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生盜江湖

武生者,盜江湖之吳人也。
個人資料
  • 博客訪問:
正文

章詒和:《我所悲兮在遠道》自序

(2007-06-19 10:57:27) 下一個
    1957年春夏,有關方麵根據毛澤東自稱“陽謀”的策略,一方麵由中央統戰部出麵連續召開十幾次座談會,誘使內定的民主人士墮入陷阱;一方麵派出眼線到名流學者家中探訪,以便從他們的內心掏出不滿。5月19日,一個《人民日報》社的記者林某,叩開了謝冰心的家門。人家來自黨報,冰心自然熱心接待了。  記者先問:對最近的中共整風有什麽看法?  針對毛澤東提出中共整風是采取和風細雨的方式,冰心說:“和風細雨這個方針是英明的,可惜晚了。‘三反五反’時為什麽不提?‘肅反’時為什麽不提?現在共產黨整自己的黨員了,強調和風細雨了。”  接著,冰心主動談出對“肅反”的看法,以下是她的談話記錄——  “‘肅反’的時候,我不在國內,也許我來說這些話較為公允。我聽朋友們介紹了情況,那是近乎殘酷的,多少老教授受到傷害。我有些朋友,在敵偽時期,蔣介石統治時期,坐過牢,受過苦刑。從敵人的獄門出來,他們的腰板更硬了。‘肅反’運動中。他們無辜地挨了整。這一回卻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似的,成了軟體動物,再也直不起來了。學生們鬥爭他,朋友們見了不理他。最殘酷的是,又要他活著,要他教課。不應該那麽做,這太過火了。許多做法是違反憲法的!有些人自殺了,這不是平常的損失。這是我們隊伍、向科學進軍的隊伍中少了幾個人。沒有人可以替代他們的工作。這種做法不合中國傳統。國家傷了元氣,學術方麵倒退了好幾年。再不整風,那真不堪設想。好的教授沒有了,好的科學家沒有了,好的醫生、護士沒有了。‘肅反’時候,高等學校裏提出了百分之五的控製數字。如果這是個一百人的單位,隻有兩個反革分子,那就要找上三個補上;若有二十個反革命分子,他也隻挑五個,這怎麽會不亂?  “‘士可殺,不可辱’。知識分子受了傷害,是終身不忘的。這個問題應當作個交代。現在是,共產黨員把他們打了一巴掌,揚長而去。他們心上的傷不愈合,整風要他們說真話是不可能的。最近聽有一個人說:‘我不覺得黨內黨外有什麽牆’。這並非由衷之言。我知道這人就有一肚子冤。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他怕整風過去了,自己再要遭不幸。我知道共產黨中也有被鬥錯了的。他們也有意見,為什麽不說?應該說出來!不然,又要出個斯大林來!  “我在國外的時候,從報紙、傳記、秘聞錄、電台廣播,知道了許多斯大林的事。回國來卻見把他奉為聖人。直到他死了,赫魯曉夫一揭發,才知道了比我原先知道的更為嚴重得多的事實。黨的領導難道不知道斯大林的這些事嗎?我們中國也吃過他的虧。為什麽他死了,有的同學聽到死訊還昏厥過去。那個時候,我一句話也沒有說。許多人沒見過斯大林,也不了解斯大林,寫了多少紀念文章,真是可笑!我的女兒把魏巍的(紀念)文章抄在了日記本上,現在翻開一看,每一句、每一字都成了諷刺。  “毛主席是真正的中國人。可是,現在似乎什麽事兒都是要毛主席出來講話。這怎麽行?這回整風以後,一定要訂出個製度來。現在的製度不合理……”  記者告辭。回去就把謝冰心的談話,以書麵方式匯報上去。不久,整風轉為反右,“浮生夢一場,世事雲千變。” 謝冰心過了關,她的先生吳文藻教授成了右派。  我一直把這份材料[注]放在電腦桌的抽屜裏,隔段時間就拿出來看看:五十年前的記錄、一個有良知的中國知識分子發自內心的談話,任何時候讀來都動魄驚心!況且,五十年前所說的社會現實,也尚未消失和改變。   由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的《順長江,水流殘月》一書,我隻寫章伯鈞、羅隆基兩個人。他倆是大右派,而受苦最深的,是那些小右派:十幾歲就被開除了的學生,二十幾歲就沒了工作的職工,還有被關押的,送了命的。要記住他們!記住他們,也就是記住了曆史。包括自己在內,我們也都未必敵得過時間的消磨,為了對抗來自天然的和人為的耗損,一定要用文字刻寫下來,使之成為民族的記憶。   反右以後,父親的書桌上總擺放著吳偉業的《梅村集》,每天翻閱。文革抄家後,父親偷偷保存了兩冊民國二十四年上海大達刊印社的《吳梅村詩集箋注》,每日誦讀。複社名士吳梅村生於明清交際,順治入仕,因處境尷尬,很快掛官歸隱。三年清官,一生責難自咎。他那個圈子裏的人物都風流雲散,也不能再成其為一股獨立的政治力量了,可謂“閱曆興亡,暮年蕭瑟”。父親與之相隔數百年,但晚年激楚蒼涼的心境卻很相似。 “猩猩啼兮杜鵑叫,落日青楓山鬼嘯。篁竹深巖不見天,我所悲兮在遠道。”   易代之際,世道多艱,追念留連,悒恨無已。   2007年5月20日於北京守愚齋   注:1957年5月24日“內部參考”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