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知死,焉知生?
無論如何努力,生命最終並不是我們自己說了算的。但是,我們都貪生怕死。所以,我們鍛煉身體,調理心境,講究飲食,醫治疾病。小心翼翼保持健康,希冀此生長治久安,福壽綿綿,直到……。
直到最後一刻,我們還有一道防線:醫生。站在這道最後防線上的是急救醫生。他們直接麵對死神,把瀕臨死亡的人搶救回來,救得一個是一個。他們和我們熟知的家庭醫生、痔瘡醫生、牙醫生、皮膚科醫生、耳鼻喉科醫生、婦產科醫生……完全不同。
急救醫生是一批短線作戰的人。救活的人馬上就交給別的部門的醫生去修複,急救醫生專救急性危急病人。同時,他們對於死亡的了解深度遠超一般人。
最近在Newsweek上看到一篇好文章(http://www.msnbc.msn.com/id/19751440/site/newsweek/),介紹的就是急救醫生故事。這裏的醫生急救的目標是心髒驟停(cardiac arrest)病人。由於他們的努力探索,使得降體體溫這樣一件看來極為簡單的辦法,可以每年不但多救活數以萬計因心髒病發臨床死亡的人,而且使被救的病人腦部損傷減少。他們的功績實在太大了。
由於社會時代變遷,我們這代中年(以上)中國人的經曆、知識結構、健康狀況,和我們的上一代、下一代都有很大不同。我們需要學習的東西特別多(我們念書的時候學過CPR嗎?);我們的身體基礎不如我們的後代。任重道遠,說的就是我們的現狀。
特地編譯此文,供同代人參考。
新澤西州的比爾·邦德在2007年5月23日死亡過一次。他記得很清楚,那是晚上10點半的事情。
61歲的邦德是個退休的電腦軟件設計師。那天晚上他開車和朋友一起回家。正在卸車的時候,他的心髒停止了跳動。
邦德的太太莫妮卡嚇壞了。她發現丈夫沒有知覺,沒有呼吸,沒有心博。他的眼睛變成了大理石的顏色:
“沒有生命的跡象,那是一對死人的眼睛。”
年輕的時候學過一點急救常識(CPR)的莫妮卡俯身為邦德擠壓了一下他的胸腔,然後馬上衝進廚房打911電話求救。
擠壓胸腔可以使少量新鮮的血液進入病人的腦部,為腦細胞提供一些氧氣,但是數量太少,不足以使邦德回複知覺。幸虧警察局就在附近,接到電話兩分鍾以後,三個警官帶著心髒起搏器趕到,使邦德恢複了脈搏。不久趕到的醫護人員帶來了氧氣瓶。邦德很快就被送進了附近的一家社區醫院。
一個小時以後,莫妮卡看到了醫院的報告。報告用模棱兩可的語氣說,病人狀況“穩定”(stable),意思是病人的心率和脈搏接近正常。但是,邦德仍然陷於昏迷之中。
莫妮卡可能並不知道,邦德這樣的病況,死亡率高達95%。但是她做出決定:把病人送到15英裏外的賓州大學醫院去。這個決定最終救了邦德的命。
賓大醫院發現,邦德的左前降動脈被一片血塊外衣堵塞了99%,僅留下一根頭發寬度的空間。心髒科醫生通常把這條為心髒供血最主要動脈的堵塞現象叫做“男人殺手”(widow maker)。
人體的主動脈被微小血塊阻塞以後,心髒功能開始失效,直至停止跳動,這段期間心髒發生“纖維性顫動”(fibrillation)。在20秒鍾以內,腦部數以百億計的細胞用盡自身的氧氣後,從來不曾停歇過的、造成我們知覺的對外電荷交換逐步停止。於是,呼吸隨之停止,人體進入超越睡眠層次的瀕死狀態。
這樣的病例美國一年發生25萬次。人們在家裏、在街道上、在工作中,心髒突然就停止了跳動。原因是多方麵的:冠狀動脈阻塞、先天性的疾病、血液中毒、情緒激動、體力透支……。沒有得到急救的話,5分鍾左右,生機就此消失。生死之間,僥幸的成分很高。我們打911電話求救的時候,許多地方回應的到來通常會超過10分鍾。大致上,心髒驟停(cardiac arrest)的病人死亡率高達95%。
心髒驟停屬於醫生常說的“臨床死亡”(clinical death),距離腦部永久停止活動的“腦死亡”(brain dead),或者可以入土安葬的“正式死亡”(legally dead)僅一步之遙。
賓州大學成立不久的複蘇研究中心主任蘭斯·貝克(Lance Becker)對於人體細胞中的線粒體相當關注。
管狀的線粒體中有複雜的膜層,氧氣和葡萄糖就在這裏結合,產生出支持所有生命活動的能量來。最新的研究顯示,線粒體有其自己的、單獨通過母係傳承的遺傳基因(DNA)。這在遺傳學和人類學的研究中有相當意義。
貝克關注線粒體有另外一個考慮。他發現,線粒體是延長心髒已經停止跳動病人存活時間的一個關鍵。
專家很早就已經發現,降低病人的體溫,可以減少臨床死亡以後接踵而來的腦死亡。在冰凍河水中遭淹溺的兒童常常有令人意外的生還機會。拿破侖進攻俄國的時候,軍醫發現,被遺留在冰天雪地裏的重傷員往往比那些受傷以後躺在溫暖帳篷中的將軍們活得更長。
腦部和心髒是兩個人體氧氣最大消耗部門。心髒驟停大約5分鍾以後,腦死亡開始,同時心肌衰亡。
貝克希望從中找到打破那個嚴峻的“5分鍾定律”的辦法。
事情要從1985年說起。那天,芝加哥麥克裏斯醫院(Michael Reese H.)的急診室進來一個報怨胸痛的病人傑·普裏茲科爾(Jay Pritzker),不久他即不支倒地。貝克救活了他。普裏茲科爾後來又活了14年。身為慈善家的普裏茲科爾和醫生建立了友誼。他在1995年捐出5萬美元,由貝克在芝加哥大學建立了一個研究臨床搶救問題的實驗室。稍後貝克把實驗室轉移到賓州大學,並且網羅了多個相關學科的精英專家一起努力:
“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老想這個問題:為什麽普裏茲科爾可以救活,別人就不行呢?”
對於線粒體的關注使得貝克對於細胞在局部貧血狀態下死亡的過程有了一條新的思路。對於腦細胞來說,缺氧5分鍾是致命的。但另一方麵的發現是:缺氧是人體細胞內外連串反應的開始,真正的由生到死可能延續數小時甚至幾天。
芝加哥緊急複蘇中心主任泰雷·霍克說:
“我們可以使半數心髒驟停的病人恢複心跳、血壓,看來一切正常。但是幾個小時以後,病人就全麵崩潰,隨即死亡。”
從暫時恢複脈搏、血壓,到急轉直下死亡的那一段時間,就是探討焦點。
在貝克旗下的羅伯特·紐莫用老鼠做模擬研究。他在老鼠心髒驟停複蘇後,每間隔一段時間觀察神經細胞(neurons)的變化。他發現,在開始的24小時中,神經細胞大體正常,要在接下來的24小時中狀況才迅速惡化。
芝加哥大學的詹姆斯·布朗森在研究營養液體中的中樞神經細胞時也發現了類似現象。這些細胞在缺氧5分鍾,甚至更長的時間以後,並沒有異常變化發生。他的比喻是:
“如果你的汽車沒有了汽油,引擎並不會壞。加油就是了。”
細胞的死亡不是一個單純事件,而是一個過程。 從本質上說,過程是可以幹擾的。這個過程開始於細胞內的線粒體。線粒體具有控製細胞本身自我毀滅的機製“細胞死”(apoptosis),以及相關的過程“壞死”(necrosis)。細胞死是一個人體自然功能,用來毀滅那些不再需要,或者受到某種程度損傷的細胞。癌細胞就是通過使線粒體失效逃過細胞死這一關的。醫治癌症的專家研究的是如何恢複線粒體的功能。貝克研究的則相反。他尋找的是如何使那些由於缺氧受到損傷的細胞逃過線粒體做出的細胞死裁決。
迄今的研究發現,一旦細胞死功能啟動,事情就無法停止,不可逆轉。細胞死過程有一係列相當複雜反應,包括發炎、氧化、細胞膜破裂。傳統的治療手段完全無法應對。
貝克進一步發現,心髒驟停以後的死亡分兩個步驟:由缺氧觸發細胞死過程,隨之心髒恢複跳動;但是病人肺部充滿氧氣,引致一種“再灌注性損傷”(reperfusion injury)。病人生命急需的氧氣成了最後的殺手。
近年來,致力於幹擾細胞死研究的專家們在全世界近10萬病人身上,用各種手段技術進行了實驗,沒有一例是成功的。隻有一個極其簡單、低科技的辦法似乎有效,使得醫生們都難以接受:那就是將病人體溫降低到華氏92度(攝氏33度)。
2002年歐洲進行的降低體溫研究取得明顯成效。接受降低體溫療法的數以百計心髒驟停病人,在生還比例和減少腦損傷方麵都優於對比的病人。2007年2月美國科羅拉多州首次舉行了降低體溫療法的大型國際研討會。盡管研究有成果,得到了美國心髒病協會(HAH)的支持,但是降低體溫的療法還是未能被廣泛接受。美國現在有兩家機構生產專門用於降低體溫療法的設備,但是全美5700家醫院中,隻有225家采用。
會議組織者、華盛頓特區醫院中心的丹尼爾·黑爾認為,醫生需要轉換觀念:
“沒有人相信,像降低體溫這麽一個如此簡單易行的辦法,有這麽大的作用。”
一個主要原因是降低體溫的真正作用還不清楚。雖然在全世界範圍都發現,這種做法比其它所有實驗中的生化手段都有效,但是說到原因:
“我們還不知道。”
相關的研究是對心髒驟停病人在恢複心跳和此後治療中的用氧方法。用氧的目的是,使得病人的心髒和腦部盡快得到最大量的氧。護理人員向病人口中灌的是100%純氧。已經有醫生發現,這樣的灌氧方法對腦部有不良影響。洛杉磯加州大學醫院現在在純氧中摻入5%二氧化碳以減少上述的影響。馬裏蘭州大學則從輸氧的方法上進行研究。該校的實驗室用狗做研究發現,心髒驟停以後輸氧12分鍾的試驗組,其預後要比輸氧1小時的試驗組好。現在醫院中搶救病人實際被灌輸純氧的時間大大超過了一個小時。一家醫院發現,輸氧的實際時間竟長達121小時。
賓州大學貝克的複蘇中心已經為心髒驟停病人施行降溫療法建立製度。該中心要檢查病人原來的精神狀況。養老院的老人陷入昏迷的話,不能使用降溫療法。心搏停止超過一小時的病人也不在施用範疇。2005年以來,符合這些條件的病人一共14人,8人生還。這8個人中,6人完全康複。全美國施用情況尚無統計數字公布。
回過來說邦德的故事。晚上10點半心髒驟停以後,他的心搏雖然很快恢複,但是直到淩晨1點半被送進賓州醫學院時他一直在昏迷中。院方決定為他施用降溫療法後,醫生立即行動,首先為他輸入2公升溫度降到華氏40度的鹽水,然後馬上把他用特製的塑膠管包裹起來。管中流通著降溫的水。
貝克認為,按照動物實驗,降溫措施施行得越早越好,最好在病人送醫院的途中就開始。該中心特別準備了一種護理人員就可以為病人注射的鹽水和冰的漿液。
邦德被保持92度狀態一整天以後,逐漸恢複正常體溫。接下來的三天裏麵,他一直處於穩定的昏迷狀態。一直陪在病床邊的莫妮卡終於在星期天晚上回家休息。星期一早上,她被來自醫院的電話驚醒,心裏充滿不祥的預感。
電話那一頭的醫生說:
“你猜怎麽著?比爾醒過來啦!”
邦德醒過來以後的第一句話是:
“我怎麽到這兒來啦?”
心髒驟停以後的日子在邦德腦中自然是一片空白。醫生發現,邦德僅僅失去了他陷入昏迷以前那兩天中的記憶。
對於心髒驟停病人來說,失去短時期的記憶是正常的現象。因為腦部形成新記憶的細胞對於局部缺氧特別敏感。20歲的德雷斯大學的學生夏安·奎恩是該中心最早用降溫療法救活的心髒驟停病人之一。遺憾的是,他的記憶喪失太多,無法再回大學繼續學業。
一般認為,人體陷入昏迷以後就不能再形成新的記憶。但是例外不少。
土桑市一位40歲的推銷員布萊恩·達非爾德遊泳以後在更衣室中心髒驟停。幸運的是他正好在亞利桑那大學校園中。該大學的醫院有和賓州大學醫院類似的降溫療法設備。
達非爾德的一切,他的記憶、智力、性格,都保存得好好的。他說:
“我覺得好像才過了一分鍾,可是人家告訴我,已經過去了好幾天,我死去以後又活過來啦。”
即使在睡眠中,我們的腦子還是可以有記憶力。這是一種深層的腦部活動。但是,當腦部停止工作的時候,我們的心靈在哪裏呢?
這是哲學上最古老的一項爭論的關鍵。
從唯物論觀點看,邦德的記憶以一種物質狀態保存在腦子的細胞和神經鍵上。即使心跳停止,這種狀態還是可以保存一定的時間。
在貝克的職業生涯中,被他宣布正式死亡的病人數以千計。但是他常常會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雖然眼前的這個人已經沒有了呼吸,沒有了脈搏,沒有任何腦部活動,但是,還有一種說不明白的東西,留存在那個已經被裁定正式死亡的軀體上。1993年,貝克的父親因心髒驟停在這家醫院死亡。那天貝克就有一種特別強烈的感覺:
“他死了,已經宣布了死亡。但是,他還沒有離開。”貝克回憶說,“我的感覺是,他還沒有真的死去!”
有這種感覺的人不在少數。
許多人就是為了這個原因,願意在生前付錢,要求將自己的遺體用液態氮冷凍保存,期望有一天科技進步到可以將冷凍的遺體解凍,使他們複活。亞利桑那州斯戈茨戴爾的埃爾科基金會(Alcor)已經和825個人正式簽約,並且為其中76個人保存了遺體,包括在2002年去世的棒球明星Ted Williams。
有趣的是,簽約的那些人中並非個個都對保存整個身體有興趣。有的人隻是要求保存他們的腦袋。其中一個原因當然是這樣做價錢比較便宜。但是埃爾科的首席執行官湯妮婭·瓊斯指出了另外一個可能:在將來複活的時候,可以從腦部取下一個細胞,克隆出一個身體,再接上那個腦袋。還有進一步的做法:將腦部所有細胞的排列進行三度掃描,存入電腦。這樣,有朝一日就可能在虛擬空間進行包括物理意義的實體和肉體以外心靈(mind)的完整重組。
當然,這是一件需要耐心等待的事情。
在埃爾科工作的醫生拉爾夫·莫科爾受到這些見聞的啟發,為人類的死亡提出了第四種定義:“信息論死亡”(information-theoretic death):腦部無殘留信息,心靈不再有重組可能。他說,隻有這樣,人才算真的死了(前三種是:“臨床死亡”(clinical death)、“腦死亡”(brain dead)、“正式死亡”(legally dead))。
關於在2007年5月最後一個星期,陷於昏迷的邦德的心靈在何處這個問題,還有另外的說法。有種說法是,心靈超越我們腦子所有部件的總和,可以獨立存在。英國威爾康奈爾醫學院的學者山姆·帕尼亞說:
“對於腦細胞如何產生思想這樣的抽象,我們迄今還是一無所知!我們在顯微鏡下看著一個腦細胞。它是不能思考的。為什麽兩個,或者二百萬個腦細胞,就可以思考了呢?”
心靈超越大腦的部分證據,來自一些人的瀕死經驗。一些起死回生以後保留了記憶的人說,死亡過程中有一種強烈的、舒適的感受。
田納西州44歲的地產商安東尼·金布羅在動血管手術的時候臨床死亡。那一瞬間他覺得房間一暗,然後變得光亮:
“突然,我發現我可以呼吸了,同時,痛苦消失。我覺得我一輩子都沒有這麽舒適過。我記得,那時我看著那些護士的臉想:‘嗨,你們如果知道我的感覺有這麽棒的話,沒有人會害怕死亡啦。’”
當時金布羅有種奇怪的感覺,他不但可以一眼就看清楚這個房間裏麵的一切,而且另外房間的東西也可以看清楚。
放射腫瘤學家傑弗瑞·朗在1998年建立了一個瀕死經驗研究基金會,專門研究昏迷病人的感覺記憶問題。該組織迄今已經有1200個像金布羅這樣的注冊成員。
英國學者山姆·帕尼亞今年初開始在英國4家醫院展開瀕死經驗研究,預期到年底規模將擴大到30家醫院。其中一項研究是驗證一種廣泛的說法:瀕死者往往描述自己在上方鳥瞰其軀體所在的房間。帕尼亞決定在一些行將死亡的病人房間家具的上方安放一些東西。如果這些病人死而複生,宣稱自己曾經飛到天花板上的話,帕尼亞就可以問他們:
“你們在上麵的時候,可曾留意到那些家具上麵有些什麽嗎?”
帕尼亞說,他無意評估任何人的宗教信仰。他隻是覺得,科學家和神學家一樣,應該對死亡進行研究。
邦德在病中的日子裏心靈一直是穩定的。從瘁死、獲救、蘇醒,到出院,前後9天。醫院給他安裝了心髒起搏器,清理了一度阻塞的動脈,並在裏麵安放了一個移植片固定模(stent),以保證動脈暢通。他完整無損地回到家裏。
貝克這些醫生們正在一場急救醫療革命的最前線奮鬥。未來數年中,他們將使得數以百萬計的瀕死病人存活下來。將人從死神手中奪回來是醫生的本職。貝克說:
“我已經和死神搏鬥了20多年。我將一直搏鬥下去,直到我和死神正麵相對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