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星期回到以前的醫院,瞬間把很多早已經沉澱的記憶重新泛起來。
感謝文學城給我提供了這個可以記錄了很久的地方。我也很慶幸自己寫下這些。
現在隨手翻看著這些日記,我竟然有些懷念那些歲月,懷念那個自己,一個生動精彩,不管經曆了多少挫折,仍然擦幹眼淚,帶著滿滿幹勁的小醫生。
現在我已經沉穩內斂很多,但是回頭看那段時光,激發出我最堅韌的毅力。
這次重新遇到我最喜歡的那位主治醫生時候,我真誠地對他說,非常感謝你對我的幫助,沒有你,我不會走到今天。他微笑著說,其實是你自己讓你走到今天。他說,他看到我今天的樣子,真的很驕傲。那是作為老師,最大的回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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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e You OK? 7/5/2007 2:20 Am
Today is my first on call. I could not sleep very well last night because of the anxiety about today's call. So in the afternoon, I really began to feel drowsy, and my day has not even started yet.
4pm sharp, the day call team passed their pager to me, and my resident told me there were two admissions waiting for us already.
We went down to ER beginning the admission. During then, I got paged from nurses, change over docs, etc. I had to ask my resident about most decisions, luckily he has been quite patient with me. The first on call day for an intern is a real challenge. Today I am the one wearing scrubs and carrying the pager, so everybody frequently asked me, Are you OK? I was really too busy to stop to chat, only a quick Oh Yeah and then kept walking.
10pm, we got a call from psychiatric department, saying they have a patient with multiple medical issues needed to be consulted. While we were talking with the patient, I got another call from the floor, so my resident asked me to go see the patient on the floor and she will meet me there.
Psychiatric ward is a special place, locked everywhere for security reason. I lost my direction when a nurse opened the exit door for me. It was not the way I came in with my resident. I followed the exit sign, but got more confused.
Suddenly the door behind me locked down, so did the one in front of me. I was trapped in a 5 meter long hallway, with no phone, no light and I didn't have my cellphone with me.
My pager kept going off, my resident was looking for me, and nurses on the floor needed to talk with me. I kept pounding at the door, screaming like a real psychiatric patient. It's 11pm, and nobody was there. I stood in the dark, too scared to even cry.
I kept screaming and kicking at the door, after seems forever, finally a nurse opened the door.
Not until I saw her, did I realize how traumatized I was. I hugged her with all my strength and began to cry really hard. She padded my back softly while I just cried and cried. Finally I collected myself, and said thank you, she asked me " Are you OK", I said yes.
When I finally found my way back, my resident already began to do my notes, she didn't ask where I have been, why I didn't answer pager, instead she just looked up at me and asked "Are you OK?" "Oh, yeah, thank you", I replied with a calm tone and took over the notes.
I guess it is not important what happened, it's I am OK really mat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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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很早就進病房了,因為今天on call,所以想早早看完自己的病人,就不至於在急診收新病人忙得焦頭爛額的時候還要顧著自己的病人。
大約7點半的時候,聽見有code,一般情況下,我應該趕到code的地點,協助值班醫生搶救病人,但是我的call八點才開始,我就繼續作自己的事情,心裏雖然有點不安,但是想結束瑣碎不斷的工作的想法占了上風。
大概過了半個小時,我的住院醫生page我說,S先生去世了,你過來一下。我愣住了,原來剛才的code,竟然是我自己的病人,而我偷偷躲在醫院的一角忙著寫自己的note.一種失職的自責,惱怒瞬間彌漫了我的整個身體。
住院醫生沉著臉等在病房門口,家屬已經陸續趕來了。住院醫生run 了整個code,包括插管,電擊等搶救,但是沒有成功,我們在告訴病人兒子的時候,這個二十多歲小夥子用汗衫捂住自己的臉,嗚嗚地開始哭,我的心裏難過極了。(現在十多年以後了,我仍然記得那個情景)。
morning report時大家都問我那個病人怎麽回事情,我隻能訕訕地說,i didn't run the code, 那種自責和羞愧就一直籠罩著我,雖然我的住院醫生什麽都沒說,但是我知道我的行為一定讓他失望了。
中午我們就開始不停地收病人,我和住院醫生都沒有吃中飯,一個接一個地看病人,分析病情,下醫囑。下午的時候主治醫生過來了,我需要向他present我們收的病人,但是腦子裏亂哄哄的,很多信息拚不到一起,最後assessment and plan的時候,我幾乎說不出什麽了。attending睜著灰藍色的大眼睛,靜靜地看著我,一個月的培訓,他耐心的指導,我還是隻能做到這樣,一種失望自暴自棄的感覺不可遏止地控製了我。attending注意到了我的異樣,說are you OK?我點點頭說是的。我的情緒低落到了極點, feel like I can't achieve anything, so cluelss。其他intern好像都很organized,該幹什麽就幹什麽,從容不迫,好像隻有我天天忙來忙去,卻還是紕漏百出。
經過食堂的時候,買了自己一瓶水和最喜歡的m&m巧克力。我一邊吃著巧克力,一邊又開始收新病人,主治醫生也在邊上幫著我們做一些診斷分析。我很喜歡這個team,我的主治和住院都長著娃娃臉,成天嘻嘻哈哈,但是工作起來卻是一絲不苟。主治畢業於美國屈指可數的大醫院,私人從業了很多年,但是決定放棄私人開業,回到醫院裏來教學。收入少了很多,但是他非常敬業。在繁重的工作,不愉快的和病人,其他機構打交道的時候,是很容易stress out的,但是他們總是堅強樂觀,自得其樂。
今天主治額頭上長了一個青春痘,不停地被我們打趣,我們看完病人出來,在分析心髒體檢,他忽然把聽診器放在青春痘兩邊(好像那個青春痘在聽診),說,我的朋友(那個青春痘)聽見不規則的心律和雜音,我笑得趴在桌上。
主治知道今天我心情低落,所以說了很多笑話,在分析病史的時候也格外耐心,時間飛逝,5點半的時候我們才結束收病人,他起身說再見的時候,我看著他的背影,心中充滿了感激和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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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葉 (2008-12-08 19:24:03)
今天在急診室收了一天的病人,忙得暈頭轉向。
冬天,對大多數貧窮的慢性病人來說,是一個殘酷的季節。
到下午四點的時候,主治醫生來看病人了,他說,你知道麽,D先生去世了。我幾個月前收了D先生,從來沒看過病的倔強老人,氣喘來急診,以為不過是呼吸道感染,卻發現是肺癌。等待結果的時候,我陪他一起看電視,因為他沒有家人。後來他數度化療放療,情況越來越不好,在ICU搶救了幾天,這個周末最終還是去世了。
急診室工作台燈光下,我似乎還能記得D先生跟我一起看CSI的那個傍晚,從那以後他就孤獨地走向深不可測的深淵,我總是跟他說不要怕,我們和你一起抗爭,但是我們能做的,隻是目送他的背影。
記得那個月結束的時候,我要把病人給新的team, 我很擔心D先生,主治醫生說,You do realize he is dying soon.他總是擔心我太involve,他說,他的病不是你的病,你盡你的職責就可以了,不要被他的疾病壓垮了。今天他告訴我這個消息的時候,以一種審視的眼光看著我,我不想讓他察覺我的異樣,隻能淡淡地說,really, that's too bad.
今天收的一個新病人,是一個58歲的婦女,長期抽煙導致慢性支氣管炎,這幾天急性發作。胸部x光一出來,主治醫生一看,就說sh*t, she's got cancer。我們做了CT。
傍晚的時候,結果出來了,大塊的肺癌侵入了她的氣管,縱隔,轉移到了肝髒和腹膜。 走進她的房間時,她正在看電視裏的喜劇,帶著氧氣的她嗬嗬地笑著。我搬過椅子坐在她身邊說,I need to talk to you about the CT scan。
她靜靜地聽著,我仔細地解釋著,盡力地調整著自己的用詞,不要像刀鋒一樣尖銳地撕扯她,但是即使是這樣,她還是開始顫抖哭泣。我握著她的手,說了以前和D先生說過的,和無數個其它病人說過的話,不要放棄,我們會和你一起抗爭,你不是一個人。但是我的言語,對她,對我自己,都是這樣蒼白虛弱,無力地飄在我們兩人的靈魂之外。
我說你有家人或者朋友需要我通知的麽?她說,我隻有兩隻狗做伴,沒有其他人。
我似乎又想起那個夏天的傍晚,D先生一邊看著電視,一邊跟我說他的恐懼,他的孤獨。
生命如同落葉,無聲地飄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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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病人,是我在第三年住院醫生時候遇到的,他的去世,深深觸動了我,以至於我去德國度假休息。這次遇到主治醫生,我們又說起那個病人,他也清晰記得我的淚水,和深夜的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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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 (2008-08-17 18:40:59)
昨天晚上,一個80歲的老伯伯股骨骨折,因為老伯伯很多內科的疾病,所以讓值班的內科住院醫生一起follow。 老伯伯精神矍鑠,比起我們常看到的80多歲的病人情況要好很多,他是從鄰城來這裏看一個車展的,我們沒有他的病情資料,所以要問一些問題。逐漸我發現老人的記憶還是衰退的挺明顯的。什麽時候做的冠脈搭橋,吃得什麽藥,都不記得了。問病史問得挺費勁的。老人是個很自尊的人,越是覺得自己記不起來了,越是尷尬。突然他急急地告訴我他是大學的化學老師,我心裏有點難過,隻能握住他的手說,別擔心,我們誰也記不住那麽多的藥物,但是下一次你出來旅遊要記住帶好自己的病情藥物資料。 老人說我的皮夾子裏好像有,然後掏出皮夾子開始摸索。他的皮夾裏很多小紙片,各種各樣的電話號碼,他說他也不知道這些是什麽電話,然後有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孩子的照片,他說是他的孫女,笑眯眯地盯著照片看,完全忘記要找藥物資料了。我隻好幫著他翻看,終於找到了一張小卡片,清清楚楚地寫著他所有的藥物,還有他的當地醫生的聯係方式。他說是他的愛人放在他的皮夾裏的,我笑著說,你把這麽好的太太留在家裏自己來看車展?老人說,她中風了,在養老院住著了,以前都是她照顧我,現在我每天去看她。
我們談話快結束的時候,老人問我,我的手術風險大麽?我說手術都是有風險的,特別是你年紀大了,而且有其他疾病,我們會盡力預防並發症的,但是誰也不能保證會一切順利。
老人說,我的太太在養老院裏,我今天早上不知道自己會住院,我沒有跟她說再見。我的心裏忽然好像被什麽東西狠狠扯了一下,在這個時候,跟他分析手術風險,疾病預防,都是毫無意義的。我隻能緊緊握住他的手說,別擔心,你的手術會成功的,然後你就可以回到你太太身邊去了。
老人說,sometimes being honest is very difficult, isn't it?我們彼此會心地笑了。 今天出夜班離開的時候,老人已經去了手術室,希望他一切順利。
夕陽 (2008-08-20 19:16:50)
有時候真的是有預感的,前幾天寫這個老人的時候,心裏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憂傷的感覺,這幾天的病情發展果然印證了自己的預感。
老人手術結束以後,原本就經曆過冠脈搭橋手術的心髒終於不能承受長久以來的壓力,今天突然發作了急性心力衰竭,被轉到了CCU。
他事先有過living will,不想被氣管插管的,CCU team因此有點質疑,既然是no code為什麽還要轉到CCU,我不知道如何對他們說,隻是說即使不插管,還是需要密切監護。內心深處,我知道因為我,因為老人,都不甘心放棄。
老人帶著高壓氧氣麵罩,艱難地呼吸,神誌模糊,和那晚健談的他判若兩人。整整一天,隻要有時間,我就去看他,不斷地調整藥物,老人雖然沒有好轉,但是沒有惡化,暫時穩定下來。
晚上離開醫院之前,又去看了看他,握著他的手,心情很沉重,總覺得欠著他一個承諾。總是難以忘記術前老人對我說,他早上離開老人院的時候沒有對他太太說再見。 我輕輕叫了叫他的名字,他費力地睜開眼看看我,我說,你要堅持住,記得嗎,你還沒有對你太太說再見。他點點頭,疲憊地合上眼睛。
月末 (2008-08-28 19:58:56)
骨折的老人要出院了,去他太太所在的養老院,雖然不是最理想的結局,但總算沒有辜負對他的承諾,希望他能夠漸漸康複。
下午老人準備出院的時候,主治醫生笑著對我說,你看,他又可以去看他太太了,你應該開心起來了。
因為每次這個老人的病情變化,我就特別擔心,搞得主治醫生也壓力很大的樣子。 這個月都是老年的慢性病人,牽扯了很多精力,臨近月末,主治醫生和我都有點burn out了,有時候要互相鼓勵著。唯一欣慰的是病人慢慢好起來了(knock on wood),能夠把他們平平安安地交到家人或者養老院的手裏,是我現在最大的希望了。
最後 (2008-08-30 01:40:59)
老人在大家都以為好轉,馬上要出院的時候,突然再次發作了急性心力衰竭,昨天晚上去世了。
我在急診收病人,護士page我的時候,我的腦子轟的一聲,奔上去的時候,老人已經停止了呼吸心跳。他是no code,我們不能心肺複蘇。
老人的臉看上去如此平靜安詳,就如同每次我去看他的時候。
回到醫生工作台,桌麵上是老人最後十幾分鍾的心電軌跡,從正常的心率,突然變成惡性的室性心率,然後緩緩地降低了頻率,最後停止了。似乎能感覺到一顆久經滄桑的心髒,終於疲憊地停止了工作了。
我的淚水,一點點滴在心電圖上,一發不可收拾。 每個人都告訴我,老人的心髒太差了,年紀這麽大,實在應該早就放棄了,大家似乎都在心照不宣地等待著他的去世。隻有我和老人,似乎兩個相依為命的人,一點點調整藥物。一有空就去看他,握著他的手,撫摸他的額頭,為他每一點的好轉而喜悅。當他從CCU轉到普通病房,再從普通病房準備出院,我真正覺得自己是在幫助他。
然而最後的結果卻是這樣,我的信念被徹底擊毀了。如果早知道是這樣的結局,那我所有的努力不過是增添了老人兩個星期的痛苦,是我自己一廂情願而已。
急診還在不斷地催促我去收病人,ICU的intern又打電話給我說需要幫助,但是我卻隻想坐在角落裏,不要有人來打擾我。然而我知道自己的工作,從來不允許有這樣的奢侈,唯一的時刻,就是在通向急診的深夜無人的走廊裏,擦幹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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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nally, I made it... (2009-06-12 20:25:06)
今天是住院醫生畢業典禮。 三年前的這個時候,我來到這裏,沒有一點感性認識,自己將要麵對的是什麽樣的生活。三年的掙紮,恐慌,焦慮,疲憊,一步步地走過來,陪伴著友誼,親情,愛情,分離的痛苦,相聚的歡樂。這三年,是一個特別的人生征程,離開的時候,我帶著所有的力量和自信。
畢業典禮上,每個主治醫生都會介紹總結一個住院醫生。present我的主治醫生,是我最敬重的一位,我真高興他選擇present我。他說起以前我們一起經曆過的各種困難的病例,說起那位讓我深夜哭泣的去世的老人,說起看我一路走來變得成熟而感到的欣慰。激動之處,能感到他哽咽起來,我的淚水也忍不住流下來。
他最後還專門給我爸爸媽媽準備了一段演講辭,然後讓另外一位中國住院醫生翻譯。他跟爸爸媽媽說,你們的女兒是一個出色的醫生,你們應該為她自豪。
站在演講台上,看著自己的家人,朋友,還有年輕的住院醫生,三年如此飛逝。無盡的感謝,給那些為人師表,真正關心年輕醫生成長的主治醫生們,給和我一起日夜值班,情同兄弟姐妹的住院醫生們,給那些耐心和藹,細致周到的秘書,護士們。
讓我意外的是,最後我竟然獲得了最佳住院醫生的獎。這是每年一次頒給所有即將畢業的住院醫生中的一個,作為對三年來出色工作的表彰。我的class,每個住院醫生都如此勤奮出色,我在他們之中總是覺得自己的知識不夠豐富,語言不夠流利。
因為事出意外,都沒有準備為這個獎的感謝詞,隻是最後和年輕的住院醫生們分享了我的感受,醫學是辛苦的,折磨人的,但是如果你真的有這個信念,at the end, it's all worth it.
媽媽在我走下來的時候,深深地擁抱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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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st day (2009-06-19 08:40:35)
今天是我在這個醫院的最後一天。一個上午不停地在說再見,祝願的話,臉上掛著笑容,不讓自己感傷。但是最後在秘書辦公室把拷機關掉的時候,淚水終於忍不住流了下來。
三年陪伴我的這個拷機,見證了無數個不眠之夜,無數次的沮喪和眼淚,無數次的欣慰和幸福。
主治醫生把自己醫學院裏用過的聽診器送給了我,作為一份特殊的師長的禮物。他陪我最後一次走過那條通向車庫的長長的走廊,然後在走廊盡頭深深地擁抱了我。他說每年這個時候總是最難受的,就如同看著自己悉心培養的孩子們從此各飛東西。
在車裏很久,不停地想著, this is it, this is it. 所有的故事都留在了身後,所有的牽掛都留在了這裏,而我又踏上了新的征程,一切從零開始。
開車出車庫的時候,淚水迷蒙,臉上卻掛著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