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井留香（十二）

那個晚上以後，鬱興看到我卻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連眼神都不曾閃爍，讓我直疑心自己是不是那天晚上睡眠缺乏產生了幻覺。也許正是他這樣收放自如，才會讓那些年輕的護士妹妹們如心旌搖曳吧。

國慶節放假在家裏，我躺在床上看書。門鈴響起，爸爸去開門，我聽到熟悉的聲音，成遙在家麽。走過去，赫然是班主任站在那裏。

我的家，是我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這裏有我從小的回憶和兒時一起長大的夥伴。而在醫學院，我又有著另外一群同學。這兩個世界從來沒有交集。而今天班主任的突然出現，硬生生把另外一個世界帶到了這個世界，讓我產生了一種很莫名的感覺。

我向爸爸媽媽介紹了班主任，他有禮貌地站在門口向他們打招呼，卻沒有走進來。爸爸早已經忘了他就是我生日晚上給他帶路的人，還熱情地跟他握手，請他進來坐。班主任有點局促羞澀地說，不麻煩了，我就是來找成遙送幾本書。我這才注意到他手裏提著的一個袋子。班主任把袋子放到我手裏說，這就是上次我跟你說的幾本比較好的參考書，借給你看看，實習時候那幾個主任無論考試還是查房，都最喜歡問上麵的那些問題。

從他手中接過書，我看到班主任手心裏被勒出的紅印子。 我拿著書，囁嚅地不知道該說什麽，我頭發都沒有梳好，散亂地披著，還把劉海用一個很難看的發夾別起來，身上穿著的是snoopy的寬鬆睡裙，我深深地後悔自己就這樣不動腦子地跑出來，至少應該梳好頭，換好衣服，施施然走出來，最好還帶著一股香風。

班主任應該也是被我的家居形象震撼到了，匆匆告別而去。我趴在窗口看著他走遠，心裏惆悵不已，這本來應該是一個多好的橋段，硬是被我自己浪費了。爸爸站在我身後感歎說，唉呀遙遙你這麽不懂事，應該留你們班主任吃點飯再走嘛，再怎麽也應該送送阿，我這才意識到，我應該送送班主任阿，可是他早已經遠遠地消失在街道中了。

我坐在床上，翻看著班主任的書，裏麵有班主任的筆記，讓我感到一種特別的親近。每本書的扉頁，都有他的名字和年月，我輕輕地念著他的名字，想象著他在我這個年紀的時候，也曾在燈下，認真地看著每一頁書，認真地標下重要的段落。我摩挲著書頁，暗自覺得，我一定要考出最好的成績，不能枉負了班主任專門給我送書的情誼。

說到情誼，我越來越覺得，班主任對我也是很好的，但是對於我這個沒有一點感情經曆的人來說，實在是很難辨別這樣的好，是什麽層次，什麽性質的，我最害怕的，不是班主任不喜歡我，而是班主任不喜歡我卻又知道我喜歡他。前者我是沒有辦法控製的，至少後者，我可以竭盡全力，但是每次他這麽來一出，我就很難抵抗，就好比辛苦築就的堤壩卻沙石流動，水溢四處。

這種反複築壩然後決堤的糾結過程，在了班主任畢業講座的那天，到了頂峰。

每個碩士和博士答辯以後，在醫院都會有一個公開的專業講座，很早就貼在大學和醫院的宣傳欄裏。為了給班主任助威，我們班級同學大都去了。班主任那天穿了西裝，精神奕奕地站在會議廳的講台上。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專注地投入在自己的專業理論裏，和平時他溫文隨性的樣子判若兩人。我坐在角落裏，深深地望著他。

演講結束時候，班主任放了幾張幻燈片，是我們班級搞活動的照片，他說，這是我做研究生期間帶過的班級，也是我唯一帶過的班級，他們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希望這些同學們都能夠努力學習工作，來日成為良醫。同學們都很高興，大聲地鼓掌。放到最後一張的時候，我霎時間動彈不得，因為那張幻燈片赫然就是我偷偷藏起的最喜歡的那張，我們兩個人在秋陽下互相看著微笑。我的心被什麽東西重重地碰一下，班主任遠遠地站在講台上，看不清他的表情。會場裏安靜下來，有人吹了口哨，有人輕輕笑著。我的臉轟轟地燒起來。

回到家裏，我找出那張照片，仔細看著，試圖看到班主任眼中的自己。

時間過得真快，認識班主任竟然已經兩年多了。我已經進了醫院準備開始實習，而班主任也碩士畢業了。

[春江水]

"放到最後一張的時候，我霎時間動彈不得，因為那張幻燈片赫然就是我偷偷藏起的最喜歡的那張，我們兩個人在秋陽下互相看著微笑。我的心被什麽東西重重地碰一下，班主任遠遠地站在講台上，看不清他的表情。"

不知為什麽讀到這裏，我的眼淚悄悄地流下----我們兩個人在秋陽下互相看著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