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化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句佛經裏的讖語，幾十年來在中國，被完全顛倒了含義，早已變成了邪惡、罪孽、汙穢的代名詞。到了紅色樣板戲《紅燈記》在城鄉普及的年代，這句話從日本憲兵隊長鳩山嘴裏說出來，就最終確定了它的反動性。幾十年之久的思維定勢，大眾性的普及傳播，“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的“有罪”，已經是鐵案如山，不容動搖。甚至我在這裏寫下“平反”二字的時候，也不免心中躊躇……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出自《佛說十善業道經》第二十四集。我相信現在除了極少數，無人能從正麵來理解此話原本的含義。這句話很直白，意思是說，從本性本能上來講，人，不論是作為整體的人類，還是作為個體的肉體凡身，凡事都應該為自己的利益充分考慮。否則，就會受到天地自然的懲罰。並且，這種懲罰相當嚴厲，嚴厲到誅殺毀滅的程度。
火燒燙了縮回手，水淹來向高處走，這些都是常識。人類，在原始惡劣環境中，如果不懂填飽自己的肚子，避開危險，那就不會繁衍到現在。哇哇啼哭的嬰孩，如果不懂一口接一口地往自己嘴裏吸奶，也根本不會長大。人， 隻有保留這些天生的、天然的自我保護本能，才能生存。如果連這些本能都否認了，忘記了，那就不能怪天地不容，被毀滅掉是理所當然的。至於有後人作了歪曲的引申，用這句話為損人害人辯護，那不是讖語本身的錯。因為這句讖語無論也推導不出“人不害他，天誅地滅”的意思。
但是，絕大多數中國人現在都認為，批判和否定“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具有重要的正麵意義。因為，如果減少了人的“為己”一麵，就有可能增加“利他”的一麵。而“利他”是一種高尚的美德和崇高的境界。如果“利他”的人多了，社會就會變得和諧美滿。人們沒有意識到，由此而造成了一個嚴重的主位缺失。什麽是“他”？“他”就是另一個人的“我”。科學研究說，人的意識首先從認識“我”開始，無論從知覺，感知還是社會意識，人都是先認識了“我”，然後才推導出“他”——自身之外的另一個“我”的存在。先後秩序切切不可顛倒。如果一個人頭腦裏“我”的概念被“他”首先取代了，連 “我”是什麽、需要什麽滿足或有什麽利益範圍都不知道，怎麽可能去推想出“他”是什麽，又如何去幫助“他”？如果“我”什麽都不是，當然，和“我”一樣的“他”，同樣什麽也不是，損他害他順理成章，不受內心譴責。
如果徹底考察東西方文化的差異，就會發現，西方文化的基本價值，是建立在“自我”上麵，個人的地位至高無上；而東方文化的基本價值，是建立在“非自我”上麵。這個“非自我”並不一定是“他”，指的是一種不確定的東西。可以是“天道”，“國家”，“民族”，也可以是“領袖”，“祖先”，“家族”……與這些隨時隨地可以被作出不同解釋的價值概念相比，隻有“自我”才是真正看得見摸得著，實實在在的。構築在實地上的價值架構，很容易端正地搭建起來。構築在虛無上的價值架構，永遠是歪歪斜斜。
隻有從哲學上、倫理上，完完全全建立了一個人的“自我”概念，給予“自我”以合理合法、正當完整的承認地位，在這個時候，人才會意識到他人、也就是另一個和我同樣的“自我”的全部價值，才會認真考慮“我”和“他”的關係。為了“我”的利益的最大實現，必須妥善協調與“他”的關係。因為“他”就是另一個同義的“我”，既然“利己”論說，“我”是不可以被損害的，因此，和我同樣的“他” 也不可以被損害，“利我”同樣要“利他”，“利他”同樣是“利我”。反過來，既然“我”可以被“大公無私”滅掉，一樣的“他”也沒有存在的必要。“公”隻有理解成無數個“私”的結合體，才有真實意義。不承認一個一個獨立的“私”，“公”隻是一團空氣，任何人都可以利用的空氣。
建立在虛假基礎上的倫理學說，一定是空洞無力的說教，對社會進步毫無幫助，甚至產生相反的幫助，也就是有害。中國土地上觸及人們靈魂的精神改造運動，從幾十年前開始，一直延續到今天，效果怎樣呢？隻要有些常識的人，都會為今天全民道德的淪喪而驚歎。下麵這段話，摘自於東南沿海一個市委書記最近對共青團大會的講稿：“……要切實增強集體主義觀念，集體利益高於個人利益，整體利益高於局部利益，國家利益高於一切，為了國家、集體利益不惜犧牲個人利益……”聽上去十分美妙動人。 但是，現實社會的運作，並不是按照這種虛無縹緲的倫理說教進行的。人的自然天性，總是要衝破一切缺口，按照利己的原則行事。當這些天真爛漫的青年學生，牢記書記的教導，走進現實社會以後，立刻就會迷失方向。他們中的一部分，會產生幻滅感，不再相信任何道德說教；另一部分會同流合汙，隻要一有條件，就毫無忌憚地發揮人性惡。
許多落網的貪官懺悔說，到了我這個位置，沒有人管得住我。意思就是說，沒有人管的情況下，人一定會貪。這說明了一個道理，人的所有行為，隻按自然規律，不按道德說教而動。不承認自然規律，批判自然規律的道德說教，是枉然的。一個社會，隻有承認了人的“利己”天性，才能意識到必須建立牢固的法律法規。中國社會當今的道德虛無，正是建立在這種虛無說教上；對人性的認識誤區，也是源自於這種美妙言辭，這也許將在今後的幾年、幾十年中繼續下去。這是一幅很可怕的圖景。
必須立即平反“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撥亂反正，在全中國社會進行一場重新認識個人、認識自我的文化啟蒙，把道德倫理的理論建設，重新建立在真實的自然的基礎上。隻有完成了這一場文化複興，中國的人權維護和民主建設，才有希望真正開始。
2005-12-1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