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生盜江湖

武生者,盜江湖之吳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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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樂腳

(2006-12-10 12:35:54) 下一個



  年逾花甲,齒豁發疏,一方麵有腰痛、血壓高之類的老病,另一方麵由於運動少又貪吃貪喝,腰圍迅速發展,浸浸然有淩駕於臀圍和胸圍之勢。某日攬鏡自閱,駭然而驚起,決定要為自己的健康而振作,找一種新的運動來做,對自己的惰性再次宣戰。

  我已經不記得這是第幾次宣戰了。反正我個人曆史上的這些戰爭全部乏善可陳。你想,自己和自己有什麽仗好打的,還不是皮肉受苦而已。每次忙亂一陣以後就誌氣漸消,來個節日之類的休息幾天,正好就此恢複和平發展。

  這次我選了跳踢踏舞。原因是,前一段時間我的兩隻腳掌突然痛得很利害。正好看到某報上的醫藥版說“人老就從腳開始”,心裏頓時棲棲惶惶的。不為老,為的是沒救。轉而一想,痛歸痛,趁現在能動,還是去跳舞吧。

學跳舞,是來到新大陸的中國人的一個情意結。先賢唐德剛先生就寫過五十年代留學生學跳舞的故事。唐先生寫的是交誼舞。那時他年少英俊,交誼舞必須的“領袖”和“隨員”有同學充任。現在的我老了,交誼舞之外,想找一種簡單冷靜的方式。

去年看電影《快樂腳》(Happy Feet),那麽多企鵝靠跳踢踏舞找到生路,讓我在快樂中受到了啟發。

  其實從前在看那場名叫TAP的電影時,就已經受到了感召。TAP就是踢踏舞。跳舞的人穿一種釘了鐵掌的鞋,跳起來踢踢啪啪的,無論是獨舞還是群舞,都有特別的韻味。

我很喜歡的黑人演員格雷戈裏·海因斯Gregory Hines,數年前已故在這部電影裏扮一名身手不凡的飛賊,善用飛爪長繩攀登曼哈頓的摩天大樓,揀最珍貴的珠寶下手。後來他被同黨告密入獄。在狹窄的牢房中,苦練踢踏舞。出獄後,經過一番波折,終於選擇踢踏舞的正道取代了盜賊生涯。

  還有好幾個因素吸引我去跳踢踏舞:

  節奏多變,伴著爵士樂飄飄欲仙,沒有音樂伴奏也瀟灑飄逸;

  長靠短打不拘,穿什麽衣服都可以跳;

  一個人就可以練,可以跳,不必舞伴;

  用腳跳即可,入門不壓腿下腰也可以。這一點對我這樣腆著啤酒肚,彎腰時雙手過不了膝蓋的人,至有吸引力;

  極其狹窄的地方就可以練習;

  非常老的人也可以跳。電影中的海恩斯出獄後找一些老人切磋舞藝。那些雞皮鶴發的老人,或胖或瘦,個個都跳得出神入化。

總之,我去學跳踢踏舞了。

 

  電話黃頁上教授跳舞的廣告很多,我揀大的廣告,選了一所位於曼哈頓中城57街的舞蹈學校。四層的樓房,臨街的每一麵都是落地玻璃,老遠就可以看見裏麵人影幢幢,在跳各種舞蹈。

  登記處的牆上有很多照片,都是有名的舞蹈和戲劇演員。我認識的有限幾個都在:四十年代的弗雷德·亞斯坦(Fred Astaire)、六十年代的小森米戴維斯(Sammy Davis Jr.)、八十年代的格雷戈裏·海因斯。有這些明星“校友”,太光彩了呀。

這裏有許多舞蹈室,各種舞蹈從早到晚開班。除了芭蕾以外,其他舞蹈的名稱我大都說不上來。我說得上來的交誼舞,這裏偏偏沒有。

還沒有學,我已經看入迷了。我最喜歡的一種舞蹈名為Hip Hop,動作跡近怪異,肢體變化幅度很大,快如飛,慢如爬。音樂有時風雷經天,有時鼙鼓動地。舞者做升天入地狀之際,還要跟著老師有時低吟,有時狂吼。一個班足有四、五十人,發作起來聲勢驚人。

  踢踏舞的老師瑪麗亞不但貌不驚人,而且不年輕,個子不高,也不苗條。她準時走進教室,彎腰找了張唱片放入唱機,轉過身來,兩隻腳隨便一跺,就是劈劈啪啪一連串有節奏的聲音,那姿勢是說不出來的優美。我當時就被鎮住了,真是“有為者,當如是”呀。

  踢踏舞需要一雙前後釘有鐵掌的鞋子。女士的鞋子後跟變化多,鞋掌也跟著變。大後跟的要釘大鐵掌,細高後跟的就祗有圖畫釘那麽一丁點兒鐵掌。男士的鞋子就簡單多了。

瑪麗亞是個很有經驗的老師。上課的前十五分鍾是腳腿各部分的活動。此後就是教分解動作,然後合成。每次開始我總擔心,下麵我肯定不會了。結果我大致上都會。精神一振作,人就投入,此後不再有雜念。動作難度漸高,速度漸快,跟出一身大汗,又大笑數次,時間就到了。

 

不同程度的踢踏舞班在這個學校裏有二十幾個。別的班都有自己的進度。跟著一首樂曲,練一套動作,就象入了少林寺,從小洪拳、峨嵋拳、炮拳慢慢學上去。祗有我在的這個初級班有點特別。人數最多。瑪麗亞以不變應萬變,專教基本動作。

  一班二十幾個同學中,有兩個不到十歲的兒童,七、八個中老年人,此外都是二十幾歲的年輕人,以女孩子為主。年輕人都跳得非常好。後來才知道“同學少年都不賤”,他們是百老匯的職業演員,來這裏芭蕾班、爵士舞班、踢踏舞班等,不是為了學舞技,而是做日常練習。那些中老年的同學多數也是演員,來這裏活動,維持可以入戲的身體狀況,和我們上健身房一樣。

  到教室早一點的話,就可以看見那些剛結束芭蕾班的女孩子匆匆進來,往地板上一坐,先脫下跳得又黑又髒的芭蕾鞋,揉揉腳,再從大背包裏掏出踢踏舞鞋換上。她們壓腿,有時乾脆就分開兩腿,把腦袋埋在地上,久久不動,使人想起入睡的天鵝。她們的容顏有的秀麗,有的平庸。她們的汗酸味兒和身體的芳香噴薄而來。我在一邊兒站著出神,她們就是令人目眩的百老匯歌舞的基本單元啊。

那些和我年齡相仿的中老年人,身軀都是那麽挺拔漂亮,衣服更漂亮,常常使我自慚形穢。但是進了更衣室,我就知道了他們的秘密:原來,年歲一多,他們渾身肌肉變成肥肉,外皮失去彈性,管不住那些散散亂亂的肥肉,必須要靠裏麵厚厚的彈力鬆緊背心和短褲,把身體緊緊束縛住。如果脫了鬆緊衣,身架子就散成一灘肉泥啦。

每次看他們穿回衣服,恢複有形有款、雄壯挺拔形象的時候,就好象看見一副散亂的麻將牌重又整整齊齊砌成了一條龍,使人鬆一口氣。

  

  跳踢踏舞不容易。有個基本動作是高抬腿跑,每次腳尖下地時得打擊兩次,發出劈啪兩聲。瑪麗亞每天都有這麽一節,讓大家兩個一組,從教室一端跳到另一端,專練這個動作。開始這曾是最使我頭大的困難。等這個基本動作會了後,我又碰上了另一個困難,連串的動作記不住。再以後的困難是做不出動作來……。

  人到中年以後,述而不作久矣。躺在沙發上看電視裏的球賽,哪怕是天皇巨星如姚明之流,這個球為什麽不進,我可以說得頭頭是道。但是要我親身操練就沒戲了。瑪麗亞要大家在跳的時候舉手、扭腰、腿向左踢時頭向右轉……。人家跳出來有個味兒,我知道我沒有,但不知道為什麽。

這就到用牆上大鏡子的時候了。敢情跳了怎麽些天,我還沒看過鏡子裏的自己,每次都是緊盯著瑪麗亞,自以為亦步亦芻,一直走在正確路線上。看了鏡子才知道,以前瑪麗亞叫大家向右轉頭的時候,大家都是在十分之一秒的時間內,“刷”一下把腦袋向右轉到不能再轉的地位。我一直覺得自己和大家一樣利索。但是鏡子無情地告訴我:

“哼,你祗是向右邊瞟了一眼而已!”

原來,長期以來,我一直是意到而形未到。舉手也一樣,扭腰也一樣,都是略微意思意思,就覺得自己已經做了“大幅度動作”,難怪不行。

從看老師到看鏡子裏的自己,從“述而不作”到勉力而作,這是一個進步。

 

  跳完一堂課,我就混在那些百老匯的明日之星和過氣之星們中間,用和他們一樣的動作,一手提包,一手四個指頭托個圓錐形紙杯,留下大拇指按開關,喝杯冷水,看看牆上的廣告,然後就去更衣室。這天看到廣告說有個舞蹈學校新張,離我辦公室很近。為了節省交通時間,我決定改換門庭。

  新,老兩所舞蹈學校完全不成比例。相同的是都沒有交誼舞班。新學校是一批教舞蹈的男士女士自立的山頭。他們租了一個單位,裝修成一大一小兩個舞蹈室。大家白天都有工作,下班後開始活動。

  這裏牆上也貼了一些大照片,不過不是明星校友,而是他們自己。照片下注明,某人拍過什麽電影,演過什麽戲,在這裏教什麽。牆上還貼著告示,希望學員捐款捐實物,如椅子、電腦等。小戶人家的感覺很濃。

  這裏一共兩個舞蹈室,從下午五點半開始,一直排到晚上十點以後。大的舞蹈室不及原來學校最小舞蹈室的三分之一,十二個人跳爵士舞偶爾還會相撞。踢踏舞排在小舞蹈室。起初我覺得四個人已經施展不開了,事實上連老師有過九個人的記錄。

  踢踏舞老師是個長身玉立的青年,叫吉姆。吉姆拍過一部隻有他自己知道的叫《曼哈頓踢踏舞》的電影,職業是演員。他告訴我,除了演員外,他打兩份工。這份教舞的收入用來付房租。另外在電腦公司打雜用來吃飯。

  吉姆跳舞棒極了。但看得出來他不會教。他都是臨時編出個動作來,每次都不知道上堂課自己說過什麽。最令人不滿的是他有時臨時都懶得編,就要大家深呼吸,坐下來壓腿,消磨時間。這裏六堂課算一個學期,才兩堂課,學生就剩下三人了。

  我開始有餘力看著鏡子跳。除了深呼吸外,壓腿我也願意,另外人討厭他。我不。因為我發現了吉姆舞姿漂亮的秘密。

吉姆比我高一個頭有餘。他的腰圍大約是我腰圍的三分之二。在這樣的條件掩蓋下,還能發現有普遍意義的舞姿秘密,我覺得自己眼光真夠犀利的。

這秘密就兩個字:用手。

  我來跳踢踏舞,為的就是踢踏舞簡單,祗用腳。一開始我就排除了腿、腰、臀、肩、頭、手的參與。學了些基本動作後,自以為死記就可以了,所以上課時就祗盯著腳,不及其餘。通過對吉姆的觀察我發現,跳踢踏舞時,身體一定要非常放鬆,腿、腰、臀、肩、頭、手……,說不上來到底是誰帶動誰,總之得隨著音樂飄移,象樹葉隨風擺動那樣自然。全身鬆弛到一定程度,你的手才飄得起來。手一飄起來,身體好像加長了一大截,怎麽跳怎麽好看。

秘密是發現了,可我不快活。踢踏舞就象中國功夫,學無止境。我知道了要用手,用肩,可我練得成嗎?

好長一段時間後我才想開。原來我不是想過,學會瑪麗亞初進門所露的那一腳活兒就心滿意足了嗎?

  看來簡單的基本動作,其實有很多功夫待下。你一腳踩下去發出三個聲音。聲音夠響嗎?夠均勻嗎?你能使這三個聲音發生節奏和韻律的變化嗎?為了練這樣的簡單動作,等地鐵的時間也生出了樂趣。等車無聊,常可以看見人跺腳。我可在跺腳掌哪。

  有天,為了練一個轉身有十一次打擊聲的動作,我向當演員的克麗絲問了又問。回到更衣室,猶太裔的同學傑羅米對我說,他認為,踢踏舞的精髓在於韻律,跟著爵士樂的感覺,信步跳下去就是了。沒有十一響,九響有何不可?我頓時有所悟。是啊,為什麽要按專業演員的要求來壓迫自己呢?這樣下去,你還快活得了嗎?

  我的心情進一步放鬆。

  這裏的學員象老師一樣,都是業餘的。大家專門消遣來的,減肥來的,隨隨便便。我後來又跟克麗絲學中級班。心情更加放鬆。甚至在更衣室裏也一樣。從前,我老是偷窺別人的肥肉,也擔心人家這樣暗中打量我。所以我每次換衣服前,都要四下看清楚,務必使外人窺見本人肥圓肚皮的可能性降到最低最低。現在我就象當年相親的王曦之一樣,可以在更衣室坦腹東床,侃侃而談啦。

  我繼續學踢踏舞。是健身,更是消遣,更加見怪不怪。

  走在音樂盈耳的大商場裏、在等地鐵的時候、一個人上樓梯……,不管穿什麽鞋子,我興之所至就隨便跳幾步。我可以象跳繩似地跳得滿身出汗,也可以跳得不露痕跡,幅度小得祗有自己知道。這是另一個層次的意到而形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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