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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森林的火焰)
金瓶梅是奇書。本身就寫得好,被禁的命運更使各路學者才子對它的好奇足尺加三。“雪夜閉門讀禁書“,再燙上三杯老酒,本就是文人向往的事。
金瓶梅和其他的舊中國小說一樣,苦海回頭勸惡揚善的開頭結尾,突然跳出的作者對看官語,以及不文不白的打油詩。它的高明之處卻在於:剝離去這些舊小說套路,剩下來的是幾近白描的對人物和背景的詳細刻畫雕鏤。麵目,衣裳,飲食,箱籠,錢銀,以至元宵,新年,遊戲,添丁,喪事,嫖院,家庭。。。是為後人留下的一份明代北方人家生活的詳盡記錄。大處官場百態,世故圖形不去說它,隻是這飲食起居便大有可觀之處。
茶
中國人是離不得茶的。隻是茶的飲法卻並非今古如一。如今貧富人家都是滾水沏茶吃。茶葉,水溫,泡的時間長短因人而異,說道文化也在其中。唐人的茶還與胡椒香料一同搗碎吃“茗粥“,宋朝的人卻是吃“團茶“,茶葉炒過青揉碎烘幹成餅,和蒙古人的茶磚差不多。到了明朝才開始有發酵半發酵的烏龍茶,紅茶 。“金瓶梅“裏的王婆在武大隔壁開茶局,和今天的泡沫紅茶店差不多。本小利微,掙點些微薄利。因此說媒拉纖,買賣人口,接生打胎的事情都接,還讓兒子出遠門跟客人學做買賣,跟大老做跑腿,才糊得過口來。西門慶初逢潘金蓮,一竹竿打得魂靈出竅,便踅來王婆茶坊打聽消息,安排計謀。兩下裏定個挨光計,果然把潘金蓮勾上手。隻是金蓮過了門,便與王婆斷了邦交。王婆一肚子埋怨不是,通通在西門慶死後月娘發賣金蓮時夾槍帶棒地發出來。二人最後的悲慘結局早眾所周知,不消羅唕。
開在山東鄉鎮的王婆茶坊並無明前龍井,黃山毛峰——那時的市井之間這些茶還不興。王婆的茶“濃濃地點上來“,有果仁的,有鬆子胡桃仁的。感覺象今天的北京的回漢小吃麵茶:米粉,麵粉或糜子粉炒得焦黃幹鬆,兌滾水,灑上芝麻果仁甚至拌以牛骨髓。金瓶梅中往來待客的茶,常是這種濃稠的“茶“,其實和“杏仁茶“是一類物事。 北京的麵茶,不知是明代遺風滿人襲之,還是少數民族的習慣進了京城。蒙古人統治時間短,僅八十餘年就被推翻,氏族的組織又不如八旗嚴密,因此元朝對漢人飲食起居的影響不象滿洲人深遠。
紅樓夢成書較金瓶梅晚,寫的又是士家大族,家中吃的是清淡幽香的泡茶,連丫頭也會挑肥揀瘦。鄉屯來的劉姥姥就吃不慣,說“再熬濃些就好了“。平民是吃熬茶的,非濃苦不解勞苦。熬茶的吃法,自然不入賈母妙玉的眼。時代稍晚的袁枚在隨園食單裏痛心疾首杭州土生土長的本地人一入官場便改了吃苦如藥濃如血的熬茶,象腦滿腸肥的人嚼檳榔。 此外,玉樓的傭人招待來相親的西門慶,端出福仁泡茶(福仁不知為何物),也許是幹果加熱水。西門慶叫春梅吃的木樨芝麻薰筍泡茶。王六兒招待西門慶的胡桃夾鹽筍泡茶,都是滾水衝的,所以稱“泡茶“。 後文潘金蓮吃了酒回房,把正睡覺的春梅叫起來沏茶。春梅舀一小吊兒水在炭上燒滾,多多地加了茶葉,點與金蓮。未見加別色幹果,還是泡的。北方人有開水衝果子稱茶的吃法,近的如飯桌上仍相當流行的尖細長嘴大銅壺衝的八寶茶,裏麵有幹山楂,紅棗,冰糖,枸杞。遠一些,盤絲洞蜘蛛精們的師兄蜈蚣精招待唐三藏 一行,就是兩個紅棗兒泡的茶。可見此風已久,卻也跟賈府吃法暗合。幹果入茶也罷了,筍幹泡茶卻時頭回聽說,今日所見尋常醃筍或筍幹,文火慢煨尚需耐心,滾水泡茶不知其味幾何,想來味道相當怪。客家人的“擂茶“,將茶葉生薑芝麻炒米搗碎後當茶衝泡,感覺有幾分近似“金瓶梅“中人吃的茶。加以筍幹,也不是不可能。可惜年代久遠,沒有實物留存,隻有想象空間無限。
濃稠的麵茶雖然不比龍井老君眉雅致,在紅樓夢中卻也非全無地位。尤氏去尋李紈說話兒,李紈便讓丫頭去對碗姨娘家送來的好茶麵子。賈家是南方人居北方,李紈南京人,尤氏是填房,又在本地有親戚,也許是北方人,慣吃麵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