟獨立作為男女平權的條件,於是,家家都是雙職工。雙職工家庭,真是社會的上選結構嗎?其實,真正互敬互補的和諧家庭,哪在乎是誰在掙錢呢?況且,和諧家庭的意義不隻是家庭和睦,更重要的是最大限度地發揮家庭的社會公益。從這個意義上講,不論二公公的家庭,還是寧阿姨的家庭,都堪為楷模。
著名學者王元化的童年是在清華園渡過的,他在評論鄭桐蓀的時候說道:“聽父親說,
中國傳統文化講究陰陽互濟,講究中庸。今天,在科技興國、市場經濟的大潮裏,也需要與人文精神互濟,以達到和諧。於是,我想起了二公公,老輩人的經曆裏,有那麽多值得我們思考、玩味的東西,我們要珍惜這份精神遺產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