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陶斯、聖塔菲、白沙一路南下,來到德克薩斯州的艾爾帕索,住在市中心距離進入墨西哥的海關最近的旅館 Gateway Hotel 。
* 艾爾帕索有全美最大的Bronco青銅雕塑
艾爾帕索的悠遠曆史和今天的特色,都保留在市中心到海關這塊地區裏麵。東麵新發展的城區有無數大小商店、機場、餐館、住宅等,和美國其他中等城市完全一樣沒有特色。
市中心有旅館、銀行、餐廳、會議中心、幾個博物館和大小劇院。這些建築高大漂亮,有強烈美南風格。但一街之隔的社區以及社區的居民,和市中心漂亮建築群的反差實在太大。接連十幾條街道都是廉價商品充斥的低矮商店。這些店家大多數都是賣衣服的。掛衣物的架子從店裏麵搭出來,占滿了店門前的人行道。堆得滿滿的是三塊錢一雙的鞋,兩塊錢一件的衣服。街上也擠滿了穿著這些三塊錢一雙的鞋,兩塊錢一件衣服的人,迤迤邐邐一直通到美國墨西哥海關的橋邊。整體的色彩濃豔、廉價、喧鬧,和中國國內早些年的小商品市場相似。
中午吃墨西哥自助餐,大塊汁液濃厚的牛肉骨頭和牛肝,都是紐約沒有的。
正是萬聖節傍晚。街上來往絡繹不絕的人流,都是一家兩代,甚至三代人一起,逐家向商店要糖的人。孩子們都喜歡萬聖節。現在紐約社區裏麵的萬聖節活動已經一年比一年冷落。我沒想到在美墨邊境可以看見這麽大規模的熱烈場麵。
在這個一年一度可以得到相當數量免費糖果的日子,孩子們和大人都很認真興奮。人不分老中青幼,化妝一下就一起出動討糖果。孩子們化妝有華麗有簡陋。從濃妝豔抹扮公主皇後的小女孩,到反披著一件父親的舊運動衫自以為是超人的小男孩,大家都是一臉的激動,在贈送糖果特別豐富的店家門口排起長隊。大家的快樂程度是一樣的。頭上裝了兩隻鮮紅色犄角扮魔鬼的老奶奶和孩子們一起大聲吆喝:
“ Trick or treat !”。
次日早上參觀旅館旁邊的艾爾帕索藝術博物館,意外看到一批十五世紀到十八世紀版畫(銅版、石版)相當精彩。
中午以前,我們乘上專門過境的 Transboard 巴士,兩塊錢車票,不到十分鍾就跨橋過境到了墨西哥第四大城市華萊士( Juarez )的市中心。沒有任何海關手續,使我們有點驚訝。回程在同樣地方買票上車,一樣簡單。車行極慢,速度遠不及人步行。過一座一百公尺左右的橋花了一個半小時。近美國海關時才知道,乘客須先行下車,步行過關,檢查後放行。各人再到海關外等待原來的巴士。
我們在美國墨西哥之間來回走了兩次,眼看無數人肩扛手提,把大包小包從美國搬運到墨西哥。司機非常耐心地在每一個停靠站等待大家把貨物裝上去,或者卸下來。東西多的人車下早有人在等待接應。家電、服裝、玩具、被褥、食物,一直到狗食,什麽都運,比紐約運到新澤西還方便。
美國人到墨西哥去幹什麽?
一個麵目和善的老太太和我們聊天,說了不少有用的建議。她說,她是專門到對麵去做指甲的。別的美國人除了跑單幫,也去對麵買藥,做牙齒。美國的處方藥品,在墨西哥買不用處方,價錢還便宜很多。
入境美國雖然路上時間花得多,但是,檢查非常簡單,通常看一眼護照,手一揮就放行了。就是對本地人,檢查也相當寬鬆。
我是外行,但是看得出來,這裏麵肯定有問題。後來看見報道說,這裏是墨西哥毒品進入美國的最主要通道,是該國毒販一年殺死幾千人全力爭搶的地盤。我想,這就對了。這是後話。
華萊士的地標大教堂周圍,有無數各種年齡的男子無所事事,或坐或站,黑亮的眼睛盯著人看。外來的遊客幾乎沒有。我連照相機也不敢拿出來。這種場麵有如當年中國的群眾集會,非常令人不安。
走到一條街邊,兩個強壯的警察剛剛逮住兩個一身匪氣、脖子上刺青,穿黑色衣褲的精悍青年,當街搜身。
再走一段路,迎麵慢慢地開過來一輛滿載軍人的裝甲卡車。和美國的迷彩色軍車不同,這裏的軍車深黑錚亮,軍人的戎裝也是黑色的。車上的軍人黧黑的麵孔緊繃,如臨大敵。車頭上兩邊的軍人橫端著衝鋒槍,黑洞洞的槍口就對著街上的人群。
我頓時覺得,自己正在一部影片裏麵:遊客到了某個小國,適逢軍事政變……。
華萊士的市區分兩部分。小半的街道、住宅、教堂、商店清潔整齊。行人很少。商店生意清淡。中午,我就在那裏一家裝潢不錯的餐館吃山羊腿,口感上佳。開胃小點是傳統墨西哥玉米片,加上極辣但是相當清口的 dipper ,豬皮紅豆濃湯,配兩瓶墨西哥啤酒 Sol 。湯汁濃厚馥鬱的羊腿就著肉質肥厚的烤青椒,咬一口,隻覺得清甜微辣,然後辣味慢慢變得越來越強烈厚重,一直到身上一陣一陣發熱。
* 華萊士酒吧
市區的另一部分是混亂的小街小馬路,密布著小店,空隙中都是攤販。人流稠密。房屋簡陋,殘舊,裝潢豔俗粗拙。商品大都廉價,其中以皮靴為大宗。
* 華萊士街景
婦女極肥胖,少有例外。許多非常年輕的女子就開始發胖,腰部出現一圈鼓鼓厚厚的贅肉。甚至一些十幾歲的小女孩,也腆著幾寸高的小肚子。
這裏看見的墨西哥的男士個子都不矮。在街上滯留的人群中間,總可以看見幾個鶴立雞群的男士作紳士狀,相當搶眼。他們通常著修長窄腿牛仔褲,合身的襯衫,尖頭微翹的皮靴,頭戴線條流麗的黑色牛仔帽,上唇的胡須修剪得一根不亂。這些紳士慢慢地走路,眉頭微蹙,目不斜視,如憂國,似憂民,端起架子,身軀挺直,姿勢優雅。
細看才知道,即使是在街頭呆呆佇立的男士,許多人也都穿著比他們衣服褲子要講究得多的尖頭皮靴。皮靴的材料除了牛、羊皮以外,還有麂皮、鱷魚皮、鴕鳥皮等。什麽顏色都有,甚至有鮮豔的綠色和天藍色。
* 華萊士街頭的花販
街頭擦皮鞋的攤子比比皆是。我們在回程等車的時候,眼看一位老人為一位不甚像紳士的男子擦一雙淺藍色的靴子。老人用完大刷子,用中刷子,用完中刷子,再用小刷子。擦幾下,他就停下來端詳一會兒,再擦,再看,如是者四。那穿淺藍色靴子的男子好整以暇地看著一份髒髒的舊報紙。兩個人都是那樣地從容,讓時間慢慢流過。
我們的車子來了,大家排隊買票上車。車子開動,窗外那老人手拿一大塊白布,還在端詳麵前的靴子。我頓時決定,下次來一定要坐下來,讓墨西哥老人給我擦一次鞋。
以前從書本上知道,墨西哥特色服裝裙裾寬大,色彩鮮豔。這次兩天時間,僅僅在大教堂門口見到一對夫婦服裝堪稱漂亮,男士穿剪裁講究的黑褲子白襯衣,女士穿白色上衣和紅綠兩色的褶裙。裙子蓬鬆如一堆彩色的雲,真畫中人。
第二天星期天,華萊士沒有一點悠閑。大教堂前麵的廣場上閑人更多。有幾十個男女少年穿著式樣難看質地粗糙的藍色服裝,隨著節奏強烈的音樂表演集體打鬥。不久,又見到一輛黑色軍車緩緩開過來,開過去。黑洞洞的槍口更加令人不安。
回到紐約上網查看新聞和舊聞,才發現事情果然不簡單:就在那個周末,墨西哥中部 11 名反毒警察被殺害。
墨西哥總統卡爾德龍 2006 年上任以來,為對抗不斷上升的犯罪問題,部署超過 36000 名士兵在全國強力取締販毒犯罪組織。但是情況未見好轉。
就在今年 8 月 22 日,華萊士所屬的奇瓦瓦州( Chihuahuan )南部有 9 人被謀殺,其中 8 人死在華萊士。
法新社說,華萊士是墨西哥凶殺率最高的地區。今年以來,凶徒在全國殺害超過 2700 個人,其中有 867 人是在華萊士喪生的。主要原因是,該市的販毒集團正在爭奪通往美國運毒路線的控製權。
過了一個星期,十一月六日,又看到墨西哥新聞:該國內政部長莫裏諾搭乘的飛機 5 日晚上“ 失事 ” ,墜毀在首都墨西哥市中心。死者包括內政部長莫裏諾和 主持全國反毒的 安全顧問桑蒂雅各,共十三人。
回到一橋之隔的美國,一切都比不久前離開的時候顯得更加美好。
艾爾帕索的天空和新墨西哥州一樣湛藍。天空斜掛著幾條平行的帶狀白雲,尾部指向西南方。我知道這些白雲的來處,那是百哩以外新墨西哥州霍洛曼空軍基地飛機的蹤跡。
* 我知道天上白雲的來處
這裏的人民生活在一個有厚重保護製度的社會裏:法律、保險、醫療、教育、工作、休閑、社會安全製度、軍警。不但日子平靜,還有機會。這裏是世界上其他地區無數平民的夢中天堂。為了自己或者自己的後代進入這個天堂,有無數的人願意冒險犯難,願意拿出畢生積蓄,甚至不惜用生命賭一把。人們這樣做,是有道理的。
不過,事情總是這樣的,如果你把一個地方想得太好了,通常你就會看到一些別的東西,讓你冷靜下來。
那天晚上我們在艾爾帕索一家麥當勞吃東西。這家店的麵積比我在別的城市見過所有的麥當勞都要大得多。一個不甚年輕,麵容憔悴的女人拖著兩件行李進來。她把行李放在一邊,請求店員讓她使用廁所。無論她怎麽苦苦哀求,店員們就是不理不睬。
時間好像長得沒有盡頭,那女人高聲哀求個不停,身體顫抖得越來越厲害,像狂風中的一片樹葉。
我們在她的顫抖中默默地加速吃完麵前的東西。青衫拿出五塊錢走過去,遞給她:
“買個漢堡包,你就可以上廁所了。”
那女人滿臉歡喜。還沒開口道謝,另一邊就來了一個精神煥發滿麵胡子的中年男子,遠遠地和她打招呼:
“嗨,今天給你買一個什麽呢?”
那女人笑而不答,慢慢地把青衫給的錢折疊起來放進口袋。那男子衣衫清潔整齊,再大聲問:
“買可樂嗎?”
沒聽清楚那女人怎麽回答。我們站起來慢慢離開,一直走到外麵。透過大玻璃窗可以看到,那對男女還在說笑。女人不再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