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格勒(七)

                     (七)楚門故事

    楚門是個乖乖的青年,也是全球明星,可他自己偏偏不知道.

    楚門初生時,父母雙亡,自己又身患先天重病,醫治無效.象這樣的初生嬰兒,連失去靈魂的植物人肉體也找不到,唯一辦法是冷凍起來留待後世解決,可錢從哪裏來?

    偏生他的主治醫生是個怪才,寫了兩頁紙的商業計劃丟到環球電視台總裁的桌上.總裁先生名叫銀狐五十六,祖上靠販賣網絡遊戲起家,雖然有激進份子瘋狂攻擊銀狐一世是精神鴉片商人,不過到他這一代當然漂得極白,隻做合法營生,道德勾當了,現下正缺題材,一看之下,當即拍板.

    於是楚門的思想立方體被抽出,移植到一個精心設計的虛擬空間裏.這是"與世隔絕的一個小島上的小鎮",一切生活細節同現實世界相同,大批的全職演員每天分班把自己的靈魂送入這個虛擬空間,扮演該扮演的角色,圍繞著楚門生活.楚門從初生赤子,有第一個意識起就在這裏"生活",這裏成為他眼中理所當然的真實世界,數碼身體也慢慢成長,也照樣拉肚子出疹子,他每天的生活成為史上最長最轟動的肥皂劇,由環球電視台獨家經營,供現實世界的觀眾天天欣賞.

    根據同 楚門在現實中的監護人的協議,在楚門"成人"後,會製造一場車禍,楚門就該送去整容,等他醒來,他的靈魂已經被注入了某個年齡特征相當的植物人的軀體,帶著一副完全不同的麵貌回到現實世界來,於是全劇終.一切天衣無縫.

    可是<楚門秀>如此受歡迎,銀狐很後悔這個協議,決心搞一些意外事端,挑起觀眾更大的興趣,用欲罷不能的觀眾壓力迫使監護人讓步,讓銀狐保住這個金礦.於是在一次聚會中,一個素未謀麵的遠房親戚給楚門猜一個啞謎:"聽說你懂得很多,我來問你,父母未生你前,你的本來麵目是什麽?"

    楚門是懂得很多,可這個題目好象事關哲學,而不是生物學,於是他上網找資料(楚門也有為他特配的網中網,不然的話回到現實世界怎麽辦?),結果找到<<金剛經>>.

    這下銀狐才發現麻煩大了去了,楚門循著<<金剛經>>閉門深思,漸漸覺得自己周圍一切都是虛的----可不就是虛擬的嘛,可他不是憑科學分析發現的,而是憑佛學觸摸到的.這是一個有思想力的靈魂,網絡如果關不住的話,現實世界也未必關得住,這層層通關上去,會到什麽境界?  

    現實世界亂成了一鍋粥,觀眾分成截然不同的幾派,有的認為這是楚門的天賦人權----他雖然可憐巴巴地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給銀狐當猴耍,站在玻璃籠子裏賣藝,可也是高貴的人類靈魂,是自己的同類.他想脫離數碼虛擬的低級層次,自我進化到高級層次,就該由他去努力.

    有人卻有些做賊心虛,覺得這樣觀賞楚門劇好象是有些不道德,不如就著這事兒趁勢把楚門給滅了,一了百了.是,楚門是無辜的,可大街上給車撞了的,也無辜啊,好歹別來影響我們的現實世界.

    楚門身邊的演員們,日久生情,都暗暗站在楚門一邊,他們在楚門的世界來來去去,盡可能利用自己在現實世界的力量幫助楚門,引導楚門向正確方向努力.可是他們隻能照顧一些細節,並不能安排楚門的命運.此時唯一能安排楚門命運的,是"大魔頭"銀狐. 

    銀狐並非正人君子所指斥的大壞蛋,他要看顧連他自己在內很多人的飯碗,不能任由站著說話不腰疼的正人君子們指導他的操行.滅了楚門?他是商人,並非殺手.於是他力求中庸地主持大局,不帶自己的感情色彩.

    可大夥兒等得,楚門等不得,他正閉關精進呢:

    第一天,他端端正正在本子上記下心得:宇宙大爆炸是世界起源.什麽是大爆炸?就是有人按了一下電腦上的回車鍵.

    楚門迷們在電視上看到這一行字,地球差點沒大爆炸.不錯,"楚門世界"的起源就是當年銀狐在開播儀式上隆重而熱烈地按了下回車鍵,可這也適用於現實宇宙?那又是誰按了'那個'回車鍵?咱不是看著傻呼呼的楚門偷著樂嗎,怎麽一眼叫人看穿了呢?自我感覺良好的地球人們不由麵麵相覷.

    第二天,他認認真真寫下:我看地上的蟻螻,好可憐;再看身邊的鄰居,也一個個愁眉不展,暗裏商量著什麽,一看見我來,就趕緊散了,活得也挺辛苦;想來天上的神仙,也有無盡煩惱,我怎麽能幫助大家呢?

    此言一出,地球上揮淚如雨,涕泗滂沱:好楚門,好小子,不枉大夥兒疼你一場.我們苦哇,要不然怎麽會拿你開心,就象美國人在最苦的時候看秀蘭*鄧波兒的電影一樣啊.民意既然如此,倒省得銀狐再思想鬥爭,保著楚門再看下一場吧.

    第三天,楚門寫:佛經裏說,釋尊在講經時,妙音遠播,弟子中第一神通的目犍連尊者不相信聲音能傳那麽遠,運用神通飛往遙遠佛國.在十億佛土以外的佛國裏,世自在王如來正在說法,有一聽眾大叫:"我身上掉下一條毛蟲!".世自在王如來說:"那是從娑婆世界而來,釋迦牟尼佛的弟子目犍連."自此以後,目犍連就相信虛空中有無量諸佛.可見我們人類的娑婆世界本有一佛,其他遙遠文明中又有各自的佛,眾佛之上,又是何方神聖?

    觀眾集體傻眼,趕緊四處找精通佛法的專家,還沒回過神來...

    第四天,楚門記下:唐朝徑山禪師說,沒有天堂地獄,沒有佛和菩薩,沒有因果報應.那如果一切沒有,還要講那麽多經文幹嘛?不看了!

    各位自認為楚門的長輩們大鬆了一口氣,好比小兒子拿來一道難題,自己也做不出,正在裝模作樣支吾著,小子突然一拍腦袋,悟了,蹦蹦跳跳走了.於是皆大歡喜.

    第五天,什麽也沒記,可見沒有恒心再修持了,年輕人嘛.

    第六天,全天候監視楚門的係統記錄下一個駭人的數據:楚門的靈魂曾經消失了0.35秒.此後整整一夜,楚門雖然回過神來了,卻一直忍不住哆嗦,一直到天亮才又恢複正常.這個寶貴的,唯一的有靈魂的數碼表演者根本不可能跑出這玻璃籠子!技術總監苦思不得其解,就把此事捂起來了----搞到銀狐那兒自個兒也得兜著走......

    同一時間,環球電視台的保安總監也冷汗淋漓:他不敢確認是否有人入侵了總裁的辦公室.銀狐的辦公室隻有桌椅,電腦,沙發.六麵牆(也包括地板,天花板)細密地排列著激光眼,一一隔空對應.一旦總裁下班,無數根細膩的不同顏色的激光"線"接天連地,把整個內部空間格成無數小手指大小的空間.在這個大保險櫃裏,連一隻螞蟻都呆不住,除非它是死的.

    而總裁的電腦,就是保險櫃套著的小保險櫃.這時代的電腦,分為軟硬兩種,軟電腦高度智能化,生物化,用來做成外形親切的管家機器人之類;硬電腦保留早期電腦的特征,完全機械地執行指令.銀狐的電腦,就是永不會背叛的硬電腦.這台主機隻接受來自自己鍵盤的指令,完全不可遙控,也就無法由黑客砍入.鍵盤同主機間用防彈纖維包裹的電纜焊死,鍵盤上的每個鍵都有指紋識別功能,不是銀狐的手指就按不下去.

    可這會兒,保安總監目瞪口呆地看著監視屏:鍵盤上的鍵如同活了一樣,此起彼伏上下翻飛,速度極快毫無停頓.那電腦顯示屏上的頁麵如風卷殘雲,變幻不止----但是隻有一個主題,那就是,楚門.

    當鍵盤安靜下來後,幾乎心跳停止的保安總監決定閉緊嘴巴----科技雖然進步了,人性中的有些東西永不會變的......

    從這一天後推30年.蒼山雪竇寺.

    一位年輕遊客偶爾拐過影壁,在一堵山牆前駐足.這裏的一景一物陌生而又模糊得熟悉.我曾經來過嗎?他在山牆根蹲下,拂開牆角的雜草.....

    從失蹤0.35秒以後,楚門仍象往常一樣,該吃就吃,該幹活就幹活,可跟他朝夕相處的演員們隱隱感到,楚門已經變了.他的舉手投足漸漸隱含著淡淡的禪意,坦然迎受自己每天的生活.

    全世界的觀眾也感染著這番禪意,銀狐也不例外.長這麽大,他第一次發現,良心原來是個口袋,楚門每天的言行好象在往這個口袋裏加入一點一滴的水銀,讓這口袋越來越沉重地墜在自己的心腹之間.榮華富貴,已經夠多,難道自己不需要做幾件讓自己感到舒服,問心無愧的事情,免得老來有所追悔嗎?銀狐歎了口氣,按鈴叫來了製作總監.

    失蹤事件後五年,一天清晨,風和日麗,楚門象往常一樣走進鎮上的體育館.

    體育館裏,聚集了小鎮所有的居民,層層疊疊,用含淚的眼睛望向他.他們舍不得他,更舍不得讓他得知這殘酷的真相.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還有什麽更好更誠懇的方法嗎?

    銀狐把視線從電腦屏幕上收回,轉動皮椅,兩眼呆呆望著天花板.那些排列如陣的激光眼此時一個又一個低眉斂目.他有一陣想進入這個親手設計的玻璃籠子,進入這個現場的衝動----當然他從沒有進去過,萬一有人趁機把他關在裏麵那還了得?

    楚門微微一笑,盤腿坐下了:"感謝大家的愛護之心,這拳拳之心延續幾十年,我何以為報?這世界既是空虛,也是實在;跨出這一步,到大家想我回去的那一重天地,那是實在,還是虛空?人類有別於動物,是因為心靈的自由;人類有別於人類,是因為心靈更大的自由.我們在此相聚,也是因緣.種一粟米,收一畦菜,也是福份.臨別之時,唯有一語相贈......"

    銀狐仍仰頭向天,靜靜聽著,不覺兩行清淚,慢慢滑落.

    蒼山雪竇寺,年輕人俯身拂開雜草,粉牆上題著一行小字......

    楚門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堅實之籽,綻放絢爛煙花."

    製作總監癱倒在椅子上.這怎麽可能?楚門的思想立方體突然消散,化為烏有.

    銀狐嗬嗬笑出聲來,淚猶在頰.

    一點不錯,楚門已經坐化.他早已求得了自己的自由,進出無礙,卻始終讓自己甘心情願呆在牢籠裏,因為隻有這樣,他才能讓全人類繼續看著他,感受到他,用他自己的方法幫助人類.現在銀狐想要結束這幕戲劇,楚門也就自動解脫了.

    雪竇寺.年輕人喃喃地,一遍遍讀著牆上的小字,".....煙花,煙花."仿佛站在井口,窺探著深不可測的無波的水麵,慢慢水波漣灩,扭曲的影像中漸漸顯出前世的蹤影.

    年輕人直身抬頭,莞爾一笑.

    草叢中撲啦啦驚起一對鷗鷺,扶著殘霞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