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打乒乓
(2007-02-26 07:15:48)
下一個
不久以前,參與了一次乒乓球比賽的組織活動。過程中有不少愉快經驗,重溫了少年時代的許多回憶,我還愛上了一個人……。
這次乒乓球賽買了兩張日本產的蝴蝶牌球台。看著金黃色的球在綠色的球台上跳來跳去,當年的回憶都浮了上來:從小開始打球,打過小木板搭起來的球台;大小高低不同方桌拚起來的球台;水泥球台;甚至拿吃飯的圓桌麵當過球台。我用小木板、石頭硯台、筆記本、玻璃塊、塑膠墊板等當過臨時球拍,不得已的時候打過已經開裂的破球。我最早買的球拍是木頭五夾板的,一買就是一付兩塊,才五毛錢。用過的球拍有紅木製造的老式壁球拍,上麵均勻地鑽著許多孔。彈性過分的好,且沉重無比。球打上去完全是失控的。還有很厚的純海綿麵球拍,打球根本沒有聲音。
小學二年級時,我三叔從遠地回家探親,決定給我買一塊球拍。我毫不猶豫選了最貴的一種。鮮豔的藍綠色,梅花瓣齒型,化了三塊兩毛四分。我用它打了好幾年,始終不願意承認這塊球拍不行。事實上,隨便拿起哪一塊別人的球拍一打就知道比我自己的那塊順手,我的那塊就是說不出來的不對勁兒。
打球講球技。我比許多人都打得好,也還有許多人打得比我好。換句話說,我的水平也就是那麽中不溜秋的。到後來,我花在念書上的時間越來越多。球就打得越來越少了。
世界上乒乓球技術突飛猛進。我約略地知道有人擅長正反手弧圈球;知道正膠、反膠、長膠球拍可以搞出許多名堂;知道發球可以成為一種絕技。我知道得多一點的是,中國有許多球技一流的無名選手,國家養著他們隻有一個目的,讓他們模仿某一個外國的好手的打法,陪著有名的選手昏天黑地的練球。為的是在世界大賽上奪冠軍。
直到現在,中國人的口頭上還有句常說的話:勝負是暫時的,友誼是長久的。為什麽這麽說?沒想過。不是友誼第一,比賽第二嗎?
聽老師說過,我們有絕對取勝的把握,能控製比賽的名次,把適當的名次或席次安排給特定的對象,我們就能贏得這個對象的友誼。
現在中年以上的中國人,生命中有一大段時光處於物資匱乏,思想欠缺自由思考機會的環境。那時,讓我們不必花什麽錢,不必消耗很多體力和營養,無分階級成份,無分年齡性別,就可以興致盎然投身其中的運動,就是乒乓球。讓我們許多年來真心歡欣鼓舞,覺得在這個世界上我們中國人還是很有點地位的,也是乒乓球。
中國人在許多方麵眼界很有限。乒乓球卻是個例外。我們之中的許多人在那時可以隨口說出許多世界乒乓球壇上名將的特點,包括他們的年齡、家庭背景。我們津津樂道某一場比賽,如何通過事先的周詳安排演練,臨場調兵遣將,終於取勝。年紀大一點的人一定還記得,那位球技了得,智慧更了得的徐寅生寫過一本書,將打球取勝之道提升到哲學層次。幾十年過去,還有一句話的大意留在我的腦中:兩人對陣時,別以為隻有你在怕對手。也許對手更怕你呢。
我記得徐寅生在六十年代一次北京舉行的世界賽上的十二大板故事。雖然幾十年過去,可是這連續猛扣的十二大板在億萬人的心中,一直把那個倒楣的日本選手星野牢牢地釘在恥辱柱上。如此擊敗日本鬼子,真是太痛快了。
我們好象也聽說過,在某次世界大賽中,某國某選手的第二名,或者是第三名,是中國選手讓給他(她)的。有些多年前的事情到現在才爆出內情。中國國家隊裏某人在關鍵時刻不顧上級的安排,擅自動手擊敗對手,甚至擊敗隊友,自己取得冠軍。從此以後……。故事太多了。
我們自己辦的乒乓球賽稱得上高手雲集,中國人以外,有白人、南美人、黑人、俄羅斯人等等。乒壇如武林。所謂善者不來。來的還真的都是好手。那句冠冕堂皇的“勝負是暫時的,友誼是長久的”話,在我的口中,在好幾個其他人的口中,出現過好幾次。每次在需要說這句話的時候,我都會微微臉紅,深切地感受到它的極度虛偽,同時也深切地明白它的非常必要。
人在乎極了輸贏!隻是在經曆、年齡、教育背景、個人能力、性格脾氣這些因素的影響下,顯現程度不同而已。有人動不動七情上麵,為了輸贏大動肝火;也有的人道行高一些,不到輸贏攸關的緊要時刻一直不動聲色。道行高的人一般來說,在平時生活中總是贏得多一些。不過,平時輸得少,就可能更加輸不起。
有人覺得這次比賽的安排對他的球隊奪標不利,就挖空心思提出自己的要求來。要求不能滿足,馬上就威脅要向國際乒聯控告。據說可以因此而吊銷某人的什麽資格。我啞然失笑:這次比賽事實上無非大家在周末來玩玩,一切從權。國際乒聯這樣的比賽也管?
就是這麽一個業餘比賽,由於各隊挖角求賢,到開賽時,美國東部的主要乒壇好手竟然大致到齊了。火藥味愈來愈濃。比賽有氣氛,有真正的好手出場,這是我最樂見的事情。不過,球台上是搏輸贏,球場四周的活動也在爭勝負。樂見是一回事,見了幕後的爭鬥又是一回事。折衝樽俎得累了,我眼前會出現錯覺。在兩場比賽之間,當那些乒壇名將高手裹著髒衣服,卷縮在牆角垃圾桶旁邊打盹時,我覺得他們好象是打擂台前稍事小憩的江湖好漢。江湖好漢說: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這一口氣、一炷香,真可以爭得這麽有滋有味的。
最讓我心有戚戚的是球拍。前麵說過,我小時候用木板、硯台之類打過球。看見有的朋友專門去國內買來專業球隊的球拍木板,自己貼上日本的正膠、反膠,頻繁變動,才知道自己的落伍。
這球拍的名堂可比我想象的大多了。球拍的底板除了木質以外,還有木質夾碳化鋼或碳化纖維的,使反彈力大為增加;膠麵除了正膠反膠外,還有長膠。所謂長膠就是擊球麵上的膠粒比一般的正膠膠粒長一點。這麽一來,擊球的時候就產生了特別的效果:膠粒一長,對於來球就產生了橫向的緩衝,可以化解來球的旋轉。膠麵有不同材料,長膠齒粒有不同高低。打起球來花樣就多了。就是正膠的膠麵也有名堂。有心的人會在正膠上貼一塊保護膜,到上場前才揭膜。目的是保持膠麵的“正常”黏力,據說可以增強擊球的旋轉力或準確性。稍不講究的人會在賽前用水洗一下膠麵。而講究的人則拿出一塊彩色果凍似的半透明固體,小心地在球拍上塗一層,讓不明就裏的對手心裏直發毛,簡直有點象恐怖份子的秘密武器了。
武器太重要了。隻有對武器無知的人才會信口批判唯武器論。東尼五十來歲,深度的近視眼鏡,微胖的身軀,一條腿有點瘸,打球時很難快速移動。一上手你就會發現,他的動作不漂亮,基本功不行。練球時,對手的扣殺他一招也接不住。要到比賽開始你才會知道,多少動作漂漂亮亮,身手敏捷的年青人都不是他的對手。秘密就在球拍上。那是一塊一麵正膠另一麵長膠的橫拍。東尼橫握正膠發球,直拍反膠接球。什麽樣的來球都不怕,對手的快速扣殺根本不回擊,隻是把可以回擊的球盡可能刁鑽地打回去。這種戰略和戰術簡單但是合理。輸給他的那些選手開始時總是吃驚,接著就會頻頻回頭向隊友露出笑容來。這笑容對東尼有點侮辱性,明顯的意思是“怎麽搞的,連這麽一個家夥也打不過?”但是,笑固然可以解嘲,但不能幫助贏球。
通過這次比賽,我對於旁人爭取勝利的意圖發展出幾近病態的敏感。隻要事關比賽,善意的建議或氣勢洶洶的抗議,必然和影響輸贏的因素有關。
不要以為沒有贏球能力,或看來無關勝負局麵的人就不重視輸贏了。看看自己就知道了。人家打球,我就會想到:這個人我也打得過吧;或是:他的花招都在球拍上;或是:我再去好好練一練,就……。自己明明不在局內,卻時時把自己代入其中,暗中使勁,暗中情緒波動。
打球之外,大如工作、生意,小如交談,介紹,都有勝負契機存在。勝負到底是什麽?
有時候它一錢不值,有時值一張紐約香港來回機票;或一筆獎金,一個獎杯。更多的時候是看不見的“一口氣”。要細想才能發現,人的生命之中,生死自有天命,愛情有其對象和時間的局限,隻有爭勝負之心從小到老,時時都在閃爍。
爭勝負,比輸贏,比愛和死更加永恒。把那句著名的“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死生相許”,改為“問世間,勝負何物,直教死生相許”更有普遍意義。
眾多高手爭霸結束後,我不再打球了。一方麵是我不屑、也沒有足夠的本事在打球上爭勝負。另一方麵是我移情別戀了。
這次球賽中,我愛上了一個人。其貌不揚,不男不女,身高才一尺,分量倒不輕……。這是個機器人。
我夢寐以求地思想它。我想,我可以把它載在車上一起上班,帶它一起下班。有空就和它打球。它可以打不同速度、不同強度、不同角度的球,可以打各種方向的旋轉球。它會左右上下變化球路,變化落點。它不會疲倦,不會爭論,沒有求勝心切的機詐,也不用千變萬化的昂貴球拍,它隻會老老實實把球一個個從嘴裏吐出來。
不好意思。我發現,這種愛情的動機還是勝負之心。我的目的是練好球技,複出江湖,和眾家好漢再爭勝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