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的是,那天是我有生以來第一個不眠之夜。
晚飯以後,我正想趁著天色還亮,再去打一會兒籃球,半道上就被書記攔住了。
教室裏麵已經坐著八個同學。我們一進去,就有人高興地說:
“好了,人都到齊了。”
我掃了一眼,發現都是幾個平時和我挺不錯的班幹部、團幹部。班長、書記之外,班委們幾乎都在座。除了我以外,他們每人都有一枚團徽掛在胸前。要說頭銜,我也不是沒有。我是數學科代表。不過,我也知道,這頭銜和他們的不在一個檔次上。所以心裏有一點納悶。
書記發言:
“今天晚上參加會議的同學是李阿姨通知我召集的,一會兒到了李阿姨家,可能還會有別的團市委和市委領導來。大家不要緊張。李阿姨人可好啦,以後你們會知道。總之,有什麽就說什麽,和在學校裏麵的時候表現一樣就可以了。”
我聽了如墮五裏霧中,連“李阿姨是誰?”這樣的問題都問不出來。別的同學們也蠻緊張的。樓下忽然傳來汽車的“嘟嘟”喇叭聲。到走廊向下麵看,慢慢開來一輛淺色的中型轎車,在大樓前停下。書記很冷靜地說:
“這車就是來接我們的。”
我們可沒這麽冷靜。包括我在內,有三個男生一起參參差差地對書記說:
“對不起,我得先去小便……。”
大家笑起來,情緒放鬆了一點。
原來,書記口中的李阿姨是團市委書記。會議就在她家裏召開。我們進去的時候,大客廳裏麵已經有十幾個人或站或坐地在等我們了。和我們一一握手問好以後,李阿姨先打了一個電話,然後安排我們坐下。隨便聊了一會兒,電話鈴響了。李阿姨聽了幾秒鍾就放下話筒,微笑著做手勢請大家都站起來:
“汪市長來了……。”
話音剛落,一個頭發略微花白的瘦削男人昂首進來。他後麵跟著的四個中年男子分別都在手上拿著筆記本,或者提著公文包什麽的。
會議正式開始。李阿姨收斂了笑容,先介紹在座的幹部,再介紹在座的學生。她說話的時候,至少有四個人拿著筆在做紀錄。
市長和團市委書記以外,有兩個公安局副局長和一個“六處”(後來知道是那時候專管文藝界和學生動態的部門)的處長、市工商行政管理局局長、市科技局(記憶如此)局長、兩個團市委副書記等。沒介紹到的就是工作人員了。
介紹學生的時候,李阿姨聲音柔和了很多。她隻是偶爾才掃一眼手上的小筆記本,就把我們十個人的姓名、頭銜、特點一一說了出來。介紹到我的時候,話說得比別的人多點,連我剛才自己還覺得不上檔次的“數學科代表”也鄭重其事地說在一起。想起來,有幾句話有特別的涵義,聽在我耳朵裏是一種鼓勵,對那些幹部來說則是對“怎麽他也來了”這樣的問題的解釋:
“……非團員,但是要求進步,在這次運動中表現得很好。……人的家庭出身不能選擇,但是前途是可以選擇的……。”
她一定看過了我的檔案,才能講得這麽認真又親切。
接下來汪市長講話,然後是那幾個局長副局長講話。話都是差不多的格式的反複:我們是來向你們學習的,來聽你們意見的。現在形勢一片大好,階級鬥爭複雜。學生向來是革命先鋒,有光榮革命傳統,現在特別要提高革命警惕性,提防有人“打著紅旗反紅旗”。要堅決揭露這樣的壞人。不要擔心,我們是你們的堅強後台。
現在回想起來,那一陣子我們這幾個人裏麵,隻有書記的狀態大體正常。幹部們一輪話說完,汪市長轉向我們問學校情況。書記就說:
“現在都在揭發那些老師的事情,雖然說有些事情醜也醜死了,但是聽說這些問題在以前運動中都提出來批過。我覺得有點奇怪,老師們的材料是哪裏來的呢?”
李阿姨連連點頭:
“問得好,這個問題問得好!”
別的局長副局長們也一致讚同,又重複了幾遍要提高革命警惕,提防有人“打著紅旗反紅旗”。要堅決揭露這樣的壞人。我們是你們的堅強後台。
市長最後說的話令我們十分振奮,大意是,每次搞政治運動,我們一定要依靠真正的左派才能勝利。這次運動,你們就是左派中的左派,我們要依靠的核心中的核心。我們堅決支持你們的革命行動,我們會和你們保持密切的聯係。
會議結束後,那輛原來屬於市外事局的中型轎車把我們送回學校。還在路上,我們就豁然大悟:問題出在學校黨委。校黨委一定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問題,所以才把那些老師們的檔案材料通過一些人用大字報拋出來,吸引大家的注意力。
回到教室裏,時近午夜,沒人想回家。大家討論得越來越起勁。頭腦越來越清楚,聲音漸漸放低。不久,由班長執筆的一份批評學校黨委的文章底稿寫出來了。(順便說一下,班長最擅寫長篇政論,博引旁證,氣勢恢宏,極有鼓動性。文革後期他擔任某地大型建設兵團批林批孔組長,有一輛吉普和一輛吉姆轎車代步。形勢發生反複以後被另一派監禁,用床單(據說)在廁所自縊身亡。)
我們一遍遍地念這篇文稿,不斷修改,用詞越來越凶狠,綱越上越高。到拂曉時分,初夏的豔紅早霞照進教室。地下攤著十幾張墨審淋漓的大字報。我們的最後一次修改,是把大字標題裁下來,換上重新寫的“學校領導打著紅旗反紅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