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父親的日記

第一天

 

雖然不知道我現在在哪裏，可卻覺得溫暖，踏實，幸福。每天總會有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我能透過一層溫柔的淡紅色薄膜，感受到這之外的光亮。除了優美的旋律外，還能聽見許多不同音調甕聲甕氣地作響。

 

我不知道我在哪裏，我要去哪裏，我要幹什麽，我為什麽會有意識。不過，其實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現在感覺很舒適，很安逸。

 

可是當我像這樣安逸了一段時間後，竟然覺得有些受不了了。我不想再這樣下去，因為時常在有些無法呼吸時，感覺自身無限製的膨脹——待膩了，我想換個環境。

 

這時，聽見一個渾厚的聲音說：“也不知要多長時間？大夫讓咱準備的東西是不是都帶齊了？我再檢查一下。。。你現在感覺怎麽樣？有沒有脹痛的感覺？醫生說你的體質好，一會兒不會太疼，你別害怕。。。也不知兩塊兒電池夠不夠？我必須全都拍下來，將來給孩子一個完整的出生回憶。。。。。。他爹，看不出平日裏任風浪再大也無所畏懼的你，今天怎麽竟出了手汗啊？。。。。。。”

 

雖然我不懂這些聲音到底是在幹什麽，可是我隱約能感受到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愛在牽引著我，帶我到一個我不曾見過的，嶄新的世界。

 

於是，我告別了那嫩草莓般的紅潤，鮮葡萄般的剔透，‘奪眶而出’。出來了，呼吸順暢了，我便開始拚命大哭大鬧著表達對這個新世界的興奮和向往。

 

一個響亮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男嬰，順產於1998年8月8號下午18點56分。”我故是不懂這話的意思，可隱約間卻明白了我的生命代碼——1998.08.08

 

當我真正張開雙眼時，隻看見天花板上的溫柔鎂光燈，而周圍充斥著和我能發出的聲音一樣的聒噪。我不安地躺著，手舞足蹈的嘶吼著，直到我看見在重重玻璃窗後有人在用手指戳著玻璃，對我陣陣傻笑。霎時間，我安靜了下來。我知道我是有歸屬了的。。。

 

第一百天

 

不知過了多久——我完全沒有時間概念。隻是無論何時何處，當我需要時，總能吸允到那甜美的汁液。今天，正當我貪婪地攝取時，一個渾厚的聲音在耳邊說道：“瞧我兒子這自強不息的勁兒，將來必是條頂天立地的漢子！”伴著聲響，我開始覺得我的手被某種柔中帶剛的物體摩挲著。有些疼卻又很舒服。這時耳邊又傳來了一陣溫柔的聲響：“去邊兒去！別老拿你那胡渣蹭我兒子。孩子皮膚多嫩啊，被你蹭壞了可還了得？！”

 

隻聽得那渾厚聲音輕快地笑了笑：“瞧你寵的。這叫父愛，你不懂。。。剛才接到電話，說咱爸媽——他們老四口一會兒就到。都迫不及待地想抱抱這大孫子呢！”“那你還不趕緊去準備飯菜，好爺們兒，我幫不到你了。自食其力吧，哈哈。”“還用你囑咐？我早就把菜備齊了。他們來了我就開炒。別的不用你管，你就幫我把我這大兒子養得白白胖胖就好！小雞雞，看看我家的小雞雞。。。”“你洗手沒有啊就亂碰我兒子的小雞雞！討厭勁兒的。。。哎，說你還不聽了！快別玩兒了！老大不小了，沒個正經樣兒！真怕兒子長大了和你一樣！去！幫我拿條幹淨的手帕，你兒子喝得哪兒都是。”“得令！去者！再親親我這小心肝兒！”“別動！以後你要親我兒子，先去把胡子刮幹淨，別把我兒子的帥模樣紮出坑來！”“乖兒子！你爹這就去寫日記去。一會兒你爺爺奶奶，姥姥姥爺來了我就沒功夫了。你繼續吃啊，多吃些。把你媽榨幹爹才高興呢！”“去！你個沒正經的！”。。。

 

我真的不是很明白在我耳邊圍繞的這兩個聲音說的是什麽，隻不過我非常享受這溫暖的懷抱中，享受那‘胡渣’刺臉的感覺，享受被圍繞著的幸福。

 

不多時我吃飽了，正昏昏欲睡時，卻被抱到了一片笑的海洋裏。幾隻不同的手在同時撫摸著我，幾種不同雪花膏的味道在充斥著我，還有時不時把我拋起後接住的驚險場麵和各種親吻愛惜，直逗得我哈哈大笑起來。誰曾想，我這一笑，如水波漣漪般竟激起了更多的笑聲。我覺得我真的很幸福呢！

 

第一千天

 

不久前我麵對了我人生中第二個蛋糕。爸媽，爺爺奶奶，姥姥姥爺和一些別的我不很熟悉的親友都來了。席間，他們時而哈哈大笑，時而竟有些憂愁。笑是因為我那‘稚嫩’的舉動，愁是當他們討論到我還不會說話的問題時，顯得著急了些。其實，現在的我已能基本聽明白他們在說什麽，我也知道那個渾厚的聲音是我的爸爸，那個溫柔的聲音是我的媽媽，那些有些蒼老沙啞的聲音是我的爺爺奶奶和姥姥姥爺。我早已摸清了使你們發笑的路子，於是每每當你們逗我時，我便順著你們的意思做些‘稚嫩’的動作。我這樣做的目的隻有一個，因為我喜歡看見你們的笑容。我喜歡被包裹在這其中。

 

關於說話，記得吃完我人生中第二個蛋糕的那天晚上，你和我媽媽都沉沉睡去時，我因為尿了，感覺不舒服而叫了一聲‘爸爸’。隻不過你們倆都沒聽見而已，隻讓我難受了一晚上。於是我不高興了，便賭氣故意不說話。

 

直到那天，當我正在自己的床上擺弄玩具時，聽見你倆的對話，方知你們對我的期待和擔心。於是我‘原諒’了你們不給我換尿布的過失。本想開口叫‘爸爸’，卻賭氣地叫了聲‘媽媽’。其實我就是想氣氣你。當媽媽幸福地把我抱起來時，我看見你那急不可耐的樣子，當真開心呢！

 

到後來，我聽聞你要‘收拾’我時，有些害怕了。可是又不服氣，於是每次想你和想拉屎時，都故意叫成‘爸爸’。之後我發現，無論何時，當我喊出‘爸爸’這個詞時，你總是開心著跑到我的麵前。甚至有一次，我吃完花生不消化，拉屎拉到一半再拉不出來時，你一邊小心翼翼地幫我摳下來，一邊開心地笑道：“這臭兒子。愛死我了！”

 

爸爸，我也愛你！自那以後，我便開始說話，並努力記住每一個你和媽媽教給我的單詞。而且我愛上了畫筆，我其實就是想在牆上寫下對你們倆的愛，怎奈我不識字，隻得胡亂塗鴉一番，以表敬意。我想等我長大後，一定會努力，一定會讓你們為我感到驕傲！

 

第一萬天

 

爸媽，今年我已經二十七歲了。年前的一晚，我正在洗衣服。一位管教走過來拍著我的肩膀，語重心長道：“小夥子，好好表現。你的刑期馬上就到了，千萬別有什麽岔子。出去後，記得好好做人，好好報答你的父母才是。”我端著臉盆，向他鞠了個躬，然後回到自己的鋪上，竟忍不住淚流滿麵——爸媽，是兒不孝！兒對不起你們的悉心嗬護與關愛栽培！兒知錯了！

 

回想起來，過去的我真的是少不經事，輕狂的狠。因為你們培育有方，使得我在音樂，書畫和文字上都顯現出了比別的孩子更強的特性。可我卻有恃無恐，變本加厲地自傲。從小學美術老師在全班表揚我的蠟筆畫，音樂老師讓我當少先隊領唱，語文老師把我的作文當做範文開始，我就得意了起來。

 

因為我總是站在高駐的舞台正中央，我總是被鮮花和獎賞，名譽圍繞著，總是被你們稱讚著，所以當我看到的別的同齡孩子時就覺得瞧不起，有種不可一世的情緒——當然，我絕對沒有怪社會，怪你們所賦予我的關愛的意思——絕對沒有！隻是我發現我這一路走來，似乎所向無敵，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上高中的時候，你們開始緊張我的學業。你們想讓我考上重點大學以確保將來的生活。可是我卻渾然不知。那時，我瘋狂的迷上了搖滾樂，並加入了一個小有名氣的，混酒吧的樂隊。不為錢，其實是為了證明即使沒有文憑也會有自己的一片天空，所以賭氣這樣做了。這期間，我學會了抽煙喝酒，學會了口吐髒字，學得更加叛逆。

 

結果一清二楚。我甚至連高中會考都有好幾門不及格。是你托關係找門路，好容易才讓我拿到了高中畢業——而不是結業證書。可我卻不以為然。不僅不懂得感謝，反而對此道嗤之以鼻。那天晚上我叼著煙，醉醺醺地回到家中，看見媽媽正滿目愁容地坐在沙發上。於是我納悶著問你去了哪裏。媽媽告訴我說你因為我的高中文憑而欠了校長一個人情，此時正在陪酒辦事。我聽後，一下子就惱了。當時的我不理解你這樣做的目的，隻覺得你丟了我——這個從小就被譽為‘天才’的人的臉麵。於是我找到了你，生把飯局給攪了。

 

你隨我出來後，站在離我三米遠的地方，像是看見一個陌生的粗魯人樣，委屈的哭了起來。當時我沒有多想，隻覺得你怎會如此懦弱。於是帶著一份要自強不息做給你們看的情緒，我隨著那支樂隊到了首都，開始了忙無目的的走穴生涯，那年我21歲。

 

本以為未來會是光鮮亮麗，備受矚目的我，在和他們輾轉演出了半年後才回過神來。拋開穴頭二八開的分賬不說，就連平日裏看似親密無間的朋友，甚至會為了五塊錢而大打出手。時下我才知道，這全不是我想要的。

 

後來我脫離了他們，憑著還算有些功底的美術基礎，在首都的鬧市區給人畫像，以為生活。這期間我住在一個地下室裏，每夜與老鼠蟑螂相伴入眠。還不時會有醉漢把這裏當成廁所，隨意方便。其實我無時無刻不在惦念著你和我媽，我會牽掛你們的身體，會擔心你們的情緒，我多想再次回到那曾經包裹著我的，溫暖的愛和笑的海洋。可是我所謂的自尊心一直在心裏作祟，弄得我進退兩難，隻覺得應該混出頭來再回去看你們。

 

一天，     當我正坐在廣場上百無聊賴時，一位妙齡少女闖入我的世界。她緊抓著懷中的小包，跑到我的麵前，央求我幫忙把包藏起來，並說後麵有壞人追趕，不能長留。並約好晚上八點在附近的一間酒吧門口再見。我連想都沒想就義不容辭的答應了她。其實隻為其貌相，期望再見一麵罷了。

 

後來我們倆混熟了，她把我介紹給了她的朋友，並把我帶出了那沼澤般的地下室，進入了幹爽清香的獨樓；她揮金似土，給我買了好多奢侈品牌的衣物；她婀娜多姿，時常赤裸在我的麵前，要我幫她畫像。。。久而久之，我們倆成了一對兒，她便明目張膽地在我麵前開始吸毒，並直言不諱地告訴了我她的身世。

 

算是苦孩子一個吧。她十一歲便跟著大她十歲的哥哥一起跑到了這裏，窮得連地下室都沒有，隻能在天橋下度日。後來他哥哥被人看中其精明，於是教他賭術，讓他幫著騙錢。有一次玩兒大了，也玩兒現了。對方抓住他哥哥的把柄，見無力償還，於是便叫他幫著販毒以還賭債。她哥隻能答應，並拉著她也進了這買賣。那日她央求我幫她藏毒，是因為前有警察，後有仇家的不得已行徑。

 

她有傲人的身姿，不吸毒時憐若黛玉，葬花情懷；吸毒後恍若熙鳳，大笑大鬧，大吵大叫。怎奈我對之早已埋下情種。因情所困，沒了良心。於是一天我對她說和我回去結婚，從老人那裏騙些錢把她哥哥的賭債還清，從此便可安度時日。

 

孰不知她騙了我，我騙了自己和你們。我真心想幫助她，可其實她的目的是把所謂‘市場’再拓展些而已。我回家看見你和我媽年邁蒼老的神情，忽然想明白了——是我去自首的，我把她告發了。我恨她，恨她欺騙了我的感情，更恨自己最終還是讓你們失望了。我這罪是應得的，隻是委屈了你和我媽。

 

今天是我27歲的生日，也是我出獄的日子。我滿懷不安地回到家裏，期待著你真真正正狠狠地打我一回，讓你出了這口氣。誰知媽媽給我開門後，自撲到我的懷裏痛哭起來。她一邊哭，一邊心疼地撫摸著我，就像我還在她懷中吸允一般。我一邊安慰著媽媽，一邊不安地詢問你在哪裏。媽媽抽泣著說：“你爸在房裏給你寫日記呢。自打你下生到現在，這27年裏，你爸每天都會為你寫日記。。。”

 

爸，到這時我才真正知道什麽叫愛！愛是媽媽緊緊握著我的手，生怕我再次跑掉的情懷；愛是你27年來每日對我訴說的感懷。愛是。。。愛是我要讓你和媽媽開心，就像你們一直讓我開心的關懷！隻是。。。我知道了，可你卻也再沒醒過來。。。

 

第兩萬天

 

爸，你現在躺在病床上，而我正緊緊地握著你那粗糙的手，咬牙不讓自己哭出來。爸，媽說你一直在擔心著我，自從我回家後你就鬆了口氣。可是鬆著一口氣怎麽會變成現在隻剩一口氣了呢？！兒子錯了，兒子真的錯了！兒子多想拿自己的壽命換回你哪怕幾年的時間，好讓兒子能再陪你聊聊軍事，下下象棋，談談詩詞，背背古文啊！

 

爸，兒子改了。兒子從‘那裏’回來後，找了一份美術院校的工作，幹得很踏實。兒子還像以前那樣積極參加各種書畫，聲樂比賽。兒子現在也算是城中知名人物吧。那天媽還玩笑著對你說：“你個老東西！兒子現在出息了，開了自己的傳媒公司，做得很紅火呢！兒子娶了一房賢惠的媳婦兒，給你生了一個大胖孫子，孫子可人兒著呢！你兒媳婦老問我，說你兒子左臉上有幾個坑是怎麽回事兒。我沒法兒回人家——你個老東西，就因為兒子小時候你老是用胡渣紮他，他才會這樣的！你個老東西。。。”

 

第三萬天

 

父，輾轉至今，兒已八十有餘。如你所附兒最後之短文，兒按部就班之。隻如今，我卻無甚留於我兒，隻把你言傳教與他。愧之，八十載竟仍依你當初所付，並無新意。然，你與母親之愛，正傳於我身。依你為榜樣，教育下輩，亦不枉你之傳教我之身則也。此，不並為題，唯思舊之愛撫歲月也。

 

以下至我兒：臨終之前，受你與婆媳及孫兒之關懷，此生足矣。吾隻一願望，願你於事業蒸蒸日上；於妻子鶼鰈情深；於孩童相互關愛，相對友之。另，你母年邁滄桑，難免譫言誑語，信口開河。可其對汝之愛情，天地可照，應尊敬之。末，吾未有甚遺約，隻因汝為獨子，一切按天理循環自不提。然，留有一本隨記，自汝出生至今之觀瞧嘖歎。若比錢物，此實至為老夫之珍寶。望吾兒自省。其身為榜樣，教育下世才好。

 

 

                                                                                                          兒字——父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