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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關村回顧(三十六)- 我的父親和母親 - 趙燕曾

(2008-09-21 07:42:43) 下一個

下麵是趙九章先生的大女兒趙燕曾緬懷父母親的第二篇文章:


我的父親和母親

人們常問,有什麽故事可以用來描述你們父母的恩愛,家庭的溫暖呢。

我和妹妹是在這恩愛和溫暖中長大的,我們的性格是在這幸福的家庭中塑造成的,當然深深知道這一切。可是小時候卻渾然不覺,似乎家本該如此,天經地義,理所當然。等到長大,看到的事多了,才知道我們是何等的幸運和有福。尤其是經曆了種種艱難坎坷,失去了父親母親之後,更體會到我們曾擁有的親情是何等可貴。歲月的浪濤並沒有使這些回憶褪色,反倒更加鮮明,更加栩栩如生。如同美酒,時間愈長,愈是醇濃;愈回味,愈是馨香。

然而,卻說不出什麽故事,有什麽驚人的情節。一切都洋溢在點點滴滴,瑣瑣碎碎,平平凡凡的家事中,滲透在父母兒女的談笑中。家人團坐吃飯,在家中聽音樂,看電視。春天去頤和園賞花,晚飯後在中關園散步 …種種畫麵都在心中銘刻下難忘的回憶。

如果你能想象,一幅畫上滿是春天的新綠,間雜著點點淡紫、鵝黃、淺粉、嫣紅,卻沒有什麽形體和線條。你好像在春風的輕拂中,在暖暖的陽光下,在生機勃勃的原野上。這就是我父母的恩愛,我們家庭的溫馨。

父母相識相愛四十年,婚後同甘共苦三十五年,直到父親的生命在浩劫中被奪去。

在西方常見的婚禮場麵中,主婚人會先後問新郎和新娘:“你願意娶她 ( 嫁給他 ) ,不論景況好壞,不論健康或生病,不論富足或貧窮,直到死亡使你們分離?”當新人們相繼回答:“我願意”之後,主婚人就說:“我現在宣告你們是丈夫、妻子,某某先生、太太!”

不知爸媽的婚禮是怎樣舉行的。但他們的確是持守、履行了這婚誓:不論景況好壞,不論健康或生病,不論富足或貧窮,直到死亡把他們分開…

常聽媽媽說:“我嫁給你爸,是看他學問好,人品好。”

爸媽結婚前後幾年,是他們一生最快樂的時光。爸爸考上清華物理係後,媽媽就離開上海青年會女中,來到北京,就讀於北師大女附中。爸爸的同學們有聚會、郊遊,媽媽是當然的來賓,胸前別著一個小條:“趙來賓”。媽媽每次說到這裏,就咯咯笑。

媽媽年輕時性格活潑調皮,又愛玩。她說爸爸常管她念書,有時把她關在屋裏,要她複習功課。媽說,有一次爸爸幫她在兩個鍾頭裏複習完了全部三角。

媽媽對清華十分崇拜,總是讚口不絕,什麽都好:

“清華呀,全國數第一的大學。”

“清華的校園呀,真漂亮!”

“清華樓裏裝著喝水的小噴頭。那水呀,可幹淨了。化驗過,一個 c.c. 裏隻有十三個細菌!”

“你爸爸在清華夥食團,一個月八塊錢,吃得可好了。”

對於清華培育出來的爸爸,她的自豪是不用說的。

爸爸畢業後,留在清華當助教。媽媽也高中畢業了。他們結婚了。一年後有了我。媽說,那時爸爸一個月九十塊錢,養家足足有餘,還能請一位保姆幫助家務。

爸爸對女兒的愛,是他美德上的又一重美德,是媽媽心中一首永遠唱不完的歌。不知多少次,她告訴幼小的我:

“你爸爸抱著你,一邊走,一邊搖,嘴裏哼著:

哦囡囡,蛋蛋殼 (O Nono, dandan ko) … ( 這個小小的女兒,嬌嫩有如薄薄的蛋殼,不能碰喲! ) ”

“有一次,我寫信告訴你爸,你生病了。他急得連夜從南京趕到衢州。一進門就問:囡囡呢?眼淚都掉下來了。”

我出生才五個月就隨父母離開北京去南京,爸爸在那裏作出國準備。一歲後媽媽帶我回了外婆家浙江衢州。很快爸爸就去德國國留學了,直到我四歲才回來。在那以前,從媽媽反複講的故事中,我知道了爸爸是多麽慈愛。

爸爸媽媽的性格迥然不同。爸爸安靜溫和,媽媽熱烈急躁。可是從來沒見他們吵過架。媽媽偶爾會發急,爸爸就一聲不吭。一個巴掌拍不響嘛,怎麽吵得起來呢。媽媽有時和一些伯母們談笑,她們高興起來會聲震屋瓦。有一次爸爸在一旁,他笑眯眯地對我說:“瞧,一個是機關槍,一個是小鋼炮,一個是高射炮!”

媽媽長得很美。年輕時,喜歡穿得漂亮。但在抗戰的艱苦年代,有時連一件完整的棉袍都沒有,還談何打扮。後來景況好一些了,媽媽會買幾件好看的衣服。爸爸總會欣賞著說,“看媽媽多漂亮啊!”有時他也會拿媽媽打趣。媽媽的小名叫賽仙。爸爸會笑著說:“賽過仙人一樣啊!”我們家的“官方方言”是爸爸的家鄉話 - 浙江吳興話。爸爸用家鄉話說這玩笑,味道十足。媽媽聽到也會不好意思起來。

媽媽擅長炒菜,爸爸非常喜歡。要是別人誇獎媽媽菜做得好,爸爸也會開玩笑說:“是在我不斷批評下進步的。”其實,我們從來沒有聽見過爸爸批評過媽媽的菜做得有什麽缺點。

在媽媽的世界裏,爸爸是棟梁,我們的家是她溫暖的窩。她甘心樂意為爸爸和女兒們作後盾。從早到晚忙不完的家務,是她的責任和樂趣。她為自己的角色自豪,對這個家心滿意足。

爸爸離去,棟梁折,大廈傾。媽媽的世界,破碎了。我們那個溫暖的家,破碎了。那幅春意盎然的畫,撕碎了。

笑容從她臉上消失,她一下子老了十歲,看了令人心碎…爸爸去世時,我們連哭泣的權利都沒有。幾年後,在爸爸老師竺可楨公公的追悼會上,媽媽痛痛地哭了一場。我們知道,她不僅是哭竺老,更是哭爸爸。在那個追悼會上,她可以“名正言順”地痛哭了!

經過了漫長痛苦的十年,受盡了煎熬的媽媽,看見報上一個個人平反昭雪,爸爸的事還渺無音信,她受不了這焦急的等待,連續幾晝夜不能入睡,情緒急躁,不住說話,眼睛發直。帶她去看病,醫生診斷為反應性精神病…

在媽媽最後的幾年,我和章昭的房間和她的房間是一個套間。我工作到深夜時,媽媽醒來一看到門縫透出燈光,就會在隔壁喊:“阿囡…睡覺…”有一次我進了她的房間,媽媽說:“阿囡,不要那麽拚命了。你看看你爸爸…”然後,她突然慢慢說出一句話:“官高何足論…不得收骨肉…”

我驚呆了。從來沒有聽過媽媽讀唐詩。這首杜甫的詩,六歲時爸爸就教我了。這當兒從媽媽嘴裏說出來,猶如石破驚天。我渾身震顫。這一千多年前的詩,竟道出了爸爸的遭遇。哦,親愛的爸爸,可憐的爸爸,不知你的遺體是在那裏火化的,你連骨灰也蕩然無存,一絲都沒有留下!

我知道,媽媽眼中淌淚,心中滴血!

在爸爸去世三十幾年後寫這段回憶時,依舊是“唯有淚千行”!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

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媽媽在爸爸平反後三年也離我們而去了。

她走後不久,一位同事因病英年早逝。在八寶山舉行的追悼會上,他的妻子哭得暈倒。

目睹又一場生離死別的慘劇,我悲傷已極,心如死灰。從爸爸在八寶山的骨灰堂 ( 他的骨灰盒中隻有生前喜愛的文房四寶 ) ,走到媽媽在老山的骨灰堂,我一路哭泣。

我第一次向自己提出一個大問題:人生既如此短促,又如此痛苦,美好的歲月不過是曇花一現,我們度過的一生就像一聲歎息,那麽,人來到世上是為什麽?生命有什麽意義?

許多年後,我才知道,在人間親情友誼之上,有一種永恒的、充滿天地宇宙間的深情,人心不能測度其長闊高深。這也是一切美善的源頭。這樣,爸媽雖然已逝,身體歸於塵土,他們的美善卻來自於那永恒的源頭,是那源頭在一個短暫的人生中的顯現,因而有永恒的價值,是長存的。我悲傷的心終於在這領悟中受到撫慰,在這大愛中得到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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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ny2288 回複 悄悄話 希望‘中關村人’幫我轉達對趙家姐姐的問候。請她們方便時給我發個email: tony2288@gmail.com
或打個電話:604-813-2288 謝謝。 Tony
bug&bug 回複 悄悄話 好文阿,弄得我好半天淚眼漣漣的。
簡寧寧 回複 悄悄話 寫得好!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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