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來痛恨崇洋媚外,一直為自己是中國人而驕傲不已。這種情緒順便讓我認為美國文化是以實際和功利為基礎的,跟古老東方的舍生取義,殺身成仁有著截然不同的價值取向。
號稱現代版《蝴蝶夫人》的歌舞劇《西貢小姐》深受歡迎。在最後一幕,另外結婚的美國男主人公答應照顧越南妻子所生的孩子;了卻心願的越南女子哀怨地看了負心人一眼,自殺身亡。美國丈夫震驚地仰天大呼“why?!”之後,大幕徐徐落下。這時我真切地聽到了另外一聲“why?”,不是來自舞台,而是由我後排的座位上傳來。我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對坐在旁邊的丈夫笑笑:“也難怪他們不懂。”看湯姆-克魯斯主演的《末代武士》時,看到美國人對於武士剖腹自殺迷惑不解,我又對丈夫喋喋不休地說:“忠君愛國,舍生取義這些東方的東西,老美哪裏明白?他們隻知道生命寶貴,惜命著哪。”
但是這個想法在不久以後被極大地改變了。甲申年就要結束時,我和丈夫參加了一個兩天一夜的旅遊團。我們的第一站“路邊亞美利加(Roadside America)”據稱是全球最大的室內縮微模型村落。一個叫作勞倫斯蓋倫哲的美國人,從業餘愛好開始,與他的家庭一起花費50年的心血,建成和維護了這樣一個包羅萬象,巧奪天工的縮微王國,並巧妙利用空間的變化細致逼真地再現了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百多年來的變遷。水車推動老磨坊的石磨;農場的倉庫裏人們正在跳舞狂歡;欄圈內的牲畜在懶洋洋地打盹;煤礦的傳送帶正隆隆運行;油井的輪機也在不停地轉動;狩獵俱樂部的紳士剛剛換好了獵裝,一群比格獵兔犬蓄勢待發;不遠處Amtrak火車輕巧地穿過隧道;眼前的一小片空地上人們正在忙碌地蓋房子;繁忙的鐵路中轉站外,一群救護人員正用擔架把病人抬上急救車。
我徜徉在寬闊的大廳裏,暗暗驚歎。一個普通的家庭,用了兩代人,以執著的信念和極大的熱情,向我們展示了一段多麽難得的美國風情畫卷。1935年的聖誕節,從小喜愛手工的勞倫斯為自己的孩子們製作了一整套精美的縮微模型。經過當地報紙的報道,越來越多的人來參觀。模型村莊於六年後被收集在一起展示,門票收入捐給慈善機構。1953年,展覽正式命名為“路邊亞美利加”。在勞倫斯和妻子都過世後,他們的兒女擔負起維護這個展覽的職責至今。
隨著一個悅耳的提醒廣播,光線逐漸變暗。夕陽西下,教堂的鍾聲響起來了。夜幕降臨,沙盤上亮起了萬家燈火。各教堂燈燭通明,唱詩班吟唱出莊嚴的聖歌,天花板上繁星閃爍,點綴著美麗安靜的夜晚。忽然,傳來一個幽遠而富有磁性的女聲:
“God bless America, Land that I love(上帝保佑亞美利加,我熱愛的土地). Stand beside her and guide her, through the night with a light from above(上蒼靈光請陪伴她指引她,穿越無邊暗夜).”?
像從一張老唱片放出的,嗓音堅毅而略帶蒼涼,是一個母親的聲音。我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身體。這歌聲把我帶回了那個慘痛的日子:燃燒的世貿雙塔,911後遍布大街小巷的星條旗。那時在鮮花和燭光的海洋裏,在滿街尋找失蹤親人的告示裏,我象一個普通的紐約客一樣,把一枚紅藍白三色的小緞帶別上領口,加入國際紅十字會設在92號碼頭的家庭救災中心的義工行列。在那裏看到一條穿著星條旗背心的黑色拉不拉多“治療犬”,他的主人夫婦特意請假,帶著剛剛拿到“行醫證”的愛犬從賓州趕來,希望能帶給心碎的人們一點感情上的安慰。
"From the mountains to the prairies(從高山到草場),To the oceans white with foam(直到白浪翻湧的海洋)" 這時一台投影機將一麵飄揚的星條旗和自由女神像投映到整麵牆壁上,與原來畫在上麵的總統巨石山交相輝映。"God bless
回到車上,導遊告訴大家下麵的行程時,忽然問:“賓州有一個地方,911之後更加有名,大家知道是哪裏嗎?”見大家沒反應,他簡單地說:“匹茲堡。”。我立刻想起那第四架被劫持的飛機,在得悉了已經發生的一切之後,機上的幾個男人互相交換了一下意見,閃電行動,與恐怖份子拚死搏鬥,最後飛機墜毀於匹茲堡東南80英裏的曠野。其中一位32歲的經理托德-比莫曾利用機上電話與接線員進行了13分鍾的對話,告訴她飛機上的乘客打算奮起反抗,並請她一定代為問候自己懷孕的妻子和兩個稚齡的兒子。接線員聽到聯航94號航班上乘客的最後一句話是:“咱們動手吧!”
從網上公布的個人資料看,他們是公司經理,大學生,焊接技師,律師,是來自不同城市的普通美國人。他們是珍惜生命,注重享樂的年輕人,他們沒有親曆過戰爭,甚至沒有經曆過艱苦的。我們從小學習的黃繼光,邱少雲,舍生取義,風蕭蕭兮易水寒,他們也許從來沒有聽說過。我不知道這幾個人是否參觀過“路邊亞美利加”,是否在聽到《上帝保佑亞美利加》時也深受感動。但是我知道,他們深深地眷戀自己的親人,留戀美好的世界,但是在生死的考驗麵前,還是勇敢地選擇了自我犧牲。
想起幾天前自己還在宣揚:“愛國,舍生取義這些東西,老美哪裏明白?他們惜命著哪。”可是從一個為大眾經營愛國主義教育展覽的普通家庭的兩代人;到一對帶著工作犬義務為紅十字會效勞的平凡夫婦;到一群赤手空拳與恐怖份子搏鬥而同歸於盡的普通人,都無法不讓我肅然起敬。美國文化固然有其實際功利的成分,但基督教人文精神的深厚浸淫也不容忽視。那一刻,那個曾經因為過分陶醉於自己的文化而輕易否定和蔑視挑剔美國文化的我,嚴肅地在心裏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