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化
中國人從19世紀的近代以來,就前赴後繼地反對專製,從反滿清王朝、反袁世凱、反蔣介石……一直反到21世紀的今天,專製勢力不但不稍有減退,反而越加堅挺。對這一奇怪現象,不知人們有沒有想過其中的奧秘?
一
用兩個簡單事實來證明專製的堅挺。一是當局對待廣開言路的新聞媒體的態度。在宣統當政的時候,媒體雖然沒有今天發達,但多少還有幾家私人經辦的報紙。宮廷的內政外交,多少還顧忌到公眾的態度而有所自律。現在不但大陸的媒體沒有一家是私人的,港台海外私人媒體也都一家接一家在被“中資”入股並購之中,民意的上達之路條條被堵死。二是對待草民的態度。封建皇帝雖然為所欲為,可總還要顧及“愛民如子”的形象,對付一般的草民,棍棒皮鞭足矣。對於呼天搶地的怨案,哪怕作姿態也要糾正幾個。到了段祺瑞那裏,對付不滿民眾的手段就升級為槍彈,當然比起後來長安街上的坦克車還是望塵莫及。反專製反了一百年了,現在不要說開解冤案,就連寫幾個敏感詞都不允許。“顛覆罪”,“泄密罪”一旦套上,關進大牢死都不知何種原因……
任何社會現象的發生存在,都是一種必然。這個必然的意思不是說任何條件下它都會發生,而是指在某一種條件下一定發生。水的狀態不一定非是固體,但是到了零度以下,就一定是固體。因此,要想徹底了解一種社會現象,首先要先了解這個現象的產生條件。消除一個現象也同樣道理,不可能為了不想要冰,就把水分子從地球上除掉。為了不要冰而消除水,既不現實也無必要。
一個簡單事實,專製從不是某孤家寡人自己獨造出來的。一個人的能量再大,對社會造成的衝擊也有限,怕就怕千千萬萬的擁護者跟著一起衝擊。羅馬尼亞人民的前偉大領袖齊奧塞斯庫,一天前還掌握著全體國民的生殺大權,僅僅過了幾個小時,就從權力的頂峰栽進地獄。中國人民的前偉大領袖毛澤東,一生中發動了兩次革命,被他送去見閻王的人不知幾千萬,哪怕死後幾十年影響也不稍減。兩個領袖的個人能量一直沒有變化,變化的是擁戴他們的大眾心理。擁戴越盛,影響越大,失去擁戴,啥都不是。
當崇尚專製的心理存在於上層社會,文臣們就不遺餘力地炮製出種種堂皇的理論,為專製鳴鑼開道。當崇尚專製的心理存在於武裝係統,掌握兵器的武將們就不顧一切地鎮壓殺戮,為專製保駕護航。當然,如果這種心理存在於民間,力量就更大了。民間是道義所在,民意不願意的事情,官意也不會願意,沒有一個文官武將甘當遺臭萬年的千夫指。當然那種隻有少數人的“民意”,算不得民意。幾個人的意願,很容易就被眾人的口水淹掉。當反對專製的人被當成“千夫指”,而不是簇擁專製的人被當成“千夫指”的時候,民意就等於在簇擁專製。目前的中國的狀況就是這樣,所以專製當然越來越堅挺,毫無疲軟跡象。
那麽專製到底是什麽?簡單一句話,專製就是不管是非對錯,隻由一個人或幾個人說了算。說了算的事情大到一個國家的內政外交,小到一個人讓你朝東就不能向西。專製有時候也有它的好處,但是所有好處加在一起也抵消不了它的壞處。專製的一個好處就是做事情決斷,阻力再大反對再多也照樣幹成。比如像造一座萬裏長城或三峽大壩。但這同時也是壞處,因為一旦決策錯誤,或者部分正確總體錯誤眼前正確長遠錯誤,專製也能毫不動搖地執行下去,直到吃了大虧為止。就是吃了虧也不認帳接受教訓。專製的主要壞處是扼殺國民的創造力。專製下的民眾隻有服從、不滿,沒有創新、創造。而專製的最大壞處是,沒有一種專製可以持續長久,到了一定時候一定要亂,然後被另一個專製推翻取代。
不是說專製可以保證穩定嗎?不對,所謂專製保證穩定隻是一種幻覺。看看曆史就知道,凡是專製的政體,最後一定腐敗墮落,是非顛倒,公正消失,民怨沸騰。這種社會別說長治久安,就連眼前的穩定也不保。專製不懂得也不願意協調不同群體的不同利益,隻知道憑著蠻力一意孤行。當到了一個臨界點,再也不能維持下去的時候,造反就出現了。不要以為造反就不是專製,造反同樣是專製。這是一種反向的專製,是專製生下的怪胎。造反從專製那裏搬來了暴力、強迫、高壓、禁製等全套行頭,借專製引發的民憤之力,一口把專製吞掉,又化為另一個專製。因為不更有效更強力,造反就無法取代專製。而一旦如此,兩者就彼此彼此。
所謂“造反~專製~造反”,說到底沒有區別,就是“專製~專製~專製”。中國社會兩千年來就在這樣的怪圈中打轉,暫時還沒有看到轉出來的跡象。
二
可喜的現象是,已經有越來越多的人,不拘自己的智慧、學識和專業,開始認真思考專製的起源這個題中之題。有人說,專製起源於中國古代的一元哲學。有人說,缺乏宗教信仰,會不自覺地導向專製。也有人從中國古代的所有製發展上尋找原因。不管如何,隻要有認真的追求,就一定會有所發現。隨著時間推移,專製之源的發現會越來越多,越來越接近真實。
專製製度總是來源於專製意識。問題是,專製意識和人性的向往自由的本能是對立的。人的本質是自然的,傾向於自由生長。隻有自由生長受到製度保護的社會,才是符合人性的常態社會。為什麽這種自由傾向會在某段曆史中被扭曲呢?為何這種反常會長期被當成常態呢?
從意識形態上看,秦以後的“廢黜百家,獨尊儒術”,是一個重要關鍵。當然,采用這個意識形態,首先對獨霸天下的統治者有利。沒有高度的令行禁止,就無法控製一個幅員廣大的國家。也就是說,一個獨裁者的占天下為己有的貪欲,啟動了這個大一統杠杆。事實上,大一統的意識形態,比起春秋時期的“百家爭鳴”是大大落後的,若非曆代帝王,尤其是外來民族的統治者如蒙滿,不斷用暴力強化,大一統早就被自由取代了。
所謂“獨尊儒術”,並非是指繼承儒家的全部精華,其實是指強行禁止所有與中央相悖的思想、文化、學術和政治形態。“儒”在這裏隻是一個工具,道理和後來的“馬列主義”一樣,形狀色彩是可以隨心所欲被修正的。儒教自古就失傳了。而今天的“儒術”是什麽,各人心中多少都明白。
一個大一統的傳統觀念從此開始形成:普天之下,隻有一家正確,其餘的都是邪逆。一元哲學從此取代了多元哲學。有人說,道家太極的“陰陽”不是二元的嗎?也許曾經是,但在世俗的概念中,“陰”隻是“陽”的附屬,本身不成為另一元。中國的皇權是排斥女性的(不過一旦女性當政就排斥男性,隻許一元存在)。有一句千古不變的真理說:“成王敗寇”,不論保皇黨或革命黨對這一真理都心悅誠服。這句話一正一負,一個肯定一個否定,從來沒有“成大王敗二王”這麽一說。
世界各個國家的曆史記載揭示,傳統形成的過程非常緩慢,但是會持久延續。不論這期間生產力有怎樣的發展或倒退,傳統始終按照既定的方向,不受到幹擾而變化。自從大一統傳統奠定以後,“一”以外的邪逆,統統被傳統排斥。從古老的祖宗起,一代一代就這麽傳下來,沒有人再會去發一聲疑問。從我們的父母開始,直到今天的年輕父母,教育小孩都用同一句口頭禪:“要聽話。”這就是保留在中國人血液中的傳統。聽話不是指隨便誰的話都可聽,而是隻聽正統。萬不可以用自己的腦子想一想,這句話有沒有道理,值不值得聽,聽了以後會怎麽樣。
隻知其一不知有二直至三四的傳統,使這個民族不知道何為“並存”。不承認並存,哪來的理解、包容、和諧?哪來的公正、平等、法製?“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他們對與己不同的、自己從沒見過從沒聽過的東西,都當作異端排斥,決無半點猶豫。久而久之,這種對異端的排斥便成為民族宗教或道德。他們沒有一秒鍾停止過尋找一樣反對目標,用徹底的反對、敵視、對立、壓製來保護自己意識上的存在地位,即便現實中仍好好地活著也如驚弓之鳥。他們認為維護正統,掃蕩妖逆,是非常純潔高尚的行為,關係到民族的千秋大業、血脈承傳,萬萬不可掉以輕心。有人把近代的民族主義歸結於西方勢力的侵略,這不是全部原因。任何原因都不是單一的。西方的侵略固然可惡,如果不是由於大一統的民族情結,從一開始就排斥通商和東西文化交流,對於一個人口大國來說,戰爭機會將非常微小,落後也沒有挨打的必要。
當一統觀成了民族文化的核心,許多奇怪的曆史現象就不難解釋了。隻要把一個人或一個群體妖魔化,指稱為“妖逆”,不需下令,民眾會自動上前圍攻,不食肉寢皮決不幹休。他們沒有獨立多元的價值判斷,不懂如何辨別複雜是非,心中非妖即聖,非王即寇,從一個極端跳到另一個極端,中間地帶是一塊空白。甚至中庸之道也隻在古書裏存在。對此曆史已經作了無數次地證明,直到文革,直到六四,直到今天。
一統觀還可以解釋過去、今天和未來中國政壇的主要現象。第一種現象是,不論第幾代領導人,不論哪一派反對派,都在極盡全力地標榜自己的正確或正統。因為不如此,就要失去大眾的承認地位,就要身敗名裂。第二種現象是,由於進入血液的傳統在起作用,也許在前後十代之內,每一個上台的人都不敢手軟,哪怕明知軟是有益的,為了保命也不敢軟,並為此不擇手段,要不然就是人頭落地或身陷囹圄。因為中國人不習慣正邪並存,不管左派右派,改革保守,革命保皇,無論在朝在野,都不知和解協商為何物,不知理解包容為何物。
兩千多年的曆史,竟然隻是由一個意識決定的,這簡直是奇談怪論!看了上麵的文字,估計多數讀者會有此感想。一點也不奇怪,這也是民族文化使然。既然正統的唯物論決定這個民族隻準按唯物主義一種方式思考,唯心的思考就必然是“邪逆”了。可悲可歎!所以專製仍受溫存,依舊堅挺,並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