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觀照

 施化

我思考這個題目的開始時間，大概是20多年前。那時候的社會流行語言是“撥亂反正”，“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那時候有一部暢銷小說叫《人啊人》。小說標題給我的衝擊力遠遠大於小說的內容。小說的作者，當時的中年女作家戴厚英，據說後來慘死在一個竊賊的刀下。現在回想起來，作者一定是有意喚起社會對人的關注，才選了這樣一個標題。因為在那以前，中國的整個社會科學領域，被階級鬥爭理論浸淫著，沒有一個作者敢用顫抖的手寫下一個大大的“人”字。

我說的這個“人”，當特指的時候，應當是每一個具體的，有呼吸有脈搏有體溫有思維有情感的血肉之軀；當泛指的時候，指的是不分膚色，不分信仰，不分貧富，不分貴賤的芸芸眾生。

平心而論，20多年過去，當時出生的孩子現在又已為人父母，而中國社會，無論是政界、學界還是普通公民，對人的關注的增長，似乎還是差強人意。與其相對照，人們對錢的關注，則有長足的進步。不過，近日中國政府發表2001年的美國人權報告，值得讚許。也許在這個起點上，可以開啟中國倡導人權的風氣。

在當今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社會裏，誰都知道人是什麽東西，但誰都不把人當成什麽東西。特別是當一個人，前沒有官銜、職稱，後沒有戶口、銀行帳戶；是個女的卻不當妙齡，正當妙齡卻不具姿色，那真的就什麽都不是了。一個世界醫學機構日前稱，中國農村婦女的自殺率之高，令人擔心。

沒有人不承認，在中國，所謂人的價值主要是指一個人的物化附加值，也就是他的地位，他的財富，他的社會關係等等，而不是指他的生命本身。
 
有人會說，那又怎麽樣，不值錢就是不值錢。“人死如燈滅”。中國有那麽多人口，死幾個有什麽了不起，還減輕世界糧食儲備的負擔呢。 正因為我預計多數我的同胞會持以上觀點，即使不公開宣稱，也會在內心深處某個角落暗暗讚同，這種預計使我陷入深深的悲哀。

悲哀的理由是：如果一種價值觀，或信仰，把人的觀照排斥在外，如果這個思潮成為主流，如果這個主流持續地主導一個現代國家、一個現代民族幾十年上百年，結局毫無疑問地是毀滅！國家的毀滅，種族的毀滅，文明的毀滅，當然也是人的毀滅。

什麽是人的觀照？盡管我還沒有思考得很清楚，但可以把我的觀點簡單地闡述如下，以與誌同的朋友進一步探討。

觀照是古詞。唐李華衢州龍興寺故律師體公碑：“於人法得無我，於觀照得甚深。”與人的觀照相對，是物的觀照。由於人類許多世紀來生產力的低下，對物欲的追求過度擴張。早期的資本主義，把人的物化推向極端。為此，爆發了兩次世界大戰。第二次世界大戰，警醒了一些優秀的世界政治家，從他們開始，人的本身，而不是更多的鋼鐵煤炭，被選為他們執政綱領的首選項。從那以後，世界的基調趨向和平。

我很讚成這句領袖格言：“世間一切事物中，人是第一個可寶貴的。”任何思想理論，哲學文化，宗教藝術，隻要是把人的觀照置於首位，立為根本，而且不當成幌子貫徹於始終的，就是人類精神活動的最高境界。 可惜基督教不是中國的傳統宗教。所有的世界宗教當中，基督教可能是最突顯人的價值，而不是神的價值的宗教。特別是被馬丁路得改良以後的新教，更具人性。那些在歐洲受迫害的新教徒流亡到北美，使美國的文化主流幾百年來，特別具備人性成分，成為世界的人權先導。
 
中國人的福氣相對就小一些。儒教，尤其是後來的宋明理學，則是“存天理，滅人欲”，在畏天，尊君，崇儒，敬長一長串的選項中，根本沒有人的位置。僅存的一點人道碎片，大概就是肌膚毛發受之於父母，不得隨意損毀的古訓，那也是為了父母，而不是為自己。

試想一下，在一個人的價值不被尊重的現代國度裏，社會機製是怎樣運作的。 先從領袖講起。設想一個飽受教育，才華出眾的人物（是人不是物），一天登上國家主席的寶座。他突然感受到，做人原來是這樣風光無限，連別人看著自己的眼神都和過去不一樣。他充分嚐受到被人尊重，被人關愛的美妙滋味。他精通自然科學，但對生命科學卻不甚了了。他不知道，希望得到尊重和關愛是人類機體的本能，與綠葉沒有陽光就要枯萎一樣道理，人如果失去別人的鍾愛就會早衰。出於人的本能，他會試圖把這種美妙感覺永久地伸延下去。因為一旦他離開了這個寶座，就會象從天堂掉進地獄一般痛苦。因為這個國度的人隻愛他的附加值，而不會愛失去附加值的他的個人本身的任何東西。怎麽辦，這個席位最多隻有兩屆連任，搞點手段吧。合法手段行不通，來點變通手段，甚至暴力。很可能為了他的本能的一己之念，這個國家將陷入戰亂。
 
商人也是同樣。在這個國度裏，一個人如果沒有萬貫家產，即便不愁溫飽，心理感覺上還會覺得狗都不如。除非不出門。隻要一上大街，每所商店、機場、旅館的服務人員，都根據你的含金量而不是你本人提供不同檔次的服務，讓你感受到不同層次地滿足。哪怕你買了相同的門票，付了相同的房費，你都可以從別人看著你的臉色上意識到自己的貴賤。不為別的，就為這種感覺，這個商人也要鑽進錢眼裏，永世不出來。反正他沒有信仰，所謂信仰就是錢。為了錢，可以欺騙，可以造假，可以走私，可以賄賂，可以汙染環境，可以破壞資源。如果不得不殺人，也管不了那麽多了。小平同誌說過，“不管白貓黑貓，捉住老鼠就是好貓”。如今這個老鼠就是錢。推斷一下，隻要有百分之多少的商人這樣行事，這個國家的經濟就將破產。

以此類推，公務員，官員，教師，醫生，學者……統統可以按照述上運轉機製演繹下去。不用大型計算機，你都可以預計這個社會離總崩潰大約還有多少年。 這個演繹的錯誤概率大嗎？應該不大，因為依據的是人學的規律。

人類對自然規律的認識已近完美，對自身規律的認識才剛剛開始。盡管現在沒有人學，將來會有的。人學將測定出，人對錢財和權力的追求，到頭來不過是為了某種精神性的滿足。在精神上對人的尊嚴的踐踏，根據刺激反應的原理，最可能造成的就是人的犯罪。考古學家在推斷，為什麽象瑪雅文化一樣的幾大古代文明會走向滅絕，很可能是因為當時的人類破壞了自然資源。而破壞資源的直接原因，必然是他們不知道自己到底需求什麽，無限度地開發和揮霍。

要知道，隻要創造一個科學理想的人文環境，人類將不需要消耗天文數字般巨量的地球資源，也照樣能生活得非常幸福。人學的理論將會告訴我們，人在本質上並不一定需要無止盡的物質消耗，追求無限度的財富和權力。人完全可以在某一個精神層次得到滿足，那就是互敬互愛。互敬互愛是不可能用錢買到的，她需要開明，公正，平等，自由，民主，廉潔……，她需要我們在信仰中，讓人的觀照居於首位。

2002年3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