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格裏拉三天,同我一起東奔西跑、上竄下跳的是一位本地藏族小夥兒。 到香格裏拉的第一天中午,剛走出酒店,我就成了他守株待抓的兔。本不想包他的小麵包,因為跑起來不舒適,也有個安全考慮。無奈他很執著,一遍編地重複:包車,包車,便宜,便宜。
小夥瞧著老實順眼,穿著也清爽,問了價錢,靠譜,於是上車。包誰的車不是包啊,碰上哪個算哪個吧。
小夥很健談,自我介紹姓孫,看我一怔,趕忙說是“真藏族”, 看來是有不少冒充的藏族。問為什麽姓孫,回答是爺爺姓孫,爸爸也姓孫。老薩沒敢笑出聲來。這理由雖然沒回答老薩對於一個藏族人姓漢姓的疑惑,卻充分得讓你無話可說。
決定先跑了近處的景點。老薩出去逛,拍照片,小夥子在車裏睡覺或者不睡覺等。兩個景點過去,太陽還高高在上。問還到哪裏?老薩說回吧。實在有點累了。
到了酒店,問:明天要不要來接。老薩還是想著租個大點的車,於是留個活口,擺手說:再說再說。
第一天醒得很早,在酒店胡亂喂了一碗粥,就出門到街口轉。在這種旅遊的地方,你不用擔心去找什麽導遊啊車啊。他們自然會找你。這比方說---還是別比方了,現成的比方不是把你變成惡心的肉就是肉麻的花,太糟踐人—
果然蒼蠅或蜜蜂就來了一堆。問價錢,有些貴。老薩說昨天包了一天,才這個這個數。幾個司機都哼鼻子不信:
“你包誰的車嘛?”
老薩要證明自己心裏有底,就把小夥子連帶麵包車形容一番。
“哪個人姓孫吧?”
“對對對,就是姓孫!”
幾個司機都長“噓“了一聲,腮幫子同身體其他零件都鬆垮下來:
“是孫建中吧。他的價錢我們給不了
”
老薩好奇:孫建中怎麽了?
他是黑車,啥都沒有,啥錢都不交。我們是正規的,有各種手續的。
黑車兩個字觸動了老薩的神經。說點不高尚的,交不交稅啊,費啊,老薩不管。黑車可有點懸乎。萬一這車幾年都沒檢驗過,這上坡下坡的,老薩搞了ban 輩子新聞,可決不想自己上了新聞。
可眼前這幾位的價也的確有點高,況且老薩還清楚聽到一個黑瘦的小個子撇著嘴說:讓他找孫建中,讓他找孫建中。
就這態度,不找孫建中也不找你們。
老薩剛走幾步。就聽到刹車聲。昨天的小夥頭爬出車窗衝我笑。
老薩說,你的車我不包。
為啥?
你的車沒交稅,沒旅遊證,沒。。。。老薩把剛才一群人的控訴詞轉述一遍。
藏族小夥聽著聽著,開始疑惑的臉突然恍然。你說的是孫建中吧?他是黑車。我不是黑車。我不叫孫建中。
那你叫?
我叫孫-文-化。文化的文,文化的化。說著到處找筆要給我寫出來。老薩趕忙說,不用寫不用寫了。老薩雖然看起來很不文化,但這要緊的兩個字還認得。
敢情張冠李戴了。
但孫文化就不一定沒有孫建中的問題。那你的車行嗎?
孫文化拿出一把白紙黑字,這是行駛證,這是養路費,這是旅遊證。。。。
看來是真是個冤案。這下好了,不想包也不好意思了。上了車,孫文化也沒問去哪裏,一腳油門就躥出去,接著就是一個急刹車,給老薩來了個前仰後合。完了把著方向盤,看老薩,分明在問:刹車靈不靈? 要不再試試?
不用試了,再試老薩就老散了。鄭重其事地提了兩個條件:第一,開車注意安全,不用趕路。走到哪裏就算哪裏;第二:老薩要拍照片,隨時有權要求停車。並囑咐說,不一定往景點裏麵開,可以到景點外麵的荒野有路的地方轉。孫文化有點迷惑了:不往景點走,你說去哪裏嘛?這還真把老薩給問住了。想了想,有了主意:你家住哪裏?住在小中甸,開車半個小時。那就往你們家的方向開。
老薩的決定無比英明。一路上的景色可入鏡頭的不少,且不是那種人見人愛的景點照。一開始,老薩還得主動喊停。如果光線或者景色不理想,開車再走。對孫文化解釋說,剛才的地方沒有河,能不能找個像剛才的地方,而且有小河的。很快,孫文化就似乎明白了老薩要找什麽。很有自信地主動停車,指著說:怎麽樣?最開始淨是讓老薩欣賞當地人民的建設成就;什麽橋啊,新建的喇嘛廟什麽的。後來就發現老薩興趣不太大,就開始找什麽杜鵑花啊,草甸。
孫文化的話越來越多,老薩也很有興致地邊聽邊問。一天不到,藏族小夥孫文化的生平可以概括如下:
孫文化,男,二十二年零三個月前的一天生於中甸縣(現香格裏拉)小中甸鄉。弟兄四個,他是老小。七歲前的某一天開始放牛,隨後上了一年多小學。然後再放牛。十五歲開始跟著大哥跑運輸,十六歲就自己開卡車單飛。十七歲轉跑出租。父親前年患腎病,看過藏醫院,漢醫院,花了十幾萬的醫藥費,兄弟四個分擔。目前打算多拉快跑,先還債,後建新房。結婚數年,有娃一雙,老婆在家,養牛,擠奶,種地,還養娃。藏族的名字,不是常聽的紮西啊才讓什麽的,有點偏,老薩記在一片不知道放到哪裏的紙上了;孫文化是小學老師給起的名字。
孫文化說生意不好做。國內的都知道殺價,老外大方一點,問老薩會不會說外語,老薩說還行。孫文化就開始要老薩教他幾句外國話,要緊的是“你好,租車不?便宜。”老薩想了想,要最簡單才成:就一個字一個字教:HI, TAXI? CHEAP.
老薩帶著喊口號似的喊了數次。孫文化記住了,很興奮,不住地喊:HI, TAXI/ CHEAP. 還學以致用,不管碰上什麽人,開口就來這三板斧,把人嚇一跳,然後自己得意地笑。喊了幾次,突然停住問:要是他還是不租我的車咋辦?這可真是個問題,老薩想想說:你就接著喊:CHEAPER.
沒想孫文化怎麽也發不出後麵的兒音,他怎麽想也覺得這兩個是一樣的音嘛。於是,後麵就成了兩個CHEAP, 隻是後麵的要比前麵的加了一個跺腳,高了一個八度而已。很快,老薩就意識到學而時習之的害處: 孫文化像是上了弦的發條,一遍地HI, TAXI, CHEAP, CHEAP. 真能把你給弄瘋。最後老薩忍不住,讓他打住。孫文化不情願地說:不是你說要多練習嘛。
孫文化的手機很忙。一路上響個不停。藏語激勵瓦拉地說,大概是哥們。有幾個電話,孫文化的嗓門明顯變得溫柔,聽來聽去,關係有點曖昧。老薩打趣說,是女朋友吧?孫文化詭秘地笑,說是,在縣城裏,要一起去唱卡拉OK。
後來又有幾個電話響,孫文化看看號碼,不接。老薩說,你怎麽不接人家電話。他不耐煩的說:她沒事情的,就是愛打電話。老薩想起他在家裏養牛、擠奶、種地,還養娃的老婆來。問:你老婆知道嗎?她不知道。不能讓她知道裏。我說你小子小心點。孫文化嘿嘿笑。
第二天去虎跳峽,開到半路,孫文化停車,說要洗洗車。路邊有個老頭,用水管子引了山上的水,壓力自然不小。傍邊有個用柴草隔成的廁所,廁費一塊。老薩說就在這裏方便,孫文化說:路上哪裏都可以停車的,需要就說一聲好了,何必花錢?老薩說算了吧。出來交了一元給老漢。
車衝洗得很幹淨。老薩問多少錢,孫文化說:五毛。老薩有點不平:你用了那麽多水,剛要五毛。我還放了一點,就收了一塊。孫文化說,我不是說讓你等一下嘛。
到了虎跳峽鎮,孫文化把車停在街上,也不管後麵堵了一長串的車,拿起電話熟練地撥號:
裏麵是個說雲南話的女聲,孫文化興奮起來,一邊講話一邊往外探頭:“不騙你,我就在你對麵,你看嘛!”
老薩好奇地很,趕忙往外看,對麵是一家飯館,可外麵的站著的女人有三個,忙著各自的活。
老薩趕忙問,又一個女朋友?孫文化又笑。
哪個是?孫文化說晾衣服的是。
那是個個子不高,但很清秀的女孩子,看樣子還不到二十歲。身旁還有一個小孩子拽著衣襟。一隻手聽電話,另一隻在圍裙上擦著水。
孫文化說,他們兩個認識都七八年了。他十五歲開車到虎跳峽時認識的。那個時候她剛十三歲。
這麽說還是有點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啊。看來這個是真相好了,不是隨便就卡拉OK的女朋友。
那你為什麽不娶她?孫文化說家裏不同意,家裏要給他娶個藏族姑娘。後來人家也出嫁了,有了娃娃,同丈夫在這裏開飯館。
那你們還來往?孫文化點點頭,我來這裏就打電話給她,有時間就一起玩玩。老薩這才想起,孫文化路上洗車,敢情為這檔子事兒。
老薩有點被這個故事感動,腦子裏也擅自增添了許多浪漫的枝葉,就越發感動起來。也許,他們兩個沒老薩想那麽多,那麽複雜,但一定比老薩想象得更真實,更有情有義。這老薩想起一首經常聽,卻從來沒真正想過的歌:山穀裏野百合也會有春天。
寫到這裏老薩覺得有點出賣朋友隱私,老薩可不想閑得沒事寫博客捅漏子。好在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他們不可能上網,看什麽博客。尤其是他老婆,那麽多的事情要做,養牛,擠奶,種地,養娃娃,博客是什麽東西?可以喂牛嗎?
從虎跳峽,再經長江第一彎,最後到了麗江。快進城的時候,孫文化突然臉色大變:錢包不見了。找遍了車裏車外,還是沒有。最大的可能是丟在路上吃飯時的飯館了。裏麵除了身份證件,還有這幾天掙的五百元錢。五百塊對於他來說可是幾天的辛苦錢。他說也許那家飯館會還給他。老薩說,你別太指望,回去的路上問問人家。如果人家張口就是沒有,你也就不要多問。孫文化說:是啊,現金是不可能給了。老薩有點內疚,畢竟他是同我一起在路上丟的,要不是因為老薩,他也不會去那家相對比較貴的飯館吃飯。如果是他經常去的,即使丟了人家也會還給他。再說,這三天來,同老薩一起跑上跑下,畢竟也算是個緣分。老薩說,這樣好了,你丟了錢,算我一份。我多給250塊車費。孫堅持不要,老薩還是給了。回來講給人聽, 不少人說,他說不定沒丟錢呢,也可能他最後找到了。老薩雖然不富裕,但說起來也就美國餐館裏的一頓飯錢。這麽點錢,給了就給了,也不是說老薩大方,說來說去,也是趕上了嘛。
孫文化的麵包車不能開進麗江古城,就在城頭告別。孫文化把行李一件件給放在路邊,說不能送你了,幫老薩攔了輛出租車,握手作別。
到北京把孫文化的幾張照片洗印出來,回美國錢按照他留的地址寄給了他。諸位如果有機會到了香格裏拉,碰到一個衝你喊:HI, TAXI, CHEAP. 的藏族小夥兒,他一定就是孫文化。如果方便,請你照顧一下他的生意,也隨便替我問問,照片收到了沒有?
薩先生住的旅館是不是很貴啊?還記得嗎?下次我去,去看看這位孫文化去。看他還會不會說cheap!cheap!
轉帖到風情和歐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