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化
一
“自由主義”一詞最早於1812年以西班牙語出現:“Liberales”。但絕大多數學者認為,自由主義發源於十七世紀經曆了光榮革命後的英國。洛克則是自由主義的祖師。洛克率先提出了自由主義的主要原則,如社會契約論,人的自然權利論(又稱作天賦權利),並由此引伸出人的生存權利,自由權利,私有財產的擁有權利(財產權),同時還提出了現代三權分立原則的雛形。這些思想都構成後代自由主義的根本原則。還有人認為,自由主義作為一種人類思想和理論,則有更長的曆史。有些學者把自由主義追溯到古希臘時期。比如說有學者認為蘇格拉底是自由主義的鼻祖,因為他一貫秉承理性主義,以懷疑精神不斷反省批判未經檢驗的概念和信仰,最後還以身殉道,成為捍衛個人思想自由免於侵犯的典範。
中國的自由主義學者朱學勤定義道:“自由主義首先是一種學理,然後是一種現實要求。它的哲學觀是經驗主義,與先驗主義相對而立;它的曆史觀是試錯演進理論,與各種形式的曆史決定論相對而立;它的變革觀是漸進主義的擴展演化,與激進主義的人為建構相對而立。它在經濟上要求市場機製,與計劃體製相對而立;它在政治上要求代議製民主和憲政法治,既反對個人或少數人專製,也反對多數人以‘公意’的名義實行群眾專政;在倫理上它要求保障個人價值,認為各種價值化約到最後,個人不能化約、不能被犧牲為任何抽象目的的工具。”約翰·格雷則對自由主義有比較簡單的解釋。他認為自由主義傳統的基本特點是:個人主義、平等主義、普遍主義、改良主義,而其落實則包括保障消極意義下的個人自由、私有財產、市場經濟、代議製政府。大衛·斯匹茲在其臨終前,為自由派人士寫下了“信條”,更能反映一個自由主義者的理想:尊崇自由甚於其他價值,即使是超過平等及正義; 尊重“人”而不是尊重“財產”,但是不能忽略財產在促進人類福祉上的積極角色; 勿信任權力,即使權力出自多數亦然; 不要相信權威; 要寬容; 堅信民主政治; 尊重真理與理性; 接受變革的必然性; 不要恥於妥協; 最重要的,要保持批判精神。
曆來幾乎所有的認真的社會學者,都不排斥自由主義。無論從曆史的、邏輯的層麵看,還是從經驗的、學理的層麵看,自由主義的普適性,對於不同思潮的包容性,對任何社會形體的天然親和力,隻解釋真相、不局限於固定模式的客觀判斷,都是自由主義的魅力所在。與其說自由主義是一種理論,不如說是一種信仰或價值觀。自由主義是一張試紙,隻有在自由主義可以生存的酸堿適度的土壤上,自由經濟,民主政體,法治意識才有可能生長成熟。 無論個體還是社會,拒絕自由主義,將是一個悲劇。
但是自由主義在向東方傳播的過程中,遭遇到強勁阻擋。 中國自由主義的代表人物,如胡適、張君勱、傅斯年、顧準等人,在中國的思想界都不成氣候。至於民間的自由主義萌芽,更是備受權威主義、集體主義和民族主義的打壓,如同喪家之犬,惶惶不可終日。帶有自由主義色彩的文學影視作品,如鱗毛鳳角,且不被大眾喜愛傳播。本來很有人氣的電影演員劉曉慶,自從寫了具有自由個性的《我的路》以後,就一直走下坡路,甚至進了監獄。要知道,即使是這些滲進中國境內有限的自由主義,也是不夠純正,至少缺乏足夠的獨立精神的自由主義。
中國學者劉軍寧,在《自由主義與中國問題的兩個層麵》一文中,也談到這個現象。他說,近一百多年中國麵對三千年未有之變局中所牽涉到的重大問題,就是整個社會的形而上層麵的價值轉型和形而下層麵的製度轉型。雖然一百多年已經過去了,中國在價值層麵,以生命權、財產權、自由權、平等權等基本人權為核心的自由主義普世價值,始終沒有得到本土傳統資源的有力支持。製度的正當性來自於其所依托的價值的正當性。信奉什麽樣的價值觀決定了選擇什麽樣的製度。
有人把自由主義在中國的厄運歸因於強大的專製傳統,但不足以說明全部。專製傳統雖然強大,但是在一百年中,有近一半的時間裏中國是對外開放的,自由主義思潮有很大的傳入機會。以自由主義的溫和中立包容的特性,無論從哪個角度,都比專製主義更得人心。再者,專製主義任其強大,如果沒有足夠的民意支持,僅僅靠武力,不可能維持如此長久。
這是一個死結。不解開這個死結,中國的前途堪憂。中國現在不缺錢,缺的是信仰。隻有出現一個讓人心悅誠服的信仰,才能凝聚一個民族的精神,壓倒暴力和頹敗,形成一股潮流勢頭,順利完成上述的轉型。無論是某個階級的意識形態,或是哪一種傳統宗教,還是古代傳統儒學,都不如包容溫和的自由主義更符合全體利益,更少產生傷害。
二
研究“自由主義”的第一個字“自”,也許可以幫助解開這個死結。自由主義,不論是最初起點還是最終目的,都和一個一個獨立的個體——“自我”密不可分。自由,隻是指個人的解放;自由主義隻為個人服務,從裏到外找不到片言隻語,可以用來為整體或群體立論。可惜,這種“自我”特點,與中國文化以群體為終極價值的習性相違背相衝突。
英國人也許最早觀察到中國人的整體特性。最早出使中國的英國使臣馬嘎爾尼在筆記裏寫道:“中國人在個人與集體之間有一種反差:一個貪吃、撒謊、不講道德的個人使英國清教徒式的個人主義者反感;但英國人感到吃驚的是,組成集體的中國人則守紀律,有力量。”像是巨大的“螞蟻窩”和反常的“螞蟻”,特寫鏡頭中的中國人引起英國人略帶蔑視的微笑,但在全景鏡頭中,英國人所看到的中國人必然是一個集體,一個極端有秩序的集體。如同弗洛伊德對群居天性的定義:“人在孤獨一人時覺得自己是不完整的;但一個群體則排斥一切新的、不尋常的事物。”
不論作為領袖、精英還是普通平民,中國人抱持著幾千年之久的概念:個人是渺小的,卑微的,不可依賴的。人多勢眾,眾人拾柴火焰高。必須放棄個人欲望,壓抑自我個性,和群體保持同步,個人才有前途出路。凡是不合群的念頭,都必須毫不猶豫地打消。無條件地服從集體,讓集體決定自己個人的整個命運。放棄原則的“顧全大局”,被幾乎所有的中國人視為無尚崇高的準則。從過去的國防部長、國家主席一直到現在的失地農民,都堅定不移地遵守。
群體觀念或個體觀念都不可一概而論。人類在曆史發展的某個階段,由於生產力的低下和環境惡劣,有必要依賴群體。但是進入現代社會,也就是契約社會,就需要相對地提升個體地位,漸漸淡化群體觀念。現代社會需要法治,法的本質是在兩個獨立個體(法人)之間作裁判,群體概念對此無能為力。現代社會需要科技,科技的發明創新需要個體的獨立突破,群體的因循守舊隻能予其拖累。現代社會的福祉以個人為單位衡量,社會整體的幸福感隻是每一個個體幸福感的總和。現代社會的群體,是許多有自我意識的個體協商妥協後的集合體,不是古羅馬軍團,排斥個體利益的集體利益是不存在的。因此,個體地位的上升,隨著時代的進步,應該越來越名正言順。這個道理,西方的近代文明史,已經說得很明白。
但中國人一直認為,“自我”是萬惡之源。一切醜惡肮髒的社會現象,都是因為人的自私而出現的。淡化、打壓“自我”,讀經誦典,膜拜偶像,淨化靈魂的辦法,才是最好的推動社會進步的辦法。“一般散沙”之說,就是希望用一種強力膠水,把分散的沙粒黏合起來。必須要問,貶低“自我”,不為“自我”正名,不給“自我”以應有的地位,自私就會減少嗎?這是一個可愛的錯誤。
“自我”意識和價值,是人的天然本性,天經地義地自然存在,永遠不可抹煞不可否認。“自我”原本一點也不醜惡,之所以變得醜惡,是人們違背自然規律設立的製度和去“修理”它的結果。這就像壓製人的性欲,並不減少反而增加性犯罪一樣。嚴格修煉的宗教僧侶,性侵犯的比率往往比常人高。貪官現象也同樣可以說明。貪官最初是被一層層嚴格篩選提拔上去的,在上級人事部門眼裏,他們“改造”得較好,“私心”較少,然後才被委以重任。其實呢,沒有一個人是神仙,一旦製度有漏洞,再先進的個人最後也要貪。
但是傳統習慣上中國人喜歡“修理”。比如違反天性的纏足、閹割。連藝術也以變態為美,比如像盆景、男性的旦角等。對自然天成,抱有一種本能的恐懼感。所以當開放初始,就有各種清除精神汙染的運動,保持先進的教育襲來,名目繁多,不一而足。非常遺憾的是,當中國社會向西方開放,引進了西方的部分“自我”價值以後,最先展露頭角的“自我”,都是負麵形象。比如嫖娼、賣淫、揮霍、腐敗……這些都給上述的運動和教育提供合理依據,加重民意對“自我”的敵對情緒。真正的“自我”,原本意義上的“自我”,反而被淹沒了。殊不知,那些大量的負麵形象,原來是長期束縛以後,因剛開始鬆綁而產生的反跳。
真正具有“自我”的個人主義者的形像,應該是英國清教徒的形像。他具備通過適當的教育得來的內視的能力,看得清楚“我”是誰,我的利益和需求是什麽,什麽樣的行為才真正對滿足這些利益和需求有利,什麽樣的行為看起來一時滿足了這些利益,但是實際上從長遠是損壞了這些利益。也許並沒有為全人類解放獻身的偉大目標,但是他很清楚,用適當的手段調整不同利益之間的關係,平和地與不同利益的他人共同相處,才是人的最終需要,也是社會的最終需要。除此之外的所謂崇高目標,都是虛幻。
恢複“自我”原來應有的地位,顛倒對“自我”如臨大敵的社會意識,自由主義的真髓才有希望被華夏文化所理解接受,自由主義的種子才有可能在華夏土地上生根發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