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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的遺產

(2004-03-28 22:18:49) 下一個

施化

 

 

媽媽離開我已經十二年了,時間一點也沒有消磨掉我對她的懷念和記憶。相反,由於爸爸提議為媽媽出一本書以為紀念,因而整理了她生前的日記,很多往事曆曆再現,使我對媽媽的思念越來越深。

 

媽媽沒有給我個人留下任何遺產。她一生沒有什麽積蓄,僅有的三千多元人民幣的退職費,存了許多年銀行以後,全部用來買了一座青金石雕,記得造型是八仙之一的何仙姑,送給了加拿大的三姨媽。其實用意是報答她對自己的大兒子、我的哥哥隻身在外的關照。她也沒有金銀首飾,除了幾件可數的舊衣物,還有一隻普通的手表,比較新而已。按遺願,都送給了她的國內的姐妹們。她們最後收沒收,我也不知道。

 

但是媽媽給我,給她的親人,以及我們所有的後人,留下了另一筆豐厚沉重的遺產,這筆遺產是無形的,其價值我幾乎無法用文字來表達。這筆遺產是她用自己極其平凡無華的一生刻寫的。

 

在物欲橫流的今天,多數人用來衡量事物價值的唯一標尺是人民幣或美元,我不相信他們對這一類財產感興趣。但我還要試著用我笨拙的筆把它記述下來,留給後人,或者後人的後人,直到他們有興趣的那一天。

 

媽媽的一生經曆象絕大多數的華夏子孫那樣平常。1926年,她出身於一個靠打苦工為生的加拿大華僑家庭。加拿大當時的歧視華人的環境逼迫她的全家遷回上海,不久後日本侵華戰爭中斷了她家的生計和她的學業,於是她同當時的許多熱血青年一樣,投奔了共產黨領導下的蘇北解放區。她的天性象她的名字:月瓊,月光一般的柔和,玉石一般的純淨。可惜我是一個男孩,不似女孩那樣容易接近她的心靈。但我畢竟是她的骨肉,她的每一寸哀和樂,都牽動我的神經。記憶中的媽媽始終是家庭主婦,她做得一手好菜,但從來都不敢殺雞。她知道該怎樣殺,怎樣握住雞的翅膀,怎樣下刀,甚至可以教會我去做,但自己無論怎樣都下不了手。她從不與人爭鋒。有時候遇到蠻不講理的人,哪怕氣得自己滿臉通紅,也罵不出一句象樣的髒話來。

 

 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這句俗語,是從媽媽口裏傳下來的,這句話幾乎又是她一生的寫照。她的與人為善的天性,差不多從她走入社會的最開始,就給她帶來厄運。她的坦蕩的心懷,就象新鮮傷口上粉紅的肉芽,毫無保護地被共產黨曆次政治運動的粗鹽和砂礫狂虐地反複揉搓。而這些偉大一時的政治運動,如今回憶起來竟都兒戲般荒唐。我不敢想象年輕時候的媽媽,在無辜地被好大喜功的積極分子們誣陷為國民黨特務,呼天天不應呼地地不靈的時候,吞食火柴頭自盡的場麵。我的心會為此止不住地流血,我的哽咽會讓自己窒息。她當時沒有了斷,因此就有了我們下一代,也因此開始了她自己一生的惡夢。

 

1944年她十八歲的時候,被搶救失足者運動莫名其妙定為失足者,次年又莫名其妙地被糾正以後,檔案裏未被清理的材料便惡魘般地糾纏著她。反右運動對她的折磨時間最長。即使在1962年被摘掉右派帽子以後,她還是摘帽右派,意為還是右派。甚至在文革結束,她的右派案子徹底糾正之後,一心想在有生之年再為社會做一些工作,可仍然繼續受到歧視。沒有一個單位願意接受她的工作申請,讓她嚐嚐揚眉吐氣做正常人的滋味。直到身患絕症,回首一生的時候,她才意識到自己這一生是多麽扭曲畸形。她生性把個人得失看得很淡,但卻為丈夫和四個子女由於她的原因,受到長期不公正的對待而不斷地自我責備。在得病前不久的日記裏,她還寫到:因為我背上的黑鍋,兒女們不能和同階層同時代的青年一樣享受到較為合理、優惠的讀書、就業等出路……雖然嘔心瀝血,操心操勞,仍免不了常常備受困擾。媽媽,這不是你的責任嗬!生性善良的你,為什麽還要在黑鍋上給自己再背一口黑鍋呢?經年累月,積鬱成疾,1988年,才年僅六十二歲的她,就患上癌症。由發現時的晚期乳腺癌,治療無效,轉移為肺癌。次年1012日晚8時,死於缺氧性的腦水腫。終年六十三歲。

 

媽媽的骨灰根據她的遺願,葬在溫哥華一塊寧靜的墓園裏,和她深愛的父母的墓穴相距大約二百米。她此生的另一大憾事,就是無法一盡對身生父母的孝敬和愛心。今天爭先恐後地出國的年輕人再也不會理解,僅僅三十年前,海外關係四個字,可以把一個人壓死,況且她早年跟隨孫中山先生革命的父親身份是資本家。盡管這個資本家臨終前靠養老金過活,全部遺產不過是溫哥華窮人區的一幢舊房子。定為資本家就是資本家,就是革命和防範的對象,你沒有申辯和澄清的餘地。媽媽和她的老父母相互朝朝暮暮、天涯海隔地思念,但她一點也不敢流露出來,生怕罪上加罪。現在我理解,為什麽媽媽的遺囑要求把她的骨灰不遠萬裏地運回加拿大,葬在父母身邊,這是生不能盡孝,死也盡孝嗬!

 

媽媽的一生,沒有功名和榮耀,隻有屈辱和悲傷。這樣的一生,有什麽可以作為遺產留給後人的呢?

 

有。

 

媽媽的遺產是一份無言的控訴。冤有頭,債有主,媽媽最有權利站到曆史的法庭上去控訴。並不是控訴迫害她的某些個人,對這些人,媽媽在生前已經寬恕他們了。她要控訴的是一個時代,一種理念,一套價值觀。那個時代今天已經被多數人否定,造成的原因據說是失誤。但有沒有人問一句,是什麽造成這樣巨大這樣長期的失誤?最深層的原因是什麽?盡管中國擁有世界上最多和最聰明的頭腦,可惜至今沒有人回答過。媽媽的經曆回答了,那就是:因為沒有把人當成人。

 

一個無可爭辯的事實:中國從古到今,沒有一種文化或理念,把普通的個人當成優先尊重的價值和對象。古代倫理是以帝王為牧,百姓為羊的,皇族以外的人,最高的地位不過是家奴。馬克思的辯證唯物主義,人被當作生產力,地位與牛馬也差不多。毛澤東的階級鬥爭理論把一部分人當成武器,另一部分人當成被武器消滅的對象,為世界革命的勝利,他不在乎犧牲三億人。三個代表理論,仍然指人為生產力,而且隻限於先進的生產力。當今中國人的生命價值之賤,恐怕已成世界之最。中國人在領袖眼裏是數字,在將軍眼裏是炮灰,在老板眼裏是生財的工具,在警察眼裏是賤貨但多少還帶點油水。就是飛機失事死人賠償,中國人也是最便宜的。小學裏我們被教導要熱愛黨,熱愛國家,熱愛人民,但從未被教育過要熱愛人。人民不同於人。人民是極權統治者最經常偷換的一個概念,完全根據他們當時的需要而予奪。直到今天,在中國這塊土地上,一個普通人的價值的最高體現,僅僅在於另一個比他地位更高的人認為對自己有用。一個人,如果是一個不重要的“無用”的個人,他或她的被歧視,被汙辱,被虐待,被冤屈,被誣陷,被詆毀,被摧殘,被消滅,跟我們的“偉大事業”相比,實在是太不重要、太微不足道了!旁觀的另一個同樣的人,往往會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如魯迅《看客》中的一個看客。因為同情可能會給自己帶來麻煩,擠眼淚也是回家關起門擠為妥。中國的倫理價值觀念就是以此為準則建立起來,並看來將無休無止地衍續下去。

 

以貶低人、糟賤人、擠榨人為立國之本的中國,能走進世界之強的行列嗎?回答是否。為什麽?道理很簡單,因為人不是機器,不是動物。人有理智,有思維,有情感。當一個人受到不公正對待以至傷害,不會象植物那樣默默地自行痊愈。怨憤、憎惡、仇恨將如同無數絹絹細流,終將在一日匯集成洪水。社會心理學證明,向人群中投射一個愛,將會得到愛的反饋;投射一個恨,同樣會得到恨的反饋。多少世代以來,中國的當權者沒有做任何事情來保護個人,可謂灑向人間都是怨,象媽媽這樣,甚至慘烈幾十倍,幾百倍的個案,已經匯集為海,堆積如山。播種仇恨而想收獲愛,可能嗎?一個不再有愛的社會,哪來的活力?哪來的創造性?受傷的人們隻想躲避,隻想逃匿。最壞的結果,是官逼民反。然而曆史上那麽多的折騰已經把中國人嚇怕了,於是,在爆發之前,他們選擇消沉。試問,當今哪一個世界強國是由消沉的國民建造出來的?

 

媽媽的遺產是一紙無字的呼籲。前事不忘,後事之師,中國人不應當一代又一代重複同樣的錯誤,他們應當變得智慧起來。為了中華民族的千秋不衰,為了子孫萬代的福祉無邊,每一個自認是炎黃子孫的人,都應該想一點、做一點什麽事,來避免類似媽媽那樣的命運永無止盡地輪回。也許我不該提人權兩個字,它已經被政治家們搞得太敏感太複雜了。不在文字上做遊戲,隻實實在在做事情。媽媽的經曆建議:立法和建立一個與最高權利機關有同等權威的機構,保護每一個具體的善良的人,讓他們受到公正的對待。

 

不可能指望渺小的個人自己可以保護他們自己。事實證明,每一個冤案的產生,都是因為冤案受害者的對手比自己強大幾百上千倍,因為所有行政的、法律的、輿論的、暴力的手段全部集中在對方手裏。如果僅僅責問受害者,你為什麽不申訴嗬?那將是一個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話。同樣聰明的美國人,在立國初期就發明了一個民權保護法即《權利法案》。兩百多年來,非常行之有效。對於他們來說,所謂人民的權利不是什麽抽象的東西,它就是具體的一個一個個人的權利,而對於這種權利最大的威脅,就是一個有組織的,有財力的,有執法權的政權力量。因此,如果能立法限製聯邦政府的權力,如果能立法保護每一個具體的美國人的個人權利,那麽,政府和人民就時時處於互相製約的狀態之中。這也是為什麽美國比中國穩定的原因:政府時時處於強有力的監督之下,一旦失誤,就不容易在錯誤的道路上走得太遠;人民的權利受到保護,也就不容易積怨至深而產生爆發性的破壞力。中國人也能發明出什麽同樣或者更好的東西來嗎?

 

如果一時發明不出來也不要緊,先借人家現成的東西來用一用。如果用得不好,還可以不斷加以修改。萬一用好了呢?那不就造福子孫後代,功德無量了嗎?如果媽媽的一生苦難,給後人啟發了尋求幸福的思路,那她就沒有白活,也沒有白白受難,她的在天之靈就會得到安慰。這也是為什麽我經年思考,寫下這篇《媽媽的遺產》的原因。

 

 

 

2001.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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