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獨自坐在包間裏,喝了半斤酒。這才買了單,晃晃悠悠地往家走去。一進家門,正在準備飯桌的範範,忙跑了過來,說:“滸子哥,你去哪兒了?打電話也不接。都等著你開飯呢……你又喝酒了?”我沒理她,一屁股坐在飯桌前,說:“不喝酒還能幹啥?就剩他媽半年命了……”一句話把大家都驚呆了。我媽小心翼翼的問:“你……你都知道了?”我賴笑道:“其實你們不用瞞我。不就是死嘛,多大點兒事兒啊。”
看著我媽和範範哭成一片,看著我爸愁眉不展,我忽然覺得這種感覺很好。我像是得了天大的喜訊樣,迫不及待地想把我快死的消息,告訴給每一個人。我想讓人們都來同情我,我覺得全世界都欠我的!上天不公平,為啥這倒黴事偏偏要攤到我的頭上?!為啥要讓我受此苦難?!
我帶著怨氣跑回屋裏,反鎖上門。天已經黑了。我趴在窗前,向外望去。這由鋼筋水泥搭建起的城市,被白雪裹得嚴嚴實實,本應感到更加寒凍。可此時萬家燈火,街上車水馬龍,來往匆匆的人群正拎著大包小裹,帶著孩子,互相笑著打招呼或偶爾駐步聊兩句張長李短。大家都沉浸在即將過年放長假的喜悅當中。這種感覺竟把那冰冷梆硬的嚴冬,烘托的如此溫暖。
樓下有一男一女兩個七八歲的孩子。正蹲在地上,用被凍得通紅的小手攢著雪球,向對方砸去。他們純潔清脆的笑聲,傳到了我心底深處尚還存留一絲感情的那個角落。想起小時候,每次下雪,我和範範都會十分興奮地跑到“回味”的後院裏,堆雪人,打雪仗。有一次,範範裹了一個大雪球,向我迎麵扔來,砸在我的右眼上。我被砸哭了,坐在地上耍賴。範範忙跑過來,蹲在我麵前,用她那雙細嫩的小手,幫我擦幹淨臉上的雪。見我還在不停的哭,於是便勉為其難的說:“滸子哥,你別哭了。我……我讓你揪我的小辮兒還不行。”——範範小時候紮著兩條小辮子,我總是喜歡趁她熟睡時,去揪她的小辮兒。換來的結果是,我開心了一分鍾,範範哭醒,我挨訓被打……
“滸子哥……”當我正沉浸在開心的回憶中時,範範在門口輕聲呼喚著我,並試圖開門:“滸子哥,你把門開開好不好?”我扭頭對著門口說:“有事兒明天再說吧,我睡了。”透過門縫,我看見範範的身影在外麵躊躇了一陣,這才離去。我歎了口氣,離開窗台,躺在床上想借著酒勁,昏睡一覺。怎料,輾轉反側,久不能寐。好不容易有了睡意,卻被朦朧中那些莫名其妙的夢所驚醒。於是我煩躁地坐起身來,盯著黑漆漆的牆壁發呆。
窗外時而行駛過的車輛,伴著昏黃的路燈,宛如一把利刃劃過心口。我看了看床頭那塊閃著海藍色熒光的鬧鍾——十二點五十分。這鬧鍾是前年我生日範範送給我的禮物。記得我還埋怨她道:“哪有過生日給人送鍾(送終)的。你盼著我死啊?”範範拍著我的肩膀,甜美地笑著說:“滸子哥,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浪費生命。你知不知道,時間就是從你想再賴床的那五分鍾裏稍縱即逝的。送你鬧鍾,是希望你能認真對待自己的青春和生命……”
是啊,範範說的對。眼瞅著又要過年,我馬上就二十七歲了。我盯著鬧鍾上的數字,這一分鍾是如此漫長。可是過往的二十七年卻如彈指一揮間。回想起來,我除了天天抽煙、喝酒、打遊戲、泡吧、蹦迪、和父母頂嘴、出去惹禍外,的確沒有做過任何一件有意義的事情。因為我總以為自己還年輕,日子還長,時間還多。曾在網上看到有人說“青春其珍貴,稍縱即逝。若不任意揮灑,後悔莫及”。我同意這一觀點,而且我也是這麽做的。可是現在才發現,在我臨死前回想起這一生,竟然是空空蕩蕩,沒有任何經曆、任何可以引以為傲的地方!想到這裏,我開始慌了起來。隻剩半年時間了,我應該向父母道歉,也應該做些有意義的事情。
我絞盡腦汁想了一夜,卻依然不知道該做些什麽。鍾表上的時間已悄然轉到了清晨六點半。於是我起身出門,想給兩家人買份早點。在小區門口的油條攤上,我偶然看見用來鋪墊麵缸的報紙上,大標題寫著:“異卵同胞!新春佳節之際,請各界伸出援手,關注艾滋村的孩子……”我靈機一動,想——這不就是件有意義的事情嗎?
我拿著油條,端著盛滿豆漿的飯鍋,回到家裏。擺好碗筷,又煎了六個雞蛋,給我媽熱了一杯奶——她說她小時候吃黃豆吃傷了,直到現在都沒有恢複,任何豆製品都會讓她反胃。然後我坐在飯桌前,一邊等著他們,一邊又仔細閱讀著那篇報道。兩家人陸續來到客廳。他們看見我,都顯得十分驚訝,但卻都不和我說話,不敢和我說話——除了範範。
大家坐好,默默地開始埋頭吃了起來。範範打破僵局道:“滸子哥,昨晚睡得好嗎?”我笑道:“嗯,睡得很好。爸,媽,範叔,範姨,一直讓您們為我擔心難過,真的很對不起。”說著,我便站起身來,衝著老四口深鞠一躬。然後手舉著報紙說:“幹了那麽多不讓您們省心的事情,到現在我不敢奢求你們的原諒。可是我就剩半年命了,我想做些對社會有意義的事情,也算不枉此生吧。”說著,我便把打算去艾滋村支教的想法告訴了他們。
我媽眼眶的紅腫還沒消退,聽了我的話,又哭了起來,對我爸說:“這絕對不行!建軍,你勸勸你兒子吧!”範叔和範姨也放下碗筷,說:“軍兒,不能讓滸子去那裏。要不你……”我爸一擺手,表情複雜卻鎮定的說:“別往下說了,讓他去吧!興許他能從中體會到做人的道理。都別說了……”然後,我爸六天來第一次看著我的眼睛,溫柔地說:“我支持你,去吧!不過,能不能過完年再去?”
我看著我爸,說:“不了。剩下的時間不多了,所以我打算今天就出發。想陪那邊的孩子們一起過年。”爸聽了我的話,默默地點了點頭,說:“行……你收拾好行李,我送你去車站。”範範在一旁焦急地插話道:“滸子哥,我和你一起去吧……”她話還沒說完,就被範姨攔了下來,說:“滸子,要不你再想想。其實還有許多其他有意義的事情,不一定非要跑到那裏。”
看著大家一如既往的關心、愛護我。我發自內心幸福地笑道:“不了,我就想去那裏。您們放心吧,我沒事兒。另外……”我對範範說:“範範,你不用跟我去。你的任務很重,那就是幫我照顧好老四口,努力工作。還有,我就不跟甜水兒和腰子道別了。等我走後,你給他們發個短信就行——範範,滸子哥很少求你幫忙,這次是說真的!你要是敢偷偷跟著我,我真的會翻臉不認人的!”範範紅著眼睛,聽著我的“恐嚇”,抹著眼淚使勁點頭。
吃完早飯,我便進屋開始收拾衣物。倆媽想幫我,卻被我製止了。隻有範範,默默地給我疊著衣褲。我拿起床頭的鬧表,舉到範範麵前,輕鬆地笑道:“範範,我能有這樣的思想覺悟,多虧了你送給我的這塊鬧鍾。”範範強顏歡笑道:“那就好。你到了那兒,可別再像現在似地口無遮攔了啊。省得教壞了孩子們……”
客廳裏傳來了我爸渾厚的聲音:“張兒,吃完早飯了吧?……你到我家樓下來一趟。我給你份病曆,你拿著去醫院幫我開半年的藥……嗯,嗯。。不著急……那謝謝了,我等你。”半個小時後,我爸下樓給他助理送去了我的病曆。上午十點半,我爸接了個電話,然後對早已收拾好一切、坐在客廳等待的我們說:“車到樓下了。準備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