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九)
(2010-07-08 04:14:48)
下一個
日頭慢慢轉向正午的時候,這倆娃都走累了,腳步緩慢下來。正在想不知去哪裏,耍什麽的時候,忽聽得不遠處傳來嘩嘩的流水聲。雖然襠子還比鄭煌還小著半歲,可是跟著爺爺走南闖北這兩年,他見過的事物自然要比終日被關在家中院子裏的鄭煌多著很多。於是當他聽見這水聲,便興奮地叫著:河,有河!然後朝著聲音的來源跑了過去。鄭煌不知道什麽是“河”,想來襠子最貪吃不過,許是又發現什麽食物。正好自己也餓了,所以便開心的跟襠子跑著。
沒跑出多遠,眼前出現了有一片茂密白樺林的河灘。這河並不寬大,因是在轉彎處,所以水流甚是緩慢。他們從大路上順著土坡衝了下來,踩著被太陽曬得暖暖的鵝卵石,跑到河邊。襠子甩掉了鞋,蹦著挽起褲腳,直跳入水中,卻發現這水不過剛沒了腰。於是他開始大步大步的來回淌著河,伸起手臂向自己這邊揮舞,嘴裏喊:鄭煌,你也下來吧,這水透著呢!鄭煌從來沒有見過河。他被眼前這清澈透明,一眼到底的河水還有那被太陽照得閃閃發亮的粼粼波紋所深深吸引。
他正對著河麵發呆,聽見襠子叫他下水,於是便也學著襠子的樣,脫了鞋,挽起褲腳卻站在河邊不敢邁步。因為他除了在自己家的大木盆裏被浸泡過外,從來沒有以第二種方式沁過水。襠子見喊他不動,於是淌著水走到鄭煌麵前,伸過手去,慢慢的拉著他往河水裏走。鄭煌有些驚恐卻又充滿好奇的跟著襠子,一步一步走進水裏。當水沒過了他的大腿時,鄭煌覺得從腳心到頭頂一陣緊縮發麻後,頓時清涼了起來。他打了個冷顫,不自覺地深深吸了一口氣,竟發現全身每個毛孔都好似炸開了一般。伴著夏日河邊潮濕泥土的芬芳,聽著風溫柔的吹著白樺林的沙沙聲響,感受著河水從身子兩邊緩緩地流動,他完全忘記了自己的存在。隻覺得像是天空飛的麻雀,地裏長的野草,整個世界為他所有。鄭煌陶醉了。
鄭煌回過神來是因為襠子嘩嘩的踏水聲。他看著自己被河水浸泡的下身,看著襠子歡快的跑動,不覺的忘記恐懼,融入這快樂的世界。於是兩個娃瘋似地耍了起來。他們時而吃力的淌著河水互相追逐,時而彎下腰捧著水往對方身子上潑。襠子雙手交叉放定胸前,然後擠著眼睛往身後的水裏躺。頓時他的身子沒入河中,濺起了無數如同鑽石般亮晶晶的水花。然後他興奮地站起身來,用手抹著臉上的水,哈哈的大笑。鄭煌覺得這平時不能在地上耍的招數甚是新奇。於是他也學著襠子,把雙手交叉放在胸前,擠著眼睛倒了下去。和襠子不同的是,他是蹦起身子向前傾,正麵拍進了水裏。這一下,不光是嗆得鄭煌直流著眼淚咳嗽外,他的小臉也被水麵拍得像口袋裏裝的辣椒那樣紅。站在旁邊的襠子,一手捂著肚子,一手指著鄭煌,又大笑個不停。鄭煌本覺得臉上一陣熱辣辣的疼,可是他一邊皺著眉頭用手揉著臉,一邊看著襠子大笑,自己竟也跟著樂了起來。嘴角上揚的時候,他總會忘記許多痛苦。
鄭煌和襠子兩人瘋鬧了一陣後,渾身上下都濕了。雖然太陽辣辣的燒著脊梁,卻也覺得又冷又餓。他們發現林子邊有一塊頂大的黑灰龜背石。這石頭傾斜在河裏,而一多半翹起在岸邊。許是常被村子裏的婆娘用來晾曬衣服,所以石頭中間的顏色要比周圍淺了很多且微微的凹陷。於是這倆娃上了岸,把早已濕透了的衣服,褲子都脫了下來丟在一旁,然後光著屁股躺在那大石上曬暖。正曬著,襠子像是想起了什麽,忽然爬起來跑到衣服旁邊,伸手掏著口袋。鄭煌側身看著他,隻見襠子從口袋裏抓出一把濕乎乎的棒子麵來,沮喪的衝著鄭煌說:窩頭化了。這棒子麵原是硬碴,做出的窩頭或餅子本就稀鬆脆弱,再讓水這一濕,自然散開來了。鄭煌得見此狀也愁起來。此時越發覺得肚子餓得狠了。襠子略加思索,便把衣服裏的濕棒子麵全捧在手裏,跑回石頭上,分給鄭煌一半,說:咱們來揉團子吧。兩人用雙手使勁擠壓著麵,待麵都結實的黏在一起時,又用手揉著,就像他們做用來砸牆的泥球一樣。不一會,兩個棒子麵球被揉出來了。於是這倆娃便就著辣椒開心的吃起自產的“窩頭”。
吃完後,兩人又頭對頭,心滿意足的躺在了石頭上聊天。鄭煌問襠子:你會寫字嗎?襠子自豪的說:當然會!爺爺把他識的字都教給我了。我會寫我的名字,還會寫你的名字呢。鄭煌驚訝的睜大了眼睛說:你會寫我的名字?襠子用力的點著頭道:嗯!不信我寫給你看。說著四下打量,找到一塊合適的石子,在他們休息的大石頭上寫了起來。他一邊寫,嘴裏一邊跟著念:襠子和鄭煌。寫完後指著石頭上劃出歪歪扭扭的白色細痕,得意的對鄭煌說:你看。“當子”是我,“正黃”是你。“當子禾正黃”就是我們倆的名字嘍。鄭煌看著自己的名字笑了起來。雖然他不記得父親和舅父教他千百次自己的名字該怎樣寫,隻覺得與襠子的寫法不大一樣。但他還是為能看見自己和襠子的名字而感到幸福。於是他躺在石頭上,眯縫著眼睛看著那綠油油的白樺葉,感受著從樹葉縫隙間落下的溫暖光束,聽著襠子如數家珍的說著自己都會寫那些字,漸漸地睡著了。
鄭煌醒來的時候,陽光已不像午時那般炙熱卻依然暖暖的照著。他發現襠子托著下巴,頭衝石頭沿向水裏的那麵趴著,兩條腿翹起不停前後搖擺。在聚精會神的盯著水裏。鄭煌不知道他在幹什麽,於是便也倒過身去趴在襠子旁邊,問:你在幹什麽?隻見襠子伸出食指放在嘴邊,輕聲說:噓,你看。鄭煌順著襠子的眼神望去,隻見水裏有五六隻魚兒正抬著頭,撅著嘴吸食著他倆剛才掉下的棒子麵渣。鄭煌開心的叫了起來:我知道這是什麽!有一回過年,我爹從鎮裏買過一個,比這些都大很多。這叫。。魚!對不對?水裏的魚兒早已被這噪音嚇得一哄而散。襠子無奈的看了看鄭煌,說道:是魚。本想抓幾條的,都怪你這大嗓門把他們全嚇跑了。鄭煌這才回過神來,胸有成竹的說:沒關係,我去找東西,再把他們引來。於是他跳下石頭,跑進了樹林裏。不多時,隻見鄭煌捧著一堆從地裏拔出的草,跑到岸邊。把草一股腦的全撒進河。學著曾在牲口圈裏看見媽媽喂豬時的樣子,嘴裏喊著:快來吃草啊。吽嚕嚕,吽嚕嚕。襠子盤腿坐在石頭上,一隻手拖著腮幫,盯著鄭煌,懶懶的說:鄭煌你別喊了,魚不吃草的。鄭煌狡辯道:誰說魚不吃草?我家養的豬,還有張爺爺家的羊和那隻大黃牛都吃草。我上回還看見一隻狗也在吃草呢!於是他跟著慢慢順水漂流的那些草,繼續喊著:吽嚕嚕,吽嚕嚕。。。襠子坐在石頭上,看著鄭煌正經八百的樣子傻樂。
這時,他又想起了什麽似地,跳到河邊,蹲下扒開幾塊鵝卵石看了看。然後高喊道:鄭煌,你快過來。給你看我發現了什麽。鄭煌一聽又有好玩的,便跑了過來,蹲在襠子身邊問:你發現什麽了?襠子神秘的笑了笑,吃力的扒開了一塊陷在泥沙裏的大石頭,迅速的抓起一隻還沒有象棋大的軟殼小螃蟹。提溜著螃蟹腿在鄭煌麵前晃著問:你知道這是什麽嗎?鄭煌大睜著眼睛使勁搖頭。襠子說:這叫蟹子。我爺爺說西遊記裏的蝦兵蟹將就是由它變的。這東西可好吃了。說著便仰起頭,把這隻螃蟹高舉起來,慢慢放入嘴中。鄭煌一邊聽著襠子嘎吱嘎吱的吃著螃蟹,一邊咽著口水道:我也要吃。於是兩個小夥伴光著屁股,又開始滿河岸的翻起石頭。鄭煌許是有些害怕,所以總也抓不住螃蟹。後來他就一直跟著襠子,讓襠子抓給他吃。
於是襠子又抓了幾隻,一邊低頭用手捏著螃蟹,一邊說:這蟹子,殼要是硬了就不能吃了。這隻可以。吃吃看。說著,遞給鄭煌一隻杏核大小的螃蟹。鄭煌接了過來,看著雖小卻也張牙舞爪的螃蟹,懷疑的問:真的能吃嗎?襠子說:當然能!我不騙你!不信,我再吃一個給你看看。說罷,又丟了一隻進嘴中嚼了起來。鄭煌一看,便也小心翼翼的把那隻螃蟹放進嘴裏,慢慢嚼著。這嘎吱嘎吱的像是在吃雞蛋殼,並沒有想象中的美味。而且咽下去的時候,有一小片沒嚼碎的蟹甲似黏在了鄭煌的嗓子裏,弄得他咳也咳不出來,吞口水也衝不下去,甚是難受。於是也就不再好奇了。這兩個孩子正耍得開心,猛一抬頭,卻瞧見叉著腰站在大路上的鄭屠正喘著粗氣,憤怒的盯著他們。倆娃頓時沒了聲響,雙手背在身後,怔怔的低頭站在河邊,心跳成了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