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行道》（五十二）

我們正說著，劉會計提著一個大竹筐進了屋，後麵跟著他的媳婦，手裏拿著碗和筷子。劉會計對她說：“你把東西放下就回去吧。吃完飯，哄著小虎早點睡覺。”他媳婦聽話的放下東西，轉身走了。我問道：“為啥不在這兒一起吃呢？”劉會計說：“老年間的規矩，女人不能和男人同席吃飯。要是在家裏，她們應該是在夥房吃飯的。”我說：“這都什麽年代了？不都講究男女平等嗎？”劉會計一邊擺菜，一邊笑道：“王老師，永遠不可能男女平等的。你還年輕，等你結婚後，自然就明白了……不說那個，來來來，為了歡迎你，咱今天吃頓好的……老吳，喝兩盅唄？”

我看著桌上這頓“大餐”：青椒土豆片、紅燒土豆塊、土豆燒茄子、四個煎雞蛋、地瓜粥、涼拌土豆絲，還有一碟醬菜和一盤花生米。我想說些什麽，卻又怕話不得體傷了人。這時，劉會計拿過一個小酒盅，遞到我麵前，說：“王老師，喝兩杯吧？”我盯著酒杯，咽著口水，搖頭說：“不了，謝謝。我不會喝酒。”劉會計坐下說：“難得啊。現在的年輕人還有不抽煙，不喝酒的呢？好！其實按照我們這兒的規矩，隻要是有客人來，不管會不會喝酒，我們都要先敬他三杯，以示我們的誠意。不過，對你就例外吧。因為我也不希望你醉醺醺地去上課教書。哈哈哈，來，村長。我陪您老哥兒走一個！”

雖然我肚子裏養了十年的“酒蟲”一直在鬧個不停，可是我還是忍耐著。看著他們倆開心地吃飯喝酒，我在腦子裏想象著自己和甜水兒、腰子到中年時又會是什麽樣子。不過，對於隻剩半年性命的我，這些都是徒然的……

飯桌上倒是沒說什麽嚴肅的事情，劉會計一直在扯閑。一邊吧唧嘴，一邊不停地問我的出身、父母的情況，有沒有女朋友，打算什麽時候結婚，還說他從來沒有去過我那座城市，想帶兒子去看看，一直是個心願……等等。吃完飯後，劉會計心滿意足地站起身來，又把碗筷放回竹筐裏，摳著牙縫，對老村長說：“老吳，差不多了吧？你今天也怪累的，要不早歇吧。我這就帶王老師去他的房間。”老村長又點上一袋煙，說：“我和你一起去。”我忙對他說：“不用了，您早些休息吧。劉會計帶我去就行。”老村長笑道：“不礙的，就在我隔壁。”

劉會計拿著一大串鑰匙，帶著我走到村委會院子裏。手指著這三間瓦房，對我說：“中間這個咱剛才吃飯的屋子，白天是我和村長的辦公室，晚上是他的寢室；左邊這間是村委的會議室，來個領導或是村民代表啥的，就到這間屋子談事情，開會；右邊這間沒有窗戶的小屋，是雜物房，裏麵堆著各種廢舊農具。咱村裏條件不好，王老師你將就著住在會議室吧。”我點頭道：“行，沒問題。我住哪兒都行。”

劉會計打開會議室的木門，拉開燈拴。隻見這間和村長辦公室大小差不多的屋子裏，除了一張上麵放著兩個暖壺的桌子、六條長木板凳、一個小立櫃和一個帶煙囪的爐子外，什麽也沒有。劉會計拿起兩條板凳，隔了兩米長的距離並排放好。然後又從門背後，抬來一塊整木板，架在凳子上麵，坐下試了試平穩。最後，打開小立櫃的門，從裏麵拿出一層炕席和被褥，平鋪在木板上。這才拍著手上的灰，對我說：“這就是你的床了。村長今天跟我說，想讓出他的床鋪給你，我自作主張地替你拒絕了。因為你還年輕，睡硬板床應該沒有問題。你試試，要是覺得咯，明天我再給你找床褥子。”我擺手道：“不麻煩了，我能睡。”

劉會計笑道：“我知道你們城裏人都睡‘席夢思’——我在縣裏見過。”老村長在他身旁問道：“啥叫‘席夢思’？”劉會計想了想，說：“‘席夢思’就是……又大又軟的床。可好了，我在縣裏的百貨大樓試過。”老村長點點頭，說：“嗯，名字起得怪好聽的……行了，要是沒啥事兒，我就回去了。王老師，你也早些休息吧。明天我帶你四處轉轉。”

我應聲道：“好嘞！您也早點兒休息吧。”我目送著老村長走出門口，卻見他並沒有回自己的房間，而是蹲在院子裏昏黃的燈光下，又燃了一袋煙。並從上衣內兜裏掏出張紙片，低頭看著。劉會計顯然是喝得有些興奮，他隨手關上了門，往窗邊的條椅上一坐，試探性地問道：“王老師，你要是不累，我再陪你聊會兒？”我坐在自己的木板床上，笑道：“行，正好我在來時的長途車上睡足了，現在不困。那個……老村長在外麵幹啥呢？”劉會計歪著頭，往窗外望了望，歎口氣道：“唉……看他兒子照片呢。天天晚上都是這樣。不看看照片，他睡不安生。”

我奇怪的問道：“照片？那他兒子人呢？”劉會計又往外瞅了瞅，小聲說：“死了。死了快五年了。不瞞你說，我們村原來經濟效益還算不錯，而且全村人健健康康，沒病沒災兒的。就是因為他兒子……”劉會計頓了頓，接著說：“這話也不知該不該對你說……其實就是他兒子帶頭感染的艾滋病……”

我驚訝道：“不能吧？咋會這樣呢？”劉會計搖著頭，說：“唉……老吳也是苦命人啊。他媳婦生孩子的時候，難產死了，隻留下這個兒子。老吳又當爹又當媽，含辛茹苦的把孩子養大成人。他兒子十二歲的時候，老吳當上了村長，從此開始忙碌起來——可能是對孩子少加管教吧，他兒子十四歲就不上學了，天天跟隔壁村的小流氓一起喝酒耍錢，管也管不住，給老吳添了不少麻煩。十六歲時，因為打架鬥毆，持械傷人，那孩子在少管所裏關了兩年。出來後，人倒是老實了，可是天天憋在家裏啥也不幹。老吳怕他將來成了廢人，於是就逼著他去外地打工。掙不掙錢的無所謂，主要是想讓他學會生存。誰知……”

劉會計又看了看窗外，接著說：“誰知他兒子在外打了幾年工，回來時竟‘腰纏萬貫’。老吳一直問他咋掙的錢，可是他就是不說。還到處向村裏人宣揚城裏的錢多好掙啥的。回來不到兩個星期，就慫恿著幾乎整個村子裏的壯小夥走了。又過了三年，那些人再回來時，錢是賺了些，可是卻一個個病怏怏的。老吳從一個村民嘴裏得知，是自己的兒子讓他們去賣血。血站是私人操作的，抽五百毫升的血能掙六百塊錢。老吳的兒子從中收取‘介紹費’。據回來的人說，那私人血站根本不管什麽衛生不衛生的，一個針頭能紮上百個人呢！一開始他們還不以為然，可是後來，陸續有人感覺身體不適。到公家醫院一檢查，才知道得了叫‘艾滋’的一種不治之症。”

劉會計搖搖頭，歎著氣說：“唉……後來傳染上艾滋病的這些年輕人陸續死了。隻留下妻兒老小，都是些沒有勞動力的人。所以，整個村子也就敗落下來。人們都罵老吳的兒子，罵老吳。還有好多人上訪告他。縣委縣政府知道這件事後非常重視，他們找老吳談了好幾次話。最後了解清楚了情況。因為老吳原本的政績一直不錯，再加上他對兒子在外的事情一無所知，所以也就沒有處分他，隻說要免去他村長的職務。聽說老吳給縣裏的領導跪地磕頭，硬是把這村長的頭銜給保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