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這麽說:無見就是正見。偉大的中觀論師龍樹菩薩曾經說過:“我沒有創造任何理論上的見地,因此沒有任何過失。”這句話指的是絕對的層麵。在相對的層麵上,龍樹當然接受平常的現象或傳統性的真理中所指“事物的顯現”和“事物的本性”。
當我們研讀和思惟佛法的時候,必然會討論和分析絕對真理,這時候就可能有困惑發生。每當我們說到或想到“絕對真理”的時候,必須警覺到,我們是在相對的層次上,以概念來說或思考非概念的絕對真理。
有兩種絕對真理:一種是真正的絕對真理;另一種是為了溝通所建立的絕對真理模型,這種模型是相對的。我們能講、能思考的,隻有後麵這種模型絕對真理,因為真正的絕對真理超越一切概念,而我們卻局限於概念之中。
如果你必須找一個從未見過的人,認識那個人的朋友可以為你描述他,或給你一張照片。當然,你絕不會把相片當成真人,你會利用這張相片,在你碰到那個人的時候,就可以認出他了。同樣地,佛教老師們試著給你絕對真理的概念化模型,幫助你在見到它的時候認出它來。在試圖溝通的時候,老師們有時候會說:“有智慧才能了解空性。”似乎空性是客體,而智慧是主體。試圖解釋,有時候隻是徒增困惑,因為沒有一個堅固實存的客體可以標明為“空性”,也沒有一個堅固實存的主體可以標明為“智慧”。隻要有主體、客體,就有二元對立——二元對立是自我的觀點,不是空性見地。
不幸的是,在相對的層次上所建立的絕對真理模型,反映了“自我”的觀點,否則我們無法了解它。然而,我們還是能夠利用這樣的模型讓我們遠離“自我”的觀點,走向究竟;不過千萬不要把模型與真實混淆,這很重要。
“空性”不是某種堅實存在的物體,也不是空無所有或虛空,例如把一切現象消失掉所遺留的空間當成是空性。消失表示先有個東西在,然後才能“消失”;這就像認為“自我”是不存在的問題一樣:“自我”先存在,後來才不存在——但從來就沒有的東西根本談不上什麽存在或不存在。
我們標示每一種客體。“空性”的意思是,事物並不是依照你所標示的樣子存在。佛法告訴我們:凡夫所見的一切,都是透過情緒、習性和二元對立等自我的濾光鏡,就像前麵琥珀色太陽眼鏡的例子一樣,使我們看不清楚事物完整的顯現,也看不清楚事物真實的本性。首先,你看不見事物的真實本性;接著,雖然你看到了顯現,卻不明白這種顯現可能隻對你而言是這樣,並不通用於其他眾生。我們自然傾向認為自己的見解最正確,別人見到的顯現是錯的,然後經常變得很生氣,並且浪費時間去做一些無益的爭論,試圖說服別人——接受所謂“正確的看法”,而這種正確的看法其實是我們的看法。
如果你能明白,你所看到的顯現是由於你所戴的有色眼鏡,別人所看到的顯現是由於別人所戴的有色眼鏡,大家都沒有看到事物的真正麵目,那麽你的生活就會更和諧了。不幸的是,大部分的眾生都不明白每個人都戴著有色眼鏡,因此他們對自己所看到的都很認真,其結果是,大家卷進了包括戰爭的各種衝突之中。
“無二”或“無分別”是說明空性的另一種方法。有些對佛陀的祈禱文說:“頂禮大力佛陀,能把整個宇宙放在一個原子上。”密勒日巴尊者與弟子惹瓊巴也有類似的故事:惹瓊巴想要到印度去研習無二空性,密勒日巴告訴他沒有必要,可是惹瓊巴堅持去了印度。當惹瓊巴回到西藏的時候,密勒日巴去見他,惹瓊巴對於自己新學到的知識感到十分驕傲。在師徒二人走回密勒日巴洞穴的途中,突然落下一陣大冰雹,密勒日巴看到路邊有個犛牛角,就進入牛角裏,但牛角沒有變大,密勒日巴也沒有變小。密勒日巴在牛角裏對著惹瓊巴唱了一首歌,說牛角裏的空間對任何了解無二的人還大得很!
這樣的故事和祈禱文對於懷疑論者而言,簡直就是宗教上可笑的符咒;而缺乏智慧的虔誠信徒,把它解釋為“神一般的英雄,利用凡人所沒有的超能力,表演了一些奇跡”。仔細研究分析這些祈禱文和歌集,就能知道,這並不是什麽超能力,而是對於實相的某種了解或知識——他們了悟事物大小內外的不二性,也就是“空性”。
強烈的習性限製了像我們這種以我執為導向的人。我們和我們所處的世界,都被一些固定的特征,例如顏色、大小、方向等限製住了。對我們而言,“小”的特質代表有個小的現象真實存在,而“大”就表示有個大的現象真實存在。在我們二元對立的世界中,隻要某件事物被定上了固定的性質,它就永遠被困在那些性質的框框中。
我們僵化地生活在認為現象實存的自設牢獄中,這些成見是我們根本的問題所在。如果我們認為某人很壞,這種見解就蒙蔽了我們的雙眼,即使他真的做了些好事,我們也會說他在做壞事;相反地,如果我們愛上了某人,那麽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美妙的,連他的糞便也可以忍受,他就算殺了人也是被殺的人不對。
依照佛法,我們從來沒有真正看到任何事物的真相,隻看到了自己的成見——我們誤把所收集的一大堆照片當成了實物。在我們把事物分類、標示之前,可能在一刹那間真正覺察到它;但在這之後,我們就落入自己對它的成見中,不再覺知事物的真正麵目。這樣的造作不僅出現在例如美醜等粗劣的層次上,而且也在例如主體、客體或天堂、人間等極微細的概念層次上運作著。
沒有圖像、標簽等成見而能夠見到真相的人,就不會被“小永遠是小”和“大永遠是大”的概念束縛。超越自我觀點的人,不僅不會僵化地認為他就是他的自我(與充滿實存的東西的世界分離的一個實存主體),而且因為沒有二元對立,所以他也了解到主體、客體都沒有真實存在的本性,因此,他不受顏色、大小、形狀、年紀、性別、地點等任何固定性質的拘束。
有時,在夢中,我們能瞥見沒有成見的自由。夢中可能有一千頭大象舒適地在我們的臥房中起舞,而房間和大象卻都沒有改變它們平常的大小;或者解放對於時間、空間的成見,瞬間在一個地方,下個刹那就到了一千裏外。
平常我們認為杯子比桌子小,所以我們把杯子放在桌子上,絕不會把桌子放在杯子上;我們心中認為小的東西很容易放在大東西上,而大東西卻絕不能放在小東西上——我們被教導成這樣,這也是我們所認為、所感受的情況,這種概念卡住了我們。距離、重量、向度等事物對我們而言都像這個樣子。
不在二元對立陷阱中的人,就不會黏著某個特定的大小。杯子並不是究竟地小,隻是和桌子相比顯得小而已;和調羹相比,杯子又顯得大了,原來“杯子是小”的概念被消滅掉了,現在杯子大了;而調羹和一滴茶水相比又顯得大了,於是原來所認為的小就消失了;和原子相比,一滴茶水又顯得大了,而“一滴茶水是小”的概念又消失了;就連原子和原子內的粒子相比也顯得大——這樣的步驟可以一直進行下去。像這樣的比較可以讓你知道,沒有任何物體是絕對的小或絕對的大,因為小和大是相對的、是互相依存的(這又好比最先和最後的數字一樣,每個數字之前和之後都還有另一個數字,因此永遠找不到第一個和最後一個數字)。了解“無二”的人知道這一點,因此不執著於無條件的最小或最大的概念,這樣的人能夠把整個宇宙放在一顆原子上,就像我們把茶杯放在桌上一樣容易
有人會想,看佛陀表演這種魔術一定很妙——的確也是這樣。你可能會想,佛要花多少時間、用什麽工具才能舉起這樣龐大的宇宙呢?但是就算親眼看到佛舉起巨大的宇宙而把它放在一顆微小的原子上,這也完全是想像所虛構。我們是充滿了奇思幻想的人,會看到東西、會作夢、會見到種種境界等,但是這一切都與證悟無二真理了無關係。
如果你真的要看佛陀成功地把宇宙放在原子上麵,那麽,首先你必須了悟不二,才有資格當觀眾;這並不表示佛陀是個在做某件事的另外一個人,而是代表了超越一切標示的悟境——不去強加限製地把某些感受標示為“主體”、把另外一些感受標示為“客體”,也不區分現象,標示為“大”、“小”等等,這樣一來,宇宙很容易地就可以放在原子上麵,就連“可能”和“不可能”也都隻是標簽而已。
惹瓊巴的例子也是一樣的。惹瓊巴了解無二,所以他才能清楚地看到密勒日巴表演的事情。二元的難題,例如“牛角那麽小,密勒日巴怎麽進得去”等,都不會產生。如果像我們這樣的人站在旁邊,我們什麽也看不到,因為我們完全陷在二元對立之中,隻能夠看到自已對於實相的成見。
就連日常生活中,成人也無法看見小孩們奇想的天地;因為成人缺乏赤子之心,無法超越他們所謂的可能和不可能的堅固信仰。
佛陀和密勒日巴都是無二之心或究竟真理的展現;至於你如何看他們,決定於你自已的悟境層次。雖然在相對的層次上,佛陀把缽放在桌子上,而不是把桌子放在缽上麵;但究竟上,佛陀並沒有像小、大、自、他種種的偏見。同樣地,對密勒日巴而言,究竟的層次離於大小、內外的概念。事實上,任何知道無二和實證無二的人,都能夠看到非常美妙的實相表演。如果你真的能夠看到這場表演,就具足了西藏人所稱的“塔瓦托巴”——證悟了見地。
談到“無二”時,我們總是這樣說:“佛陀做了這樣的事。”有時候,我們誤解了真正要傳達的訊息,而以為我們可以在相對的層次上看到這樣的事情——就好像魔術表演一樣。
二元對立表示我們隻見到事物的一麵,也就是我們這一麵。我們習慣性地改編實相,以便能看到自我的版本。由於自他分別以及拚命地執著“自我”,所以我們除了自己的見解外,什麽也看不見。二元對立使我們和其他的人、事、物分開,嚴重限製了生活中的可能性,因為沒有其他的想法或建議可以不經改編地進入我們心中。
這種和萬物分離的感覺,常被解釋成孤獨和無聊,結果我們不斷去找尋和執著一些能娛樂自己、捕捉我們注意力的東西,來忘記孤立的感覺。
為了補償不可能得到真正的快樂,我們製造了成見所形成的替代性虛假的實相和激烈情緒,藉以安慰自己,讓自己全神貫注——把生活變成誇張的連續劇,而自己則是主角,很愚癡地幻想著痛苦的來源會帶來快樂。
就好比去看一場強烈而又有力的電影,因為太專注於情節,忘了那是一場電影,把它當成自己的生活一般;有時候你陷得太深,甚至於看完電影的幾個小時之後,還為電影的結局哭泣和憂慮。由於二元對立的成見,把自己和他人畫出界線,我們在“真實”生活中就是這樣;忽略了,這是我們的作為,不一定是事物本來的麵目。
另外一個了解“空性”的方法,就是要明白具足空性見地的意思是:避免“二元對立”的一切極端——避免“二元對立”的極端本身就是“空性”。一個自我本位的人永遠都會掉到某個極端中,因為他一看到任何事物,就會自動形成例如美醜、好壞等的判斷;他相信這些性質天生就存在那件事物之中,並自認了知那件事物的一些真相。如果不用例如好壞等概念支解事物,隻看事物本來的麵目,就非常近似於空性的體驗。
你可能會認為,隻要抑製對事物的判斷,對它們漠不關心,就成就了某種空性——這種冷漠隻不過是一種愚癡,同樣沒有看到事物的本來麵目。有時,某些事物既不吸引也不讓人排拒,我們完全忽略了它們——這種空白茫然是因為忽視,所以也是愚癡。
真正的空性覺知一切事物,因為它不受貪、瞋、癡等自我的觀點所遮蔽。見到空性並不意味著達成“見到某種東西”的佛教目標。見到空性表示“見到一切事物”,因為空性不排斥任何事物,函括了一切事物。見到某件特別的事物,必然表示你沒有見到某些其他的事物,所以你沒看到的就被排除在外而沒有感受到。空性去除了那些“沒看到”,因此每件事物都在其中;空性去除了一切事物的“不存在”,包括不存在的不存在。諷刺的是,見到一件東西是“二元對立”,而見到一切事物卻非“二元對立”。
趨近空性的另一種方法,就是把空性當成滿。雖然現象並非天生以某種事物的狀況而存在,但也並非天生不以某種事物的狀況而存在。現象並沒有任何真實存在的本性,這就是它“滿”的性質。正因為這樣,對同一個現象,甲、乙二人才可能有完全不同的看法。事物的真相與人們對事物的感受並不相同。例如,假設有真正存在的美麗東西,那麽每個人都會把它看成美麗的東西,而它也絕不可能成為不美的東西。
因為並沒有真正存在的美麗或醜陋限製著事物,不具美麗和醜陋本質的空性,才可以同時具有成為美麗和醜陋的可能性。空性的意思是:雖然事物並不是天生具有某些特質,但也不是天生就不具有那些特質,這使得事物具有成為任何東西的可能性——事物並不是那個樣子,但也不是“不是那個樣子”。因此,空性並不是一種斷滅論,並沒有否定任何東西的存在。空性是離於二元判斷,因此沒有任何限製。
空性也指“因緣相依”的真理。一切事物都互相依靠其他的東西而存在,就像左和右,如果沒有右,那就沒有什麽叫做左——那就是空性。沒有獨立存在的左,也沒有獨立存在的右。如果右能夠獨立存在,不依賴其他東西,那麽應該有一個不以左為參考點的右;同理,也應該有不需要客體的主體、有不需要他人的自己等等。由於存在與不存在是互相依存的,因此沒有所謂的“真正存在”,也沒有“真正不存在”。
龍樹在《中觀論》(Madhyamika Mula)裏說到,我們不應該說一切是空,也不應該說一切都不是空;此外,事物不是又空又不空,也不是非空非非空——這樣說是為了溝通的緣故,龍樹還提到,如果有的現象不是空性,那就表示有的現象是空性〖編按:既是空性,就沒有不是空性了〗——但因為沒有事物不是空性,那麽空性又如何存在呢?
有些人誤以為“空性”就是空無所有,而且執著於那種想法,試著去觀修空無所有——釋迦牟尼佛在《大寶積經》裏譴責這種見解。執著“有”大如須彌山還容易解決,但執著“空性”即使小如芥子許,都是很麻煩的事。空性的見地是最高的見地,但若執著空性真實存在,就無藥可救了。
為什麽佛陀讚美空性是至高的見地,卻又譴責對於空性的執著呢?因為真正的空性超越了“存在、不存在、既存在又不存在、既非存在亦非不存在”這四種極端,它也超越了可能產生執著的主客二元對立。在相對的層次上,佛陀教導以空性見地來對治眾生相信現象實存的這種虛妄見地,因為現象本身既非真實存在,也不是它們的“不存在”就是真實存在。你誤以為,空性就是你原先認為真正存在的現象不再存在時所留下的“空無所有”,然後你又執著於它們的“不存在”是真實的——這樣的見解完全扭曲了空性的真諦。這種謬誤遠比原先執著事物實存的見地更難根治。
空性的見地不會把你帶到愚人的天堂,也不會以各種想像的未來苦惱和折磨來嚇唬你。空性展現出事物的本來麵目,也就是“實相”。